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节:新纳(2) 小绸一味沉浸在伤逝的痛惜中,不可自拔,冷不防听见有人说话。回头一看, 说话的人竟是闵。闵低着头,眼睛看着花绷上的绣面,就好像对了绣活说话。闵 说:我恨不能替二姐姐死,让二姐姐和姐姐做伴,可我又替不了,只好眼睁睁看 姐姐难过。小绸发怒了:这是什么话?难道我如此歹毒,盼着你死!你死了能救 活她吗?人各有命,谁替得了谁!闵被骂得不能出声,只是流泪。小绸还是不饶 她,接着说:我难过我的,干你什么事?我们妯娌之间好和不好,有旁边人什么 事?你倒说说看!闵低头流泪,小绸不放过,追着问:你说呀!闵实在被逼急了, 抬头说:我知道姐姐恨我,我可说一句实话,我与大爷已经没什么干系,天地知 道,信不信随姐姐!小绸听了这话,禁不住又羞又恼,气急之下,反笑起来:你 和大爷的干系,是要对我说的吗?我倒要告诉你一句,我与那人是没有干系的, 也不会因此恨你,我平白恨你做什么?我与你又有什么干系?别以为几件绣活就 可以笼络我,那还不是看我弟媳的面子?提到故去的人,小绸戛然语止,闵的泪 也不流了。一只蜜蜂飞进窗里,嗡嗡营营,在花绷上站下,又飞起,再站下,以 为那是真花。盘旋一阵,又飞出去,阁里再无一点声音。两人忧愁地想:以后的 日子怎么过呀? 事实上,这一场当锣面鼓的对嘴,倒是破了一个戒,两人不搭腔的戒。现在 她们可以说话了,虽然小绸没什么好声气,闵的脸也是绷着,可那也是说话呀! 不说又怎么办?传话的人没有了。越来越多的蜂飞进阁里,女人们说都是从疯和 尚种的花畦那边飞来的,也不敢驱赶,听凭它们在花绷上打旋。尾刺扫起一股子 小风,带着太阳光的金丝银丝,晃得人目眩。小绸将绣花针一撂,说一声" 走" ! 起身下楼,闵跟着,一前一后出了阁。沿池子走一段,再上甬道,就看得见" 莲 庵" 两个字的匾额了。新殿堂已经造起,还未上漆,就是原木的新鲜的黄白,日 头底下十分醒目。领路的女人引她们绕院墙而行,好避过做活的工匠杂役,从院 墙外折上一条泥路小径。 小径在柳林里穿行,路面晒软了,脚底心暖暖的。透过婆娑柳丝,一边是新 木的楼阁,一边是亮闪闪的白莲泾。走出柳林,一片烂漫扑面过来。碗口大的红 花,开在白和粉的小花之中;喇叭筒状的紫色花突兀而立,底下是无数倒挂的小 金钟;复瓣的黄花,一层层叠垒着,四周是细长蕊的蓝花;无色透明薄如蝉翼的 黛色花,映着绒球般翠绿的蕾。花和花之间是各样的草,锯齿的、裂瓣的、镶边 的、挂絮的、双色的、嵌拼的、卷曲的、垂悬的……走过去,忽然腾空而起一幅 锦缎,原来是采花的蝶,覆在花丛,锦缎揭开,花与草的颜色更深一成,形制轮 廓也鲜明凸起。小绸和闵都屏住了气息,几乎忘记天上还是人间。这一片花田, 向河畔漫去,漫去,与白芦苇接住,于是,那婆婆娑娑的苇叶,便为这圃仙苑划 了一道界。太阳从白莲泾上射过来,金光熠熠中,只见一个人挥着长柄的水舀, 奋力一扬,撒开一幅水帘,晶亮的水粒子布在空中,再落下。就知道是那疯和尚。 天地间全让颜色和光线填满了,还有一种无声的声音,充盈于光和色之中。辨不 出是怎样的静与响,就觉得光和色都在颤动,人则不禁微悸,轻轻打着战。有湿 漉沁凉的齑粉撒了一头一身,天地全都摇曳一下。疯和尚的水舀子正向她们近来, 背着亮,只看得见和尚长大的身形,携了一片阴凉,四周暗一暗,从她们身边过 去了。 小绸和闵都不敢走动,怕惊醒了什么似的。蝶群又回来了,还有落在她们衣 裙的绣花上的。蜂也来了,嗡嗡地从耳边一阵阵掠过,那天地里的响就是它们搅 的,就知道有多少野物在飞舞。脚下的地仿佛也在动,又是什么活物在拱,拱, 拱出土,长成不知什么样的东西。这些光色动止全铺排开来,织成类似氤氲的虚 静,人处在其中有一种茫然和怅然,不知何时何地,又是何人。要说是会骇怕的, 可却又长了胆子,无所畏惧。小绸和闵渐渐地移步走入花蹊,有一些极细的刺扎 着手,勾起衣裙上的丝,紧接着,又被花和叶抚平了。那些蕊,长短不一,将无 数的粉蜜点在身上脸上。一种盘旋的茎缠在发间的簪上,扯也扯不开,倒把簪子 摇落了。往里去,花丛愈密,几乎无从插足,站立不稳,蜂蝶又扰着视线,真是 迷乱。两人只得携起手,一步一步地挣着走。花事何等繁荣!纵深处各样的花挤 成一团,嘁嘁喳喳,说着花语。一球球的花,锤子似的敲打着她们的臂和肩,似 乎是着恼了,因为搅扰了它们暗藏的心事。闵说:姐姐,出去吧!小绸也恼了, 执意再向前走,可到底是人家的世界,挤也挤不进去,只得退回了。那和尚却自 有路径,信步在花畦里行走,左右挥动水舀子,嘴张合着,仿佛在唱,唱什么呢? 被那天籁的静声吞没了,所以听不见。转眼看见她们,低头拾起什么,一左一右 朝她们扔过来。两件东西在空中打着旋,落在跟前,竟然是两只草编的僧履。小 绸骂一声" 疯和尚" ,闵也跟着骂一声" 疯和尚" 。出了气,这才转身回去。谁 都没觉得,两人的手还携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