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扩建(2) 阿暆会说话了,因母亲落苏的缘故,说的多是村话,做的玩耍游戏也是村俗。 比如拔了母亲的簪子在父亲的印泥里" 耪地" ,手指头揿着书上的字,揿一字说 一声:捉白虱!再有,就是在嘴里念叨着浦东地方的乡音" 潮到泖,出阁老" ! 他父亲自然是没听说过的,问落苏,落苏说,凡海潮涨起,涌入三泖河,本地必 定要出状元公,百试不爽,不相信,等着看。柯海想与她说,即便" 潮到泖,出 阁老" ,阁老也不是状元公,而是内阁首辅,可平素里凡事落苏都没什么见地, 所以也不固执,此时却是十分坚定的表情,谁都不得有异议,柯海又觉惊异又觉 好笑,便止言了。人到中年,不像年轻时喜欢新奇,而是恋起平常的居家生活。 落苏和阿暆,这一妾一子,在他跟前,时不时闹出笑话来,令他想到彭家愉园楼 阁上五楹中的前二楹,倒是与他对路:有亲可事,有子可教。他也不嫌他们村气, 倒是这村气,才使他轻松,与他们混得来。如今,丫头自不必说了,是个待嫁的 小姐,就是颉之、颃之,都长得花骨朵儿似的,也已经是淑女的端庄贤丽样子, 柯海反是怕她们的。有时候,宅子里,或者园子里,看见那几个袅袅亭亭地走来, 简直要找个地洞钻下去才好。不是说有愧什么的,而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们。这 几个当然还是要喊他爹,敬重地听他教诲,那珠贝般的肤色,目如点漆,柯海什 么都说不上来。最后,是含着两包热泪走了过去。他不敢做她们的爹,可又不免 想到她们终会一个一个离开他,去到另一个不知怎么样的家,不知怎么样的人。 他给她们起的名字就好像预先知道这一点,双生女的颉之、颃之,是指飞燕的行 状;丫头的大名叫" 采萍" ,取自《诗》里的召南篇,直接就是嫁女的意思。离 开她们,逃窜似的回到三重院内的偏院,看见落苏和阿暆,心里才踏实下来。 阿暆生得像落苏,团脸,面庞上覆着细密的胎毛,两道平眉底下,是单睑的 眼睛,眼梢却很长,短鼻梁,阔嘴,唇形有几分像观音,棱角分明。这张脸虽不 粗拙,却也谈不上秀气,和申家人的俊朗长相为两路,但有一种欢喜的表情,时 刻很开心的样子,也是随落苏的。落苏有力气,常常让阿暆骑在颈上,握住两只 脚,阿暆的手箍在母亲额上,然后一阵疾走,想来是在家带弟妹时的玩耍。就这 样,可以跑遍整幢宅子和园子。阿潜七岁了,已经随哥哥阿昉在塾中读书,看了 阿暆骑在母亲颈上,跑得颠颠的,十分眼馋。落苏看出他的心思,就卸下阿暆, 负阿潜上身。阿潜身量虽长些,却细瘦单薄,并不比阿暆沉重。其实鸭四也背过 他,可似乎很不同,鸭四是赳赳武夫,落苏再力气大,也是个女子,负在身上, 就有一股温软亲热。阿潜没了母亲,由小绸率先,众人都疼惜他,性子养得格外 娇。也是可怜,凡女子,无论大小长幼,他都贴着黏着。让他随阿昉去读书,不 晓得有多少不乐意,多少言语哄着去了,又哭了回来。碍着小绸,也碍着故去的 镇海媳妇,谁也不忍心去祖父跟前告状,由他去罢了。落苏负了阿潜,疾行疾走, 还可腾出手采花折柳,递给颈上人玩。只是阿暆不服,见自己的母亲被人占了, 就要哭喊几声,落苏却并不理睬。为了这,小绸就和落苏说话了。 一旦搭上话,小绸也觉出了落苏的有趣。落苏多少让人想起荞麦,不知道荞 麦跟章师傅去到什么地方盖宫殿。落苏比荞麦更直率,有许多令人发噱的行为。 阿暆也是,冷不防地吐出一个字,让众人吃惊不已,小绸就称之为" 警世恒言" 。 比如,他揿着书上的字叫" 捉白虱" ,然而,看见一只蝉却说是" 字" 。那一对 双生子总是让人迷糊,不知谁是谁,他却极清醒,说是" 镜子" 。看见灯说" 亮 " ,亮,则说" 看见" 。蝶叫做" 花" ,花呢,是" 姐姐" ,指的是姐姐身上绣 的,头上戴的。人们团团围了他,指这个问叫什么,那个又叫什么。他态度沉着, 既不矜,亦不卑,知道就说,不知道就不说,一旦说出,全是闻所未闻,又合情 合理。落苏则面带微笑,流露出母亲的得意和谦逊。无论是母和子,都无屈抑之 色,这也是像荞麦的。屈指数来荞麦也年近三十,那阿毛,比阿奎长一岁,乡下 人婚嫁早,大约都在议亲了。章师傅给做的那架羊车上的羊,已繁衍了好几代。 时光真是稍纵即逝,不留神间,已有多少人和事湮灭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