第30节:墨厂(2) 上等墨与次等墨的差别,简单举一例,抄《华严经》半部,廷圭墨只消去一 寸,另半部使承晏墨——承晏即廷圭的侄子,得的也是家传,已经够可以,但就 是它,却也磨去二寸。虽是相差无多,可高手过招,便锱铢必较。有人补道:廷 圭墨磨研无声,如春雨润物;又有人说:好墨质地坚硬,与金石无异,棱可裁纸, 甚而至于削木;再说道:好墨就是黑玉,需用豹皮磨砂,贴身携带,人气浸淫胞 浆……说了半天廷圭墨,在座其实无人亲眼见过。惟有一人祖上的同好,京师做 官,在某世家府上看见极小的一枚,面上刻有疏落的几条柳枝,藏一个极小的" 香" 字。如此九曲十八弯,辗辗转转,虚实已无从查考。 次日起程,敞了轿帘,行走市中,青石板上白墙,白墙上黑瓦,瓦顶鳞次栉 比,衬着苍翠山峦,山峦上是高朗的天空。疏阔宽广的天地间,但见有无数柱青 烟,腾腾地上升,是熬烟的窑在生火。忽然灵机一动,想起来了,那浮动的暗香 确实有过一次际遇,就是小绸的妆奁。那一个小梓木匣子,收着各式墨锭。真是 近在眼前,远在天边,如今要想再见一回都是不能了! 柯海是携半船松段松枝回的家。他恨不能也载半船土回来,但被人劝阻了, 说土随水走,这边的土到了那边,就是变了性的,带也白带。再讲,吴淞江的水 与新安江的水实是一江之分流,多少有同质之处,说不定土也是呢。最后还有一 条,吉人自有天佑。天地之大,海兄弟偏是来歙州一游,就是有墨缘,不定能撞 上大运,制出上品!阮郎的朋友说话都有江湖气,豪爽且油滑,这也正是有趣的 地方。两下里哈哈笑着分手,等柯海到家,一身都染了松脂的气味,十天半月才 散尽。 柯海决意起窑制墨,专查了墨谱。古人一条条说得再明白不过,可终是隔膜。 百闻不如一见,非要亲眼见一见好墨,方才心中有底。于是便去求兄弟镇海,让 弟媳出面找小绸要墨来看。到家这些日,他也看出,小绸和弟媳交好。柯海并不 知道其中细节,只以为弟媳是个有办法对付小绸的人。镇海向来对柯海驯服,说 什么听什么,然而这一回却迟疑了。停好一时,垂下头,不忍看柯海巴巴的眼睛, 到底吐出一口气,开口道:我劝哥哥还是让嫂嫂安静好,方才消停,能和众人有 往来说话,再惹毛了,不知闹怎样的风波。柯海不服道:我究竟怎么了,不还是 她男人,看看她的东西都不成?镇海说:哥哥岂不知道嫂嫂用情深不可自拔?随 后告诉了小绸作璇玑图的事。柯海不禁黯然,眼圈儿红红的。镇海又劝:已经伤 一个,提防别伤另一个,闵家的人也是娇生惯养的女儿。进我们家一年,倒有十 个月守空房,人家悄没声息的,如今一胎生两女,大家都该善待一些。柯海低头 无语,镇海再添一句,阿昉他娘身子很重,早过了足月,随时会娩,也下不得楼 了。就此,彻底打消柯海联络小绸的念头。 镇海媳妇怀胎已有十个月还多,迟迟不临盆,请先生来瞧,让开几剂催生的 药。先生诊脉后却说再等等,从脉象上看,还需几日。常言道,瓜熟蒂落,凡事 都是自然而然的好。至于孕期超出寻常,其实也不算什么,人和人各不同,事和 事也各不同,都不能一概而论。最后先生调侃说:胎里人说不定是天赋异秉,不 可同日而语!人们都笑了,略放下心来。这日下午,东楠木楼上,来了个稀客, 就是小绸。这楠木楼,人人可上得,就小绸上不得,为的是柯海的新人娶上了楠 木楼。虽然这楼不是那楼,可小绸却和楠木楼结下了仇,哪个楼都不上!这回不 请自来,真是破天荒。镇海媳妇半卧着,一挺身起来了,站在地上,小绸忍不住 要笑:你看你像什么?两头尖,中间大。镇海媳妇也笑,手背过去撑住腰,亏她 还能站得住。小绸屈了手指,叩西瓜似的叩那肚子:什么事啊,赖着不出来,真 是个驴脾气!两人一同想起前回说的胎梦的话,都笑起来。小绸又在那肚子上揿 了揿,说:这条老蚕一肚子的丝,就是不肯上山!镇海媳妇一听这话晓得小绸家 中是养过蚕的,又是一笑,拉小绸坐下。小绸就是不坐,也不让镇海媳妇坐,拉 着她来回地走,说这样才能快生。走了几圈,小绸又说了:你知道这像什么?像 什么?镇海媳妇站住脚问。像老母鸡找窝下蛋!小绸说罢,两人又是笑。这么说 说笑笑,就似乎动了胎气,只隔一天,就有动静了。阖家上下都松一口气,一边 去请产婆,一边准备汤水。申明世与申夫人得了报告,就等着抱二孙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