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绣阁(3) 冬至是大祭,供的是一只全羊。以下是猪头,再下是整只鹅、整条鱼——鱼 是申明世做官时的朋友,从松花江捕捉的一条马哈鱼,冰桶装着,千里迢迢送来, 就有一只全羊的大小。 因莲庵是申家的家庙,所以凡家中祭祀,申儒世一家亦过来叩拜。申明世趁 此与儒世商议,开春应将莲庵再扩一扩,如今说是有一座正殿两翼侧殿,其实只 是一个套院,仅够供奉长生牌位,凡大祭日都需移动,终不是长法。海瑞已被吏 部参了一本,回家赋闲,新首辅张居正也不喜欢海瑞,对他的申诉一味敷衍。看 起来,苏松地方兴许会改政,风气已然轻松许多,所以,扩家庙正当其时。申儒 世却劝明世暂缓,张居正不喜欢海瑞,可对江南地方的奢靡风气,其厌恶只怕有 过之无不及。新皇上是个孩子,还不都听张居正?洪武皇帝创建本朝,向以俭朴 为根本,只" 正本清源" 四个字就可判是非,不如收敛着大家太平。申明世不服 气,说兄长总是谨小慎微,凡事往坏处想,据说张居正自己做派就很豪华,所乘 官轿都分内室和客室,那花费不都是咱们的税银?扩家庙并不是玩乐上的事,是 祭祀祖宗。申儒世回答八个字:尔爱其羊,吾爱其礼。这场商议告一终结,扩建 家庙的事暂且搁下了。 江南气候湿重,身上不觉冷,潮气却已浸入,一般人没什么,镇海媳妇就不 行了。六月天手脚都是凉的,先生说并非受寒,而是血脉不和,经络欠通。不管 和不和,通不通,总之,她就是一个" 冷" 字。园子里的绣阁上,炭盆里的火烤 得脸生疼,依然暖不了她,撑到冬至以后,就又躺下了。屋内不敢开窗,又怕中 炭毒,最后只得学了北边人,用棉褥子做成帷帘,将房间裹成个被窝卷,床上再 铺盖几条狗皮褥羊毛毡,滚水冲了铜汤婆子,脚下一个,手上一个。屋子里黑黑 的,白日也得掌灯,只见锦被底下的人,越来越小,脸越来越白,虽然在说话谈 笑,却觉得越来越远和虚缈。人们私下都说,镇海家的这回病得不祥。传到小绸 耳朵,小绸却不信邪,心想,我有墨呢! 现在,常坐绣阁里的人,就只有小绸和闵了。缺席不到的那一个,是这两个 之间的传话和通事,没了她,余下的人都无法交道。两人默然无语地埋头各自的 活计。小桃和二姨娘已多日没有过来,忙着各自房里的事。幸好有丫头带了颉之、 颃之玩,玩的也是绣活。闵专门为她们支一架花绷,描了花样,一幅燕子归巢图。 原本丫头是随她母亲绣的,现在则是另打头,两个妹妹并排坐下首,面对面。三 个姑娘全穿了镶毛领子毛袖口的缎面袄,像昭君出塞的装束。那丫头,分明已是 个淑女的模样,她父母是人里的龙凤,俊男倩女。她呢,花里采蜜,采来的都是 花里的琼浆。凡看见的人,不由得就想,不晓得谁个人家有福分娶她呢?双胞胎 还小,不过五岁光景,模样没长出来,但也绰约有一股娴静,穿针引线很是心细 手巧。这三人在一处自然要说些话,或者姐姐教导妹妹,或者妹妹央告姐姐,绣 阁中这才算有了动静,不致太沉闷了。可总是难挨!冬季天短,没几个时辰日照, 这些日子又常是阴霾天,沉暗得很。手里的针线不是为了活计,倒是打发时间, 就像是沙漏,一针一针,一个白昼过去了。每到暮色降临,绣阁上不掌灯就看不 见什么,掌了灯又好像夜深,只得下楼来。园内亭台楼阁失了颜色,余下轮廓, 倒变得清晰,心里似也澄明了,略松快一些。然而下一日,依然是,甚至更沉重 的阴霾天,患病的人亦无起色。 这日,申夫人忽来到园里,上了绣阁。闵以为是来催那绣帐,赶紧说快了, 快了,再有一个月就成!申夫人却让她慢慢绣,并不着急,径直去看那三个小的 绣活。走过临窗一架无人的花绷,略微注目,离开了。那是镇海媳妇的花绷,绣 的是一幅海棠,茜红的花朵,绣了几瓣,另几瓣还是线描的花样,看起来就有一 种凋敝。丫头在绣一只燕子,就用齐针,黑是黑,白是白,自有童稚的朴拙。那 双胞胎一人绣一片叶子,也是齐针,绣得很平整。申夫人看得出神,那巢里的雏 燕,张着红嘴,嗷嗷待哺,娇憨可人。抬眼环顾,周围丽人绣罗,想这园子从名 字起,就有娟秀气息,桃林、莲池,如今又有绣阁,样样件件,繁衍生息,渐成 巾帼天地。眼睛又一次停在海棠花的绣绷上,晓得那绣主是再难来了,方才想起 此行的事由,不禁感到一阵戚然。停了停,让人将三个孩子领开,从随身的女人 手中取过一段绫罗,梅红色隐罗纹。闵的娘家几代织工,做姑娘时见过织物不计 其数,看得出这不是一般的绫罗,而是上等嘉湖丝料,花机提线织成,显见得是 宫中用物,大约是老爷做京官时得到又存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