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绣阁(1) 11绣阁 说是一阵风地习绣,认真上心的就小绸一个。镇海媳妇精神头差了许多,略 用多了眼便发晕。小桃及一帮仆佣,多是浮躁的性子,不过是凑热闹地绣些粗使 的活计。丫头呢,到底还小,是当玩意儿。小绸的绣工自然远不及闵,但她读过 书,还临过元人的几笔画,比如赵孟夫人管道升的竹,所以她针下的绣活就流露 几分画意,自有一种雅致。有时候,小绸还脱离样本,自绘一幅图案,连闵都要 借来摹仿的,当然是求镇海媳妇去索讨。虽然这些日子混在一处,但毕竟她们并 没有正式交道,还要靠镇海媳妇。小绸的绣活混在闵的一起,柯海一眼便可识出 哪一件不是闵的,而是小绸的。看见小绸的东西,柯海黯然神伤,他眼睁睁看着, 不敢出手去碰,怕把它惊动了似的。停一会儿,叹息一声,走开了。 如今她们几个相聚绣活,多是在天香园西南角上的白鹤楼。那白鹤楼的名字 来自造园子的章师傅家,他家不是在白鹤江边白鹤村?当年老爷去请章师傅时亲 眼见过江上的白鹤,十分的吉祥。白鹤楼临莲池而起,底下是一片荷田,曾经来 过一只白鹤,却没有栖下,盘旋一阵就飞走了。但不知从何时起,又从哪条水道, 游来野鸭,野鸭中杂着一对鸳鸯,昼出夜伏,同飞同宿,这边的气象便活跃起来。 楼的规制并不大,仅一楹,但有三叠。第二、第三叠全是杉木铺地,就隔潮,四 面环窗,虽小却敞亮,翘檐长长地伸出,系着琉璃铃铛,风一吹,丁零当啷。她 们将绣绷安在二叠中,立几道屏风,遮挡午前与午后过剧的日光,案上燃几盒香, 祛除楼下漫上来的水腥气。在楼上绣活,于几方面都便利,小绸是断不会去闵处 的,闵也不敢向小绸的院内涉足。有一段是在镇海媳妇楼上,可她那房里终年药 味不散,染在绣活上,她们玩笑说:还以为家里开了药铺。天好的时候,就在园 子里,树底下,廊里面,可总归免不了下雨刮风,又得回到镇海媳妇的" 药罐子 " 里。后来是镇海想起这么个地方,着人去收拾打扫,竟再恰当不过。有要看绣 活的,不必四处去找,就往这里来。渐渐地,就有人称它为" 绣楼" ,柯海以为 不雅,兀自改作" 绣阁" 。到六七月,红莲开了,映得池水好像一匹红绸,绸上 是绣阁,何其旖旎! 绣阁上穿行往来的人不少,连申夫人都来过几回,看了花样,又看绣工,最 后用小绸自绘的一幅梅,令闵绣一顶纱帐。因费工甚糜,闵手上的活全放下,专 绣这一件。妹妹回门几日,也在阁中设一架绷,她哪能常住,不过由二姨娘抽空 做上几针。再则还有大伯申儒世家的女眷,时不时来瞧几眼。真正坐定在此,算 得上阁主的,其实就是那三个!天入冬了,隔着屏风,生两个炭盆,因怕炭气熏 了绣活,四周摆放了常绿的藤蔓植物。镇海媳妇畏寒,手拢在羊羔皮的袖筒里, 看那两个做活计。看一会儿,叹息道:小小一条蚕,吐出丝,经几道缫制,治成 线,再染与浆,合绺又分辟,穿进针里,千丝万缕,终成光华丽色,天知道是谁 造物。小绸说:这还是可见的,是人力可为,那看不见的,才是神功!镇海媳妇 问:比如哪些?小绸说:比如盘古开天,女娲补天,混沌中分出上下黑白;再比 如后羿射日,大禹治水,方才水陆分明,有了个清明世界!镇海媳妇问:那盘古, 女娲,后羿,大禹,是人还是神呢?小绸说:无形之人,有形之神。镇海媳妇沉 吟一时:我说是神人一体,就论从桑蚕到织纺,再到罗绣,都是神假借人手!所 以,养蚕人家正月要祀嫘祖;蚕初出,要敬马头娘;收完蚕茧,再要去庙里谢一 谢。闵早已停针,听得入神,只是插不进嘴,此刻,却不禁冒出一句:我爹爹的 织机房里,供的也是嫘祖呢!镇海媳妇说:养蚕治纱,方才有罗绸织缎,本是一 个祖先。见两个大的没有怪她多嘴的意思,闵又斗胆多说了几句:我娘说嫘祖是 黄帝的正宫妃子,这么说来,从黄帝时候,就有丝业的,那蚕和桑算得上古物了! 小绸冷笑:什么不是古物?咱们吃的用的,哪一件不是从古到今,不过就是越制 越精!就说稻米,最初是鸟耕,风吹来些野种子,然后就人力替代,将地做成田 畈,选种,育苗,再选苗,育种,循环往复……镇海媳妇向闵解释道:姐姐的意 思,每一件东西都是有来历的,不会凭空生出。既已开头,闵便不肯罢休,紧着 追问:那么头一件是从哪里来的呢?这一句有些把两个问倒了,怔忡一下,小绸 道:天工造物!话说到天,就不好再往下追了,三个人心里都有些怅然,因感到 了天地的久远。此时,天又沉暗下来,暮色涌进楼内,结成一团团的氤氲。炭盆 的火也弱了,寒气沁浸,三个人收拾收拾下楼去了。 这一冬,园子一反惯例,没有封门。因墨厂要制墨,绣阁上亦赶着活。池子 里的残荷收拾干净,池面变得格外广大。草木落了叶,枝条疏朗,展露出天宇, 十分辽阔。瓦上,地上,石上,台阶上,结了薄霜,显出清洁爽利,但也不是冷 寂,因人迹频繁。为减免往返,园子里专辟一处膳房,柴火炊烟,锅开鼎沸,将 冬日的寒素驱散,换来又一种热闹。碧漪堂里生一个无比大的大炭盆,供人围坐 歇息。炭盆外圈着铜护栏,就不怕小孩子灼伤,所烧全是上好精炭,有专人随时 添加,无一丝烟气,不致中炭毒。于是,宅中人没事也过来取暖说话,小孩子往 炭盆扔栗子白果,爆得噼噼啪啪响,仿佛年节一般。这二年,申家约束着过日子, 不敢有什么大举措,以免太招摇。家中没摆过大宴席,园子里也没添什么景物, 只在春去秋来换季之时稍事清扫,大人孩子都有些憋闷。如今,借了墨厂和绣阁 的由头,聚在园子里,申明世只作看不见,于是,渐渐地便放纵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