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扩建(1) 来赴满月酒的亲戚,多是外家的人,外公外婆,姨姨舅舅。少不了要看孩子, 一溜人中间,数丫头最出挑,人人惊叹。丫头这年十三岁,已是亭亭玉立,不仅 会书画,还绣了一手好活计。回去不几日,就有申家的知交上门做媒聘,所说的 那一家正是南翔泰康桥计家,殷实自不必说,风气又十分端正,那孩子是阿昉阿 潜舅家的儿子,比丫头长两岁,已入泮读书。小绸一旦听说,即刻想起镇海媳妇 用阿潜换丫头的戏言,竟是一语成谶,不由悲喜交集。她遣人与柯海带话:不论 他应不应,反正她这边是应了!这是自柯海纳闵之后十多年,小绸传过去的第一 句话。柯海回话道:你应了,我有什么不应的?小绸再无回话。 14扩建 万历五年,上海造园子再兴起高潮。到处圈地、凿池、叠山垒石,平地而起 多少楼台亭阁、仙林玉苑,却都抵不上一处旧翻新,那就是彭家扩建愉园。 在四川任布政使的彭家长子告病辞官回乡。这一年,老父母都年过八旬,做 儿女的实不能远游在外,当养亲尽孝了。在这之前,大学士张居正父丧,本应停 职回原籍丁忧,可是万历爷年轻,方才登基几年,又向来依赖张居正,就不允准, 留他在职居丧,其中有一半还是皇太后的懿旨。就这样,翰林院都不高兴,参奏 违反伦常,念恋禄位,事情闹得挺大。其实,朝上朝下全知道,翰林院与张居正 有夙怨,因他左右皇上,权柄在握,不过是借忠孝之名清党,从中可见出官僚间 的倾轧剧烈。所以,彭家长子造辞还是权宜之计。 彭家的园子最初是与申家同时造的,占地并不大,以石取胜。三年后,彭家 长子中进士,去刑部做官,彭老太爷还乡,将园子小修过一回,扩了二十亩地, 筑一排山峦,起一座楼阁,此后十余年里便没什么作为。好比逆水行舟,不进则 退,难免颓圮下来。此时,趁彭大老爷归隐,又扩出数十亩,凿池十余处,叠山, 筑阁,起楼,植奇花异草,刻楹联匾额,不计其数,一举追上申家的天香园,为 园中第一。但也有人说,彭家愉园虽然繁华富贵,但不如天香园有出品:水蜜桃、 天香记桃酱、柯海墨、还有天香园绣,到底是多年经营,逐渐养成品性,绝非一 蹴而就可得。所以,究竟谁为第一,也还得看愉园今后的积累。然而,愉园土木 的规模确是十分壮观,十数顷地盘,东西南北中,一并冲天而起来,几同海市蜃 楼。 不过是上年秋季动工,春日便在园内宴了宾客。方一走入,好比陷了迷宫阵, 只见眼前楼阁连绵,碧水环绕,层峦叠嶂,四面八方扑面而来,不知该何去何从。 然而,脚下却有路径,山不转水转似的,不由自主沿了走去。过门楹,向西,折 北,上岗,复又下岗,顺廊去,复又廊尽;然后自北向南,度无数长短桥,高低 路,竹林,葡萄架,紫藤园,自然而然,路径向东延去;穿巨石洞,遇大士庵, 穿奇峰阵,正不知天南地北,眼前忽然轩阔敞朗,呈现广庭一片。原来,方才所 经各景,其实全围广庭所设。此时,立于庭中央,此情此景,衔衔相接,徐徐回 旋,最终收于一身。稍息片刻,再上返途,分明是从原路而入,却不料越离越远, 景色迥异,完全另开一路。阁不是那阁,岗不是那岗,水不是那水,花卉树石不 是那花卉树石。这才知道,园中格式是为八卦图。 终于出得八卦阵,到出园口,岿然而立一座楼宇,雕刻镂空,镶嵌镀镏,高 有三丈,宽有五楹,每楹一题,顺序为——有亲可事;有子可教;有田可耕;有 山可樵;有泽可渔。众人情不自禁都笑,如此瑰丽的渔樵生涯,绝非渔人樵夫能 担得了!看起来是退官归隐,可谁知道呢?说不定还是伺机待发。总是太张扬, 缺一点平常心,不是隐退的真意。嘁嘁喳喳各抒己见,出得愉园,各向各处去了。 申明世与柯海看了园子回来,父子俩议论:彭家儿子到底做官久了,修的园 子自然就有了官气,无限的排场——天上人间,君臣父子,儒释道,风雅颂,面 面俱到,气势凛然,让人觉得屈抑得很。申明世又说:园子本意是为怡人性情, 山水不过取个意境,要来真的也来不了,何苦殚精竭虑,费时耗力,倒是糟践人 财,暴殄天物。柯海也说:可不是,造园子就是个" 仿" 字,仿天地自然,仿人 物精华,做得再刻意,也就是个盆景,至多是大盆景,难得的是有趣味。父子俩 唱和着,或多或少是不服气。因这新园子显见得是壮观,虽然是忒端着了,但并 不乏理趣。总而言之,彭家扩建旧园颇掀起了波澜,许多刚造好,或正在造的园 子,不免都有些沮丧。亦有正着手准备动工的业主,推翻了原先的规划图样,重 新来起。之后的数年内,城内外又生出多少别致的园子:后乐园、秀甲园、省园、 古倪园、涿锦园、檀园、横云山庄、南园、北园、东园、西园,等等,等等。原 本就繁华似锦,如今则锦上添花。与此同时,街市也日益兴隆,原先东西两侧两 条南北干道,一条三牌楼街与一条四牌楼街之间,逐次开出新衙街、康衢巷、新 路巷、薛巷、梅家巷、观澜巷、宋家湾、马家巷、卜家巷,十条街巷。街巷与街 巷之间,增设十五坊:长生桥北永安坊、泳飞桥北联桂坊、第一桥东登津坊、县 署南阜民坊、县署东宣化坊、县署北崇礼坊、县署西泽民坊……于是,道与街, 街与巷,巷与坊,织成了网。网眼里,不知不觉之间,生长出短里长里,高屋矮 屋,连起来,这张网便越来越细密。哪怕是最小的那个结子,走进去,顿时都像 是开了锅,店铺门脸挨门脸,招牌挤招牌,船帆遮船帆。大吆喝,小吆喝,骡嘶 马叫,车轮辘辘,脚步沓沓,桨橹的打水声,船帮的互撞声,打铁声,淬火声, 裂竹声,锯木声,还有拨弦吹管唱曲——上海的清雅就是杂在这俗世里面,沸反 盈天的。老庄也好,魏晋也罢,到此全作了话本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