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新纳(1) 其时,阮郎在上海收盐。嘉定龚家有士子要入春闱,因与阮郎有世交,便商 量以旧园为抵押,借一笔盘缠。阮郎说,若能中举,园子还你,钱也不要了!不 知是不是受激励的缘故,龚秀才真中了。阮郎也不食言,将园子还了龚家。就此, 人们都称这园子" 还你园" ,盖过原先的名字,正闹得轰轰烈烈。阮郎听柯海说 家庙中少一尊佛,思忖道:金镶玉的佛太奢,不合菩萨的本意;木胎泥塑呢,又 过廉了,与府上的家道、园子的风尚不符。我倒是想——柯海催他快说,阮郎让 他莫急,慢慢说道:浙江青田,山上产出一种石,名冻石,顾名思义,就是凝脂 的意思,品貌可以想见;那地方又都善刻石,倘用冻石刻一尊佛,不需太大,亦 不能过小,六七尺,与常人同比的一尊,谦逊虔敬,既有玉之德,又有石之质, 不是皆大欢喜?柯海一听,来不及问价,只是紧着要知道,如何才能得来。阮郎 笑道:海兄弟总是急性子!柯海一劲地催,阮郎就说:俗话百闻不如一见,还是 要到实地察考一番再作定议。于是,三天之后,柯海随阮郎又一次出游去了。 13新纳 自镇海媳妇去世,小绸第一次来到绣阁。满窗绿色,临水的屋檐下,新筑了 一个燕巢。三寸长的树枝,一根根地垒起,用泥糊住,都是一口口用嘴衔来的, 又精巧又结实,简直是化工神造。上一年,和镇海媳妇一同说话,不就是说这个 来着?竟然好像隔一世了。巢沿上探出两只乳燕的小脑袋,显然得着了音讯,果 然不一时,两只成年的燕子就飞来了,嘴对嘴地喂虫子吃。呢喃一阵,大燕子再 飞出去,乳燕也缩回脑袋,安静下来,好一片祥和!池里新栽的藕节,发出了嫩 叶,一片覆一片,隔水可见桃林,开了花,如同红云飘浮。园子里欣欣向荣,万 物勃发,可是镇海媳妇她在哪里呢?阁里面,镇海媳妇的花绷已经收起,重新排 了疏密,就好像从来也没有过这一架花绷,可又好像处处都是那一架,上面是未 绣完的海棠花,一半开,一半谢。小绸的眼睛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个空,针里 缺了那一枚,线里少了那一绺,灯暗了一盏,影灭了一幢。 闵伏在绣活上,不敢抬头正眼看,余光里是姐姐呆坐的身子。晓得姐姐旧的 伤心没过去,新的又来了。本来,她们三人一处,日日在这阁上绣活说话,闵和 姐姐混得没了芥蒂。如今,镇海媳妇走了,她们的芥蒂就又回来了。事实上,这 两人还没有正经说过话呢,都是镇海媳妇两头传。不错,她和姐姐是一同替镇海 媳妇绣的寿衣,可那不还是镇海媳妇?是镇海媳妇的寿衣。棺椁阖上,就再也没 了,她们又是各在一边,姐姐是姐姐,闵是闵。闵自知不能和镇海媳妇比,配不 上和姐姐好,中间又有了柯海横着,是迈不过去的槛。可要是闵不能和姐姐好, 那么就更没人与姐姐做伴,姐姐就孤零零一个人了。因此,闵对小绸,又是怕又 是可怜。 两个人分坐两端,各自伤心,忽然听见一阵杂沓的脚步,不由一惊。楼梯口 已上来人,隔着珠帘看,仿佛穿一身短打,缠包头。服侍的女人赶紧拦住,问他 做什么。那人说话莽撞,嗓音还带着些乳腔,分明是个孩子。言语往来几句,被 逐下楼去,方才沉寂的气氛倒活动起来。原来是庵堂工地上的杂役,看见这边有 个楼,心生好奇,过来张一眼。女人们怪督工的不管好自己的人,前几日还有人 捉池子里的鸳鸯,以为是麻鸭,要炖来吃,幸亏被鸭四看见夺下了。小绸叹口气 道:不怪人家没规矩,本就是个自由世界,不论怎样的事由,最终都是热火朝天, 赶集似的!一个人要出家,一宅子都动起来,起庙的起庙,请佛的请佛。女人们 笑道:这是福气,难得的好兴致。然后又劝说:这样好的天气,大奶奶不如下楼 去园子里逛逛,庵里那个疯和尚种了一畦花,蜂蝶乱舞,王母娘娘的百花园大约 也不过如此。小绸摇头道:罢了,一个人有什么可逛的!" 一个人" 的说法明摆 是不将闵算作一起的。女人们晓得大奶奶还是放不下二奶奶,又想劝又怕劝得太 过反而更伤心,不敢再说什么,退到珠帘外去了。小绸无心拿针线,兀自坐着出 神。檐下的燕子巢聒噪起来,大燕子又飞回了,立在巢沿上,尾翼东一剪,西一 剪,小绸心里则是一阵明,一阵暗。方才女人们说到王母娘娘的百花园,她便想 :镇海媳妇已经在王母娘娘那里登了仙籍。紧接着又一想:镇海媳妇入仙籍与我 何干?我与她总归是天人两隔。可是,三生石的故事却涌上心间,或有一天,再 度聚首也说不定的!这样,小绸就努力去想,她们平日里说话有没有相约一类的, 似乎没有,又似乎有!彼此交换乳名这一节算得算不得?可是自己的乳名事先已 经说给柯海知道了,这个密约就破了。再则,曾有一次戏言道,用阿潜换丫头这 一句又算得算不得?如今,阿潜是交给了小绸,可丫头呢?要丫头的人却自顾自 走了,分明是爽约!望着檐下的燕巢,这大块自然,神来之笔,小绸黯然神伤: 女娲可补天,谁来补我心里的这块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