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妯娌(2) 小绸和镇海媳妇是过来人,想得到临近出阁的心思,再要设身处地,不由生 出怜惜,两人就相约着去看妹妹。二姨娘住三重阁下左翼一重院,与小桃所住右 翼相对,不偏不倚。虽然不如临阁正院轩敞高大,但墙高壁直,也十分堂正。妯 娌俩嫁过来数年,从未进过二姨娘的居处,也未和二姨娘多言语;两辈人的缘故, 又向来与妹妹疏离。听见声音,二姨娘即刻出门来迎,院里青石铺地,没有一株 杂草,也不栽花,窗棂门框全是漆黑,衬得墙白瓦青。厅房里有一堂紫荆木桌椅, 铺了绣垫,以青色为主,只浅浅几束紫苏。再进卧房,帐帏被褥,都是淡泊的颜 色,于是榻上那一领凤冠霞帔就格外鲜艳夺目。可是却并没有添热闹,反增了几 分寂寞。 妯娌俩不曾料到二姨娘的房里如此简素,几和庵堂相近。一整座院落里,惟 有的一点奢心大约就是一只黑枕黄鹂鸟了。金黄发亮的羽色,头上一道黑穿过眼 周,翼和尾中间也各有一条黑,就如镶了黑缎。停着不动,忽一转眸,啼一声, 清丽入耳,却又让人想起"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 。两位客人心中不由戚然。二姨娘一笑,说:鸟儿不知道有多喜欢你们,平时 怎么哄都不肯开口的。说着话就进到里一间,妹妹的闺房。 女儿家的屋子,多少有一些娇媚。帐上垂下一串香包,是用五色的碎绫子缝 成;枕头上绣的是凤仙花;盛香粉的瓷缸是景德镇的官窑,上面描着胖丫头抱鲤 鱼;针线匣子是黑底刻金的福建漆盒;又有一个黄杨木小八扇屏,每一扇上是八 仙中的一仙,正面是阳刻,背面是阴刻……都是当官的爹爹给买的,单有银子还 不行,还要有走南闯北的世面。东西是不少,可也见不出多少宠爱的心意,而是 敷衍似的,因为显得杂。款式和款式不相称,颜色和颜色也不怎么配。就像那坐 在屋里的妹妹,马上要做新人了,脸上却没什么喜气。从小就是萎黄的面色,神 情瑟缩,大了以后,这委顿变成了乖戾,倒有几分像小桃。可小桃在农户长大, 自有一些天然的妩媚,妹妹却是一落地便屈抑着,天长日久,再也舒展不开了。 这一家上下都嫌弃她,是看她生母的面子,才和她应付着。再挑剔的人,都挑不 出二姨娘一个" 不" 字,也正是这妇德,拘束了妹妹的性子。如今,要去别人家 里,难免再拘束一层,都无所措手足。所以,妹妹不愿嫁也不全是使性子,至少 有一半是惧怕。小绸和镇海媳妇进去时,她正坐在桌子前做针线,针脚都是乱的, 做不好,一气,拿起剪子就铰。剪子钝了,铰不透,就用手扯,扯又扯不断,咬 牙瞪眼。小绸上去就将剪子和衣料夺下来,说:这要是个人,你与它斗气还斗得 过,可只是个物件,不白白生气了嘛!妹妹松了手,全身的劲都泄了似的,脸上 要哭出来的样子。二姨娘叹气道:转眼间就是人家的人了,这脾气还不改,怎么 不吃亏呢?镇海媳妇说:二娘别吓唬她了,谁能任意欺负谁?妹妹又不是没有娘 家的人!妹妹听了这话,两包眼泪就下来了:我还能有脾气?我连气都快没了, 都是让她吓唬的,从小到大,这最后的两天,更加紧了吓唬,吓死我才好!镇海 媳妇赶紧上前掩住怄气人的嘴:喜期就要到了,不可以胡说!二姨娘说:这些话 我都听惯了,越不能说的她越要说!镇海媳妇劝道:你做娘的,是她第一个可放 纵的人。小绸在旁补一句:新姑爷是她第二个可放纵的人!这话说得挺俏皮,妹 妹的哭泣停了一下,再续上,就有点佯装的意思了。小绸的话,让临出阁的人对 婚姻生出些微的向往。 吵过了,哭过了,妹妹安静下来。二姨娘扯出一段新绫子,两个嫂嫂帮着裁 了新样子,穿上针线,姑嫂三人一起缝起来。二姨娘出去让人做点心待客,屋子 里有一时的岑寂,听那黄鹂在外屋又宛转一声。这两个和那一个本来是无话的, 如今也想不出可说的,但有一种同情渐渐生出,使这沉默不那么难堪了。偶尔, 她们会交换几句针线的经验,说说天气。这两个谈论阿昉和丫头的蚕事,阿潜的 刁钻舌头;妹妹只是听,一个没出阁的人,还没有积攒起自己的生活。做女儿其 实和做客人差不多,夫家才是真正的家,所以叫" 于归" 嘛!抚慰过妹妹,尝了 二姨娘的蒸糕和豆子羹,妯娌俩告辞出来。三重阁背后,远远的九峰并立,巍峨 壮丽,阁向东西伸展开,左右翼上,两座楠木楼显得小巧而精致。两人的目光不 禁在东楼的瓦顶流连一时,不约而同想到:那楼里的人在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