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节:新纳(4) 走在园子里,小绸忽然想起许多年前摆店肆做买卖的情景,柯海卖布,她卖 药,镇海卖书——镇海媳妇还没过门,在南翔泰康桥的娘家,替她娘剪桑叶呢! 那一日,老太太也来逛,在她药铺里抓了一服药。如今,老太太走了,却来了丫 头、双生子、阿昉、阿潜一串,镇海媳妇是来了又走了。许多人影在小绸眼前往 互交替,将个园子挤得熙熙攘攘,转眼间,那些人又没了,原来十来个春秋过去 了。不知不觉,眼里的泪干了,心里一片空明。听见有人喊大嫂嫂,抬头左右四 顾,看不见人。那人又喊一声,声音从池面上来,循声过去,看见了,是妹妹。 怀里坐着个小子,乘在一艘小船里,鸭四划着桨,穿行于荷叶莲蓬中,时显时隐。 小绸不由恍惚起来,似乎身处虚实之间。又忽然肩上被人拍一下,原来妹妹上岸 了,一手牵小子,另一手拉着嫂嫂,去莲庵看石佛了。 立秋之后,落苏就收房了。给她爹妈一些银两,再替她做几身衣服,打几副 钗环,梳了头。柯海将息的几间屋,原就是一个偏院,这时候也不另收拾了,新 换了帐幔被褥,安顿下来。从此,柯海饮食起居,一应事务都由落苏照料。许多 东西是她没经过和看过的,但她自有一股乡下人的耿劲,蚂蚁啃骨头一般啃下来。 中间不知出过多少又气又笑的事故,倒也添一番乐趣。柯海对落苏,颇有些类似 当年申明世对荞麦,两人都是乡间野地里无拘束地长成,属《诗经》里面" 国风 " 一派的。落苏不如荞麦娇媚,更要憨实几分,多少有些呆愣,可伶俐又如何? 小绸与闵都称得上人里的尖子,柯海对付得身心俱疲,到头来连个闲话的人都没 有。对落苏,却是想怎么就怎么的。何况,落苏也并非一味的呆愣,那就叫蠢了。 方才不是说她耿吗?耿出来的一点心机,也颇为可叹。 比如落苏不识字,阮郎来访,未遇,落苏怕记不住客人姓什么,就在纸上画 一个扁圆,过后却又忘了当初的用意。待柯海回家问起,她看了就说" 蛋" ,难 道是" 蛋" 先生不成?正急出一头汗,柯海自己猜到了,原来是" 卵" ——阮先 生!柯海思量着教她认字,笨人用笨办法,每个字写一行。似乎并不怎么奏效, 落苏依然写过即忘。有一日,柯海撞见落苏写字,方才明白端倪。原来落苏写字 好比农人作稼穑,今日耪地,明日挖坑,后日下种。她先写一行撇,再写一行横, 后是一行竖,就出来一行" 千字文" 的" 千" 。柯海只得作罢,彻底断了教她的 念想,却又见她在纸上写下一些自创的文字——一个圆,是日头的意思;一个半 圆,则为月亮;一堆墨点,围在圈里,是米;水是横下来的" 川" 字;最为形象, 并且接近仓颉造字本意的是" 雨" 字,落苏是画一扇窗,每一格窗棂里一点。所 以,柯海就不能说落苏不识字了。 柯海纳了落苏,日子逐渐安乐,人也见胖了。一日秋雨过后,到园子里去。 池水涨得满满的,莲藕丰腴,有小鱼儿在其间穿梭。岸边的柳丝缀着雨珠子,风 一吹,丁零当啷落了一头一身。柯海一时兴起,拾了根柳枝拨开水面,于是波纹 荡漾,如同炸了锅似的,鱼儿四处乱窜,激起无数小旋涡。正怡然自得,忽抬头 看见,池对岸石头上,一坐一立有两个人,一起看他,是小绸和闵。水波投在她 们脸上身上,显得影影绰绰,好比水中月,镜中花。柯海怔忡着,移不开眼睛。 那两人并不说话,只是笑,像是得意,又像是讥诮。总之,使柯海觉到了惭愧。 两岸相望一阵,到底还是柯海撑不住,直起身子,撂下柳枝,拔腿跑了,身后传 来碎银子般的笑声。柯海心里说:我怕你们还不行吗?一路跑出园子,过方浜, 进了宅子。屋内,落苏伏在案上,又造了一个字。一个圈,圈里正经是个字:" 子" ,是柯海把着手教会的,其实就是个" 囝" 。柯海明白,落苏有孕了。 下一年的夏四月,柯海得一子,取名" 暆" 。因落地那一时日再旦,所以就 用一个" 日" 旁,又是在阿昉的" 昉" 字后面加个" 也" ,意即阿昉虽是年最长, 可阿暆却是长房之子,也是长。" 暆" 的字意却正是继" 昉" 曙光初起之后,日 徐行移,就有一层西斜的情景,暗指柯海中年得子。从取名的面面俱到,就可见 出举家上下多么欣喜。自镇海媳妇去世,镇海出家,多少是有些消沉了。虽然造 庙请佛,几番复兴,终也抵不上添人丁让人振作。依着申家人本性,是要大庆大 贺,但申明世说了,不可太过彰显,不就是个孩子,还是庶出,有多大功德?其 实是怕折了小东西的命,于是,便压抑着。满月时,只略请几位不可少的亲戚, 吃了一场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