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疏浚(2) 工程着实浩大,显见得下了大决心。沿江数十里全是挖泥抬泥的人,把个吴 淞江兜底地通了一遍,清出的泥沙足够堆垒两岸堤坝。就这么一边通一边垒,直 到入黄浦的江口,就地造一座闸桥,退潮时开闸放水,涨潮江水倒灌时闭闸拦沙。 闸桥南岸又造一座金龙四大王庙。金龙四大王俗身是南宋钱塘金龙山人,排行第 四,蒙古人进江南,金龙老四率兵抗击,终不抵事,宋室灭亡时投水殉节。一百 年后,朱元璋起兵,在黄河边被围,忽然天降一员大将,河水立刻倒流,元兵溃 散四逃,天将自报家门为钱塘金龙老四,于是,朱元璋便追封为水神。自此,从 吴淞江进上海的船只必要等退潮开闸才可通行,万舸云集,金龙四大王庙周边形 成集市,人们称大王集,十分的繁荣壮观,又成一处胜景。相映之下,各家的园 子都偃了声色,岑寂下来。 这一日的夜里,月亮大好,申明世兴起,想去园子里走走。没怎么惊动,只 着一人掌灯,出门过桥,来到天香园。园子里静谧着,却又像什么都在出声说话。 池子明晃晃的,连荷叶的影都透亮,犹如蝉翼;柳条里藏着晶片,一闪一闪;水 榭、画舫、亭台、楼阁,凸起在天幕前,一拱一檐都镀了银。那积翠岗竟是墨绿 的,树和草不像长在岗上,倒像是涌出地皮,再淌下来。四面都有香气扑来,是 桃子熟透的沁甜,荷花的清新,各种草的无名的气味,还有一丝绰约的苦涩,就 像药草,但不是药草那样一味的苦,而是有回甘——原来是数月前觅来的冬兰, 早已经花谢叶残,却余香未消。 这园子活生生的,无论草木砖石都动静起伏,气息涌动。眼下虽是沉寂着, 但不过是暂时收敛起来,不定什么时候,再会喷薄而出。申明世回想造园子的时 候,十二年过去,他已临中年。这期间,母亲殁了,却添了儿孙,就像这园子, 一季花草接一季花草。那吴淞江疏浚后,淹和淤即可遏制,好比上古时候,大禹 治水,水陆分野,天地清明,称得上尧舜之德。只是那海大人的秉性偏颇了些, 仇富心忒重,倘没有富户,疏浚的资财从哪里出?年年的税赋从哪里出?据说, 如今南直隶衙门内,公文纸不仅正反面都用,还必须顶格书写,不可有半行空格。 已经不是清简,而是悭吝。 明世走在园子里,月光如水,命人灭了灯,因那萤火虫似的一豆,反衬出四 周的暗。由海巡抚的行事想起许多做官时的同僚,形貌各色。人说京官难做,果 不其然,那奏折上去,皇上的批奏只三个字:知道了。可这" 知道" 不是那" 知 道" ,宽严松紧各不相同,情形事理,此是此,彼是彼。因此,批和没批一个样。 眼见得同僚中人形容枯槁萎缩,全是让" 知道了" 三个字给煎熬的。又应了一句 话:高处不胜寒!还是在家自在啊! 申明世走过桃林,再折头向西北去,那园子眼看要到尽头,不料绕石屏一转, 竹林分开两爿,留出一条小径,就知道进了原先儒世的园子。沿小径走去,渐渐 开阔,露出万竹村斋的轮廓。楼阁已经颓圮,竹根蔓延,将地基拱起,屋倾墙歪, 碎砖瓦一片。废墟旁却有一座新崭崭的竹棚,就是柯海的墨厂。申明世听人说起 过,目睹还是第一回,只见棚里有百盏千盏油灯,百缕千缕青烟。氤氲中,有一 人向他走来,满脸堆笑。原来是长子柯海,着一身短衣,猛一看,以为是仆役。 柯海将父亲引入一间小棚,四壁竹篾,没有留窗,地坪以竹爿做龙骨,再横 铺一排竹爿,正中间以苇秆扎成三层搁架,架上覆极厚一层麦糠。柯海伸手从麦 糠底下一抽,抽出一锭墨,是上年十一月所制,在此阴干着。申明世屈指叩叩墨 锭,声音清脆,如同弹弦;再看颜色,有润光。但形状略微粗笨,长宽厚不知何 处失比,印纹也嫌草率。就说:该请章师傅来制模。可是章师傅在什么地方呢? 还有那个荞麦。申明世不由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心中怅然。再看墨铭,为" 桃夭 " 二字,自然来自《诗经》,其中隐" 于归" 意思。难免想到那长媳妇娘家有些 渊源,妆奁里就有几锭古墨。柯海纳闵女儿,媳妇从此不理他,前后事闹得纷纷 扬扬,上下皆知,心中明白柯海是以墨寄心,觉得可笑又可怜。停了会儿说:这 " 桃" 是我替阿奎他娘起的字,虽说是个姨娘,但伦理辈分,还是要避讳一下。 柯海这才发现不妥,颇有些羞臊,说:请爹爹定个墨铭。申明世说:太直了失之 粗浅;太曲折又走偏锋,刁钻了;用典本来不错,但不过就是一锭墨,又不是名 家,就嫌卖弄了;无由来且不易记,即便市井人家起名,阿大阿二也有个由头— —这墨厂是你亲手开,墨也是你亲手制,就叫个" 柯海墨" 如何?" 柯" 字里有 木," 海" 字里有水," 墨" 里有土,算是个名副其实!有一层意思,申明世没 说,就是长一长柯海的志气。柯海未必明白,只是赶紧取来笔墨纸砚,请父亲写 下这三个字。申明世又嘱咐不可太张扬之类的话,随后离开了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