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墨厂(3) 众人都以为是二胎,无大碍的,不几个时辰的事情。可是从午时起有阵痛, 痛一歇停一歇,挨到子时,却舒缓下来,直到寅时方又紧凑,当是要生,忙碌了 一阵,到天亮还生不下来。产妇精神疲顿,喝了参汤,稍恢复些,到此已经一天 一夜过去。几起几落,又折腾半日,终在子夜诞下一个小子,足有十斤二两重, 长手长脚,十分可喜,只是苦了做母亲的。那镇海家的,自胎儿落地,流血就不 曾止过。请先生来,下了几味收敛的药,煎汤服下,似无大用。流血也不见汹涌, 就是不止,人渐渐软弱。先生又开出一味白药,指定要云南原生原长的,派人四 处药铺去寻,都说没有。后来还是柯海去钱先生家索得几服散剂,和水服下,稍 稍安稳了。 这天夜里,小绸又上楼来,昏沉的人陡地睁开眼睛,拉住小绸的手。十月的 天,屋里已经生了火盆,那手却冰凉。小绸握住了低头看,见指甲全枯白了,晓 得不好,心乱跳着。那镇海家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小绸,像有无限的话要说,小 绸又怕听又不敢不听。镇海家的看着小绸,眼光逐渐温和下来,微微一笑。小绸 不由鼻酸,想都到这地步,身上不知有多么难受,竟然还自持不失态,安静端庄, 自己真是不及她的!这时,镇海媳妇吐出一句话:吐丝作茧,老蚕就成蛾子了。 小绸一听这话不祥,要去掩她的口,却抽不出手来,不曾想她有那样的力道。镇 海媳妇又接着说:我从没对人说过,从小的乳名就叫小蛾。小绸哽咽说:我的乳 名与你差不多,叫蚕娘。心里难过地想,她不能像镇海媳妇那样,将乳名只告诉 她一个,因已经告诉过柯海了,多么不值啊!镇海媳妇将眼睛移开,移到床内侧 一个包裹卷上:先前说给你的东西,这会儿真给你了!原来那就是新产下的婴儿。 小绸的眼泪直流下来:我不要他,要你!镇海媳妇也哭了,躺回到枕上,手也松 开了,就像放下了千斤的心事。侍产的女人过来看看身下的褥子,竟是干净的, 晓得这一阵没流血。小绸又坐一时,看枕上的人已起来轻轻的鼾声,便离去了。 下半夜时,一宅子的灯都点上了,只听见杂沓的脚步,进来出去。还有压低 的人声,漏出的几个字,似是说要去南翔泰康桥接计家的人。小绸忽从梦中醒来, 拥被坐起,怔忡着,想" 南翔泰康桥计家" 几个字是什么意思。猛然想起,那就 是镇海媳妇的娘家,去她娘家接人?可不是要出事!小绸腾地起身,胡乱挽一挽 头发,披了衣服就出院子,直奔东边的楠木楼。楼里都是人,却肃静无声息。小 绸拨开人进去,镇海家的合眼躺着,薄被下就像没这个人,平平的,枕上一张脸, 又白又小,几可听见身子底下汩汩的流血声。小绸张嘴喊没喊出声,复又转身下 楼,跑过半个宅子,回进自己小院里。推开门,登上床,伸臂够到床柜高处,取 下那一个梓木匣子,抱在怀里,骨碌滑下地。打开盒盖,略检一下,拣出泛紫的 那一锭,放在案上。先用裁纸刀切,切不动。又用剪刀戳,连个刀印都没有。小 绸急得要用牙咬,哪里咬得进。最后,举起来朝桌案的棱上狠劲劈下去,花梨木 的案子都白了一下,方才劈下核桃大的一角墨。拾起来,就往外跑。折腾到这般, 丫头方才动弹,闭着眼睛喊一声" 娘" ,娘已经闪出门去。 再回到楠木楼上,镇海带了阿昉已经在哭。小绸顾不上劝慰,弯腰将火盆拉 到中央,火钳拨旺了,将那一角墨核投入火焰,只听裂帛般的一声脆响,再又哔 哔剥剥轻下去,直至无声。那一角墨已燃透,通红通亮,火钳搛出,放入桌上茶 盅内,命人注酒,用银箸搅,搅,搅化搅匀。小绸端了上床去,蹲在枕边,一手 扶了那人的脸,将一盅墨对嘴慢慢倾进。小绸一路做来,自始至终镇静自若,手 不抖,心不跳,先前的急躁任性一扫而空。只在最近处,看得见她牙关紧咬,眼 光灼亮,脸色铁青,叫人害怕,也因此没人敢拦她。 这时,窗外已经薄亮,将屋里的灯衬得暗了。一张张人脸都从灯的氤氲里浮 起来,浮到天光下。小绸看见其中有柯海的脸,蓄了须,容貌有些改变,又无眠 与焦愁,依然掩不住神采,还是个美男子。可是,与她有什么关系?枕上那人没 醒,气息却和顺了,分明是在酣睡。身下的血渐渐止了,脸苍白着,眉眼则有了 轮廓,缓过来了!小绸这一急智,其实出于耳濡目染,制良墨必用药材,多是珍 物,百益而无一害。家中姨娘们争墨,常听说是为备产,不想真的奏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