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阿朵 铡刀刚刚举起,站在人群最里层的8岁小姑娘周紫岚不知所措,大叫道: “啊——!” 转身就往外钻。 周围的人正看到惊险处,一个个瞪了眼张了嘴,心儿提到了嗓子眼,哪个顾得 了她? 紫岚一阵瞎撞,撞到了一个中年女人柔软的怀抱里。 那阿妈一看,小姑娘脸色煞白,像是吓得不轻,就一把将她紧紧搂住。 小身体不住地颤抖着。阿妈将一只手移到紫岚背。已处,一下一下用力揉着。 人头一落地,血腥味荡起来。人们立刻散开。 阿妈这才在紫岚背心处拍了几拍,又在耳垂处捏捏扯扯。说: “你家大人咋个搞的?让你看这种事情!作牵啊!” 紫岚抬头一望,原来扑在陌生人怀里。她害羞地抽身就跑。 远远看见了阿灿,紫岚大叫开来: “阿灿姐!等我一下!” 叫了好几声,阿灿都没回头。 紫岚本想跑着去追她的,哪晓得她故意不理人!心中又气又伤心,恨恨地想, 我也不是厚脸皮,人家不理了还要去讨好。干脆再也不理她了! 紫岚和阿灿的感情非同一般。两家人住对门,像亲姐妹一样往来惯了。阿灿跟 姐妹们说这说那,从不避她。 周振邦老先生在49岁那年考取了进士。那时周家还是住在金沙江边大津镇的一 个小户人家。这是纳西人在科举考试中取得的最好成绩;但49岁的年龄,意味着一 个人的精力、体力都走下坡路了,再应招进京做官是根本没有可能的了。 但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在大砚这个古道风行的地方,不会不激起几个意 外的波澜。 几百年前狮子山脚的本土司府,如今的县衙门,为了奖掖学子,激励后生,在 木府不远处修了座四合五天井的大院落,将金沙江边的周家迎进白水城居住。 那时周先生的三个女儿已经出嫁,身边只有独生子周鹏。 这么大的家园,一个门庭热闹的大家族住进去,几兄弟各据一面楼娶妻生子, 倒是有说不尽的风光;可惜周家仅有独子,搬进这所大院,又加上是外来的,就时 时显着落寞、冷清。白水的文人名流,也免不了“文人相轻”的通病,对来自乡间 又曾经高中的周振邦,便敬而远之,不与交往。白水人致命的毛病是迷信。所以白 水的文人大都有几个学生拜在门下求教,自己也以此为乐。白水人迷信白水的文人, 却没法信任中途杀进白水的周振邦。别人才学远不如人,却可以成群结队“日师曰 弟子”,活活把周振邦孤立得走投无路。周先生便把后半生的心血全倒给了周鹏。 周家虽然像闯入者一样处处被人防范着,但周家17岁的翩翩少年和他将来要掌 管的一大院房子,却引起了白水女人们的广泛注意。 这时的周鹏早已过了在人前吟诗作对、将十三经倒背如流以炫耀文才的时期。 尽管白水的姑娘将他视作崇忍利思①,提亲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他却对读书之外 的一切不屑一顾。 ①远古神话中的英雄,才貌双全,得娶天神的女儿村红在白,成为纳西人的始 祖。 终于有一天,他向家里提出,自己要去京城念大学。 阿妈哭哭啼啼死活不答应。周振邦又喜又忧心跳加快坐立不安。喜的是后代有 鲲鹏之志前程无限;忧的是独子出远门祸福难料弄不好会后继无人。就在周先生举 旗不定骑虎难下的关键时刻,另一个人物的重要性开始显现出来,并把一个历史性 的事件推到了高潮。 阿朵原是大砚坝子南山脚下余乐村的姑娘。她不像别的姑娘那么高大,而是生 得娇小伶俐人见人爱。她会唱所有的山歌,会讲所有的故事。只要她一开口,天上 飞的百灵鸟也会发呆,忘了拍翅膀,从天上直直地落下来。 两家订亲的时候,周家还是一户贫穷人家,生活窘迫得很。周振邦终日只会读 书作文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一切事务都压在妻子一个人肩上。俗话说:顶梁柱不得 力,咋个撑得起屋架?40出头的周振邦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住进白水城,并在最高 贵的木府旁边拥有一座四合五天井的大院落。那时的周振邦对儿子能与大砚坝子的 姑娘定亲已经十分地心满意足了。 谁知道后面是突然的中举、搬家。周振邦一下子变成了四方街上的大户,文人 的魁首。两家人却显着门不当户不对了。 阿朵虽不是什么绝代佳人,但她无论出现在哪里,身边都有成群的伙子围着转。 她整天除了干活,就是唱歌、说笑,无忧无虑。命中的婚姻就像天边的云彩一样遥 不可及,她根本不把它放在心上。 谁想到那家人一下子搬到白水,成了豪门大户! 在地头干活,突然就有人问:“你婆家来人没有?”要过节了,亲戚们会关心 地问:“那边送饼子来没有?来的格是他自己?”有的干脆说:“就低不就高,穿 夹脚鞋是外人看着好,自己活受罪!” 阿朵虽没有读过书,但从小也是众星捧月般过惯了的,心高气做,哪里会不明 白这背后的意思?又咋个咽得下这口气? 好几回,阿朵在饭桌上就对阿爸阿妈说: “稀奇哪样?我从来就不想给他家!不消他家来退,我家先去退了,免得坐人 家的冷板凳!” 两家的关系,微妙地冷淡了一年左右。出于面子不得不跑一趟的是大人们。两 个年轻人却干脆不见面,阿朵甚至从不去白水赶街,以免与周家人碰个面对面。这 一年里,她对周家的莫名的仇恨像茅草一样生长着。阿朵爸说过了,人家周家是有 面子的人家,要退也要让人家先表态。哼!我家就没有面子,就不算人啦?阿朵甚 至想过各种各样的报复手段,想叫周家吃苦头、丢面子。但她的心还硬不到那地步。 她暂时还只能装作没事一样,等待事情向前发展。 要是说周老先生对白水女人们找上门来的媒人从来就没有动过心的话,那就是 一篇大谎话。 能成为白水的正式一员并拥有立足之地是每一个纳西人藏在心底的理想。娶白 水人做儿媳妇则意味着对白水的彻底征服,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成功。阻碍周老先 生使他进退难决的原因主要有两条,一是他毕竟不属于白水人,旁观者清,他对精 于算计的白水女人们实在摸不清深浅,自然不敢轻易信任;再就是作为一个男人, “丈夫一诺值千金”的信条时时鞭策着他。在愁云不散块垒郁结了两个冬秋之后, 周老先生终于恍然大悟—— 余乐村的阿朵才是真正的救星! 周家是突然提出要给两个娃娃完婚的,而且婚期逼得很紧,就在七天之后!理 由也是堂堂正正:周鹏是独儿子,要出门求学,必须先办了终身大事。言外那一层 意思是双方都心照不宣的——周鹏有义务给周家续上香火。 这完全是一场逼迫的婚姻。或者是一个隐藏起它所有非人道因素的赌博。 周振邦和周鹏定下了契约;周鹏可以去京城念大学,但他必须先娶阿朵,迎娶 后一个月方可上路。 周鹏求学心切,只要出得了门,什么样的条件不能接受?他太年轻,根本就没 细想这样长期让阿朵守空房是多么残酷的事。他不假思索,很痛快地答应了父亲的 条件。 阿朵在这件事上是没有说话权利的。当父母告诉她必须在儿天后嫁过去的时候, 她天真烂漫的少女时代突然一下子就结束了。 整整一个月,阿朵熟悉着一种对她来说曾是无法设想的生活。 轻言细语地说话,轻手轻脚地做事。早上在整条街第一个早起,在别人家开大 门前打扫好里里外外。烧水泡茶送进公公的书房,然后是丈夫的书房。做饭菜不能 样数少数量多,应该多做几样,每样一小盘。上午要去四方街买新鲜菜。晚上洗完 碗再烧一锅洗脚水…… 一切都不习惯。 真正让她觉着新奇的是与一个陌生伙子朝夕相处的生活。 他爱干净。每天晚上除了洗脸洗脚,还要擦背。这件事必须由阿朵帮忙。 在昏暗的烛光下,他赤着上身;她则用刚刚着了热水的帕子在他身上搓来搓去, 一边才开始真正去阅读一个血气方刚的异性的身躯。尽管他们已在一张床上睡过, 做过天下夫妻必须做的事情,但她仍不习惯在光线下与他赤身相对。这时的她有一 种想把自己的脸贴在他后背上的冲动,却没好意思真的做。在以后漫无边际的九年 里,在每个不眠之夜,她曾拼命地去回想他们同床共枕的每一个细枝末节。遗憾的 是那一切总是模糊着,飘浮着,像梦里的东西一样透明,慢慢化成水,又被太阳晒 干,终于无影无踪了。唯有擦背这件事,还有不断飘进她鼻子里的那股令人心神不 定的男子气味,成了那段婚姻唯一真实的记忆。那是一个无法抹去的证据。虽然在 一起的日子只有一个月,虽然周振邦想靠阿朵拖住周鹏双腿的幻想没有成为现实, 虽然后来阿朵终于明白了周鹏对自己根本算不上亲热,他不冷不热,毕恭毕敬,虽 然也有盲目和狂热,却始终隔了一层,不痛不痒的,决没有姐妹伴们讲过的那种要 死要活的亲热和疯狂……阿朵还是认命了。她现在和将来,都是周家的人。特别是 阿朵在紫岚问世之后,就更是把自己的整颗心都献给了周家。 她曾经挺着微微凸起的肚子回过一次娘家。 她的变化叫姐妹伴们大吃一惊。 过去那只爱唱爱跳爱闹引得伙子们流口水的百灵鸟不见了。她少言少语,斯斯 文文,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几岁。问死问活,她才讲了自己在婆家的生活。有女伴就 说: “大户人家的门槛好进不好出。要是换了别家,干脆回娘家,重新再找。” 有胆子大的,干脆就说: “周家再好也是守活寡,你咋个甘心?” 有特别知心的,就悄悄劝她: “反正喜欢你的伙子数也数不清,你悄悄找个相好怕哪样?” 阿朵只有笑一笑。那笑中的苦,只有她自己明白。 紫岚出世了。 与母亲朝夕相伴的紫岚是听不见半夜里母亲绝望的抽泣的。阿朵把苦水咽在肚 里,全心全意撑持这个家。开初时,见了年轻男子总是脸热心跳。后来,不知不觉 地,面对面走过去,却根本想不起他们是活生生的男人,连看都懒得看他们一眼。 她懒得梳头,懒得穿光鲜衣服,懒得跟人说话。一颗心里只有个紫岚,喝水怕烫着, 出门怕跌着,恨不得一天到晚在嘴里含着。但做了人家的媳妇,一天到晚就有做不 完的事情,很少有机会抱抱紫岚。 紫岚稍大一点儿,每天吃过早饭,周老先生就将她叫进书房,教她读书识字。 早上背书。下午练书法。先习大楷,后习小楷。每天必须完成定量才准吃晚饭。 一丢下饭碗,紫岚就往阿灿家跑。 晚上的紫岚是神仙。 不用读之乎者也,不用写蝇头楷书,混在姑娘堆里,竖起耳朵听崇忍利恩和天 神的女儿衬红褒白的故事,听爱神和她的情人的故事,听人间男女爱呀恨呀的事, 紫岚觉得这些东西比阿老讲的《史记》有趣了几十倍呢。有时候阿朵一晚上去了五 六趟,紫岚就是不回,一直熬到在那边睡着了为止。 白天,紫岚总喜欢说些奇奇怪怪的话。阿朵就警告她: “你听来的那些东西千万不要在阿老面前讲!” 在紫岚心里,阿灿就是亲姐姐。刚才吓得要死,看见她就像见了救命星,拼命 喊,人家却不答应!紫岚哪里晓得阿灿那时就是天王老子叫她也听不见?又哪里晓 得从此就再也得不到她的抚爱了?气呼呼冲进家门,阿朵气急败坏地冲过来抓住紫 岚的小手埋怨道: “小祖宗!你长了翅膀飞到哪里去了?到处找你都找不见,阿老阿奶都急疯了!” 紫岚泪汪汪地说: “阿妈抱一下我。” 阿朵忙拉着紫岚去向二老报平安。 “你跑到哪里去了?”阿老面有怒色发了问。 紫岚小声道: “跟阿灿姐在一起。” 家里人已去阿灿家找过,说阿灿去了四方街。那么这小东西也在那里啰? 阿老心一紧,追问道: “看见哪样了?”说着用眼盯住紫岚。 紫岚不敢看阿老的眼睛。低了头道: “看不见。好多人挡着呢。” “是真话?” “不信去问阿灿姐嘛!” 阿老心中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 他又对阿朵说: “紫岚妈,外面乱七八糟的,以后少叫娃娃去凑热闹。幸好今天有阿灿帮忙, 没出哪样事情。以后要小心点!” 阿朵这才领紫岚去厨房。 紫岚在铜盆里洗手。 阿朵切了几片净火腿肉给她。紫岚说: “不要。阿妈抱一下我。” 阿朵觉得诧异,拉过女儿抱在腿上。 紫岚双手抱住阿妈的脖颈,小脸靠在她肩头,无力地笑了笑。 阿朵心中一热,在她额头上亲了几口。 “我要睡。要阿妈陪。” “先吃饭。吃了睡。” “不吃,要睡。” 阿朵把紫岚背进卧房,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坐在床边轻轻拍着。 一会儿,紫岚合上了眼睛。 阿朵悄悄起身退出门去,拉上房门,继续去厨房洗菜做饭。 吃晚饭时去叫她,见她小脸通红,热气呼呼,就不忍叫醒她。 收拾完碗筷回到卧房,紫岚还没醒,气却喘得很粗。 掌灯一看,她小脸红得像关公。用手一试:烫手! 阿朵赶紧回灶房打了一盆凉水,泡了帕子,回到房里,用手拧干,搭在女儿额 头上。一面叫着神灵保佑,一面去堂屋点了三桂香祈祷。 帕子换了一回又一回,紫岚的烧不见退。时不时还手足抽搐几下。 阿朵没了主意,赶忙去敲阿老的房门。 二老赶来看过。周振邦说:“不要紧。”先用话稳住阿朵。二老又翻箱倒柜找 熊胆粉,由阿奶帮着给紫岚喂下。 一家人就这样守在床边过了一夜。 紫岚一会儿清醒了,便嚷嚷“要喝水”。一会儿又陷入了昏睡。 阿奶悄悄去门口泼水饭,洒白米,丢生鸡蛋,口念咒语命令恶鬼远离周家的独 苗苗。 阿老亲自在堂屋燃起大香祈求神灵保佑紫岚大安。 阿朵寸步不离守着紫岚,一守就是三天。 三天里,有一回紫岚大叫“阿灿姐!” 阿朵骇怕得要命,哄道: “她去亲戚家了。” “骗人!她不理我,她讨厌我!” 阿朵心如刀绞。她不问别人,睁眼就问游巫鬼,格是也被缠住啦? “小心肝,我跟她家人说了,已经带了信去,叫她赶紧回来。” 紫岚这才又放心睡去。 三天过去,紫岚不烧了。 一下床,觉得全身轻飘飘,脑壳像浮在水里不听使唤。 阿朵在灶房里洗衣服。 紫岚摇摇晃晃摸进了阿灿家。 一进门就见阿灿妈坐在院子里哭。阿美仙她们几个坐在旁边陪着哭。谁也没注 意一个小人走到了面前。 紫岚心想,格是和阿老不在了?心里就有些怕。走到女人们跟前,轻轻叫了声: “阿美仙姐。” 阿美仙一抬头见是紫岚,就想起每晚讲白话时都是阿灿抱着紫岚的。这一想, 心口那儿就像挨了一刀,“哇”地一声搂住紫岚痛嚎开来。紫岚心中一阵迷糊,脑 壳昏沉沉地,软在阿美仙身上。 迷迷糊糊中,阿灿妈的哭喊声悲凉无比—— “我苦命的姑娘啊,你格是喝了迷魂汤?你做出这么毒的事情,招呼都不打一 声就走了,叫我们咋个活啊——?!” 哭喊声未落,众人一齐哭嚎开来。平日的委屈、失意、酸楚,全借了此刻发泄 出来,抢天呼地喊爹唤娘一片悲声,就是石头听了也忍不住要心软落泪。附近的男 人全避开了,没有人敢听这种哭声。过路行人听了,从鼻根处开始酸起来,不觉也 陪上了几颗眼泪。 哭声惊动了阿朵。 她一进门就看见了阿美仙怀中惨白的紫岚。 她惨叫道:“我的姑娘!”扑过来掐住紫岚的人中穴。 一群发了疯的女人这才清醒过来,手脚忙乱地给紫岚拍背、掐按手臂和两腿。 紫岚一睁眼就说: “我晓得,阿灿姐游巫了。” 众人全都愣住,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紫岚又说: “我晓得了。一个女人游巫,别的女人不得安宁。” 阿朵大惊,忍不住颤抖起来。故作镇静地问: “紫岚你格是糊涂了,在说疯话?你哪里学来这种话?” 紫岚不答话。阿美仙端来一碗红糖开水,紫岚接过去,咕咕咕喝得一干二净。 墙外巷子里响起一阵杂乱的人马噪杂声。 隔壁的男娃阿木良探进一颗头来叫道: “周紫岚家阿爸从外国回来了!” 九年了呀!你一去就不回来。你走得太久了。 阿朵像木头一样竖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 真的是周鹏回来了?是紫岚的阿爸回来了?这跟我阿朵有什么相干呢? “阿朵么!还不快点去会你的新姑爷!”一个女人猛推了她一把。 “赶快在这边洗脸梳头,新姑爷认不得你了。”一个女人在墙沿上找梳子,越 慌越找不着。 “阿紫岚妈!”阿灿妈又喊,“老天爷可怜你,新姑娘一当就是九年!再不过 去,他哪里晓得当了爹啦!” 阿朵被众人推搡着,支配着,拉进家门,又被拖到周鹏面前。 阿朵并没看他,她心中一片木然。他不回来的时候她常常哭,现在他回来了, 她却连哭的冲动也没有了。 九年了,老天!她的青春和欢笑都给了谁? 夜饭桌上,阿朵不时打量着坐在对面的新姑爷。 他已经不是当年风流倜傥的毛头小伙了。人还是高,壮。皮肤白得像麦面,比 白水最白的姑娘阿灿还白几分。眼睛周围已有了细细的鱼尾纹。路上走了几个月, 风吹日晒的,头发胡子都很长,显得老了20岁。 他始终微笑着,小心地向父母问这问那,说小时候的事情。偶尔把目光射过来, 对自己只匆匆一扫,然后就长久地停留在女儿紫岚身上。 紫岚显得很拘谨。她天天念阿爸盼阿爸,但她没法把自己想的阿爸与面前的人 联系起来。她硬是不喊他,只是紧紧偎依着母亲,神情既警惕又忧郁。 阿老笑呵呵道:“过几天就惯了!也难怪娃娃,认生嘛!” 阿朵听着众人边吃边说笑,心里只想哭。 阿奶问他:“大学毕了业就该回来的,咋个又去了日本?” 他脸上带着歉意扫了阿朵一眼,说: “我是选派留学,专攻教育学的。老师选了我,我不去咋个行?” 阿老接着问: “读了九年,咋个不在外面做事?” 周鹏脸上露出了一种复杂的表情。他艰难地笑道: “纳西人嘛,恋故土。我想回来办学堂,忠孝两全最好。” 阿朵等众人吃得差不多了,习惯地站起来收拾碗筷。 阿奶压住了她的手,欢天喜地地说: “你们去堂屋讲白话,这里我来管。” 阿老说: “叫你闲你就闹,平时都是你苦。” 周鹏总算深情地扫了她一眼。那是感激的目光。 阿奶又说: “今晚紫岚跟我睡,你不消管。” 阿朵的全身都不自在起来。 深夜。 阿朵将一大盆热水送进了当年的新房。 九年前就是这样。他先洗了脸,就要阿朵帮他擦背。 阿朵一下子就回到了九年前。一切都是熟悉的,一切都是亲切的、真实的了。 阿朵拿不准是不是该过去帮忙。 周鹏拿出一小块桔子颜色的东西,先着了水,又在手心里搓,顷刻间满手都是 雪白的泡沫。他手捧泡沫抹在脸上、脖子上,然后一阵猛搓。一种茉莉花样的好闻 的香气荡过来,阿朵陶醉了。心想,是哪样稀罕东西,不会是迷魂草做的吧?心就 突突地跳。 周鹏又拿出一样东西在嘴唇周围吱吱吱地刮了一阵,再用清水一洗—— 天!就像变魔法一样,他又变成了九年前的新姑爷! 他洁净的面容容光焕发。 阿朵有些不能自持了。 他很温和地说: “格可以再弄一点热水?我想去后院冲个澡,路上灰太大了。” 他的声音就像在对恩人讲话,好像自己欠了债好久没有还似的。 阿朵心想,我不是你的思人,我只是你的媳妇。讲什么你欠我我欠你,例显得 像外人了。 阿朵仿佛是在一夜间突然枯萎了的。好像昨天,她才做了周家的媳妇。当她跟 她的高大新郎站在一起时还像个小女娃。九年过去了,却好像只过了一天,这新姑 娘的额头上已有了皱纹,头发也散乱地搭在耳边,就像那些心灰意冷万事不关心的 懒媳妇。她没有姐妹伴,她从不化崇①。最多在四方街买点菜,转身又把自己关进 深深的大院。她很少回娘家,每次都带着女儿。每天白水女人开大门的时候,她已 经把里里外外扫得干干净净,蹲在河边洗衣服了。漫长的冬天,她坐在大门口做针 线,人们看见她手上裂了很深的口子,缝的都是家里人的衣裳,偏偏没有自己的。 ①纳西风俗。女子定期与自己的姐妹伴相聚,轮流做主,开怀畅谈自己的遭遇 和感受。男子不得在场,也不得干涉。 这一切,阿鹏怎么会知道呢? 手腕上搭着干净的汗衣汗裤,把两大桶热水提到后院。阿朵的后背出了一层毛 毛汗。 周鹏脱了外衣外裤。 忽然,他变得拘束起来。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他没有脱掉最后一层衣裤的勇气。 迟疑了片刻,他终究还是说: “你先进去,格好?” 说完,他温和地,小心地从她手腕上拿走了干净衣裤,挂在树枝上。 阿朵立刻觉着了自己的多余。天啦!我已经那么老,那么丑了么? 讪讪地退出后院,拉好门,阿朵直奔自己的卧房。 房门从里面插上了。 紫岚也怪,阿奶才说了一句,她乖乖地跟过去睡了。这是对阿朵的捉弄么? 阿朵觉着了深深的屈辱。 没办法,她只好再口到当年的新房里去。 窒息了多年的阿朵的心,刚刚有了一点复燃的苗头,挣扎着摇晃了几下子,终 于还是熄了。 紫岚却一天比一天喜欢阿爸了。 他从不跟别的男人一样沾了酒就发疯,打了媳妇打娃娃。他的长衫总是干干净 净。每天都有人找他说话,他总是耐心陪着,还留人家吃饭,不管来人穿的是绸缎 还是烂衣裳。他一个人吃饭的时候多,有好多日子他天不亮就出门天黑了才到家。 他独自吃饭时,紫岚就陪他。她飞快地给他夹菜,把他的碗堆得尖尖的。 到了冬月,连下了几场大雪。 这一天,他又是好晚才回家。 紫岚心疼了,又把他的碗堆得尖尖的。 看得出来,这一天阿爸遇到了喜事,每一根眉毛都含着喜气。 “紫岚,我要办学堂了。”他终于忍不住发了话。 “那是做哪样的?”她好奇地问。 “有了学堂,娃娃就可以念书。念了书,就有本事,可以做大事情。”他边吃 边说。 “学堂里面人格多?” “当然多。有先生,有学生,有楼房,还要开英语课和生物课!男娃娃可以来, 女娃娃也可以来!”他说得手舞足蹈,兴奋得像个娃娃。 紫岚从没听说过这些东西,但学堂太迷人了!能去学堂念书多好! 紫岚晓得大人的事不能多问,但大人高兴的时候什么都可以问。她想到了阿爸 托马帮带回的好些大箱子。 “阿爸!西边仓房里面老鼠多,小心咬烂了你的箱子。” 周鹏晓得她鬼点子多,就故意说:“你看见了?眼睛还尖嘛!” 紫岚夺了他的碗,爬上他的膝头,让他抱着。 “你还有哪样花样?”周鹏又端起了碗。 “阿爸,人家都在说你发了大财呢。”说着狡黠地笑了。 “我的财宝在哪儿?我咋个不晓得?” “你晓得!在你的箱子里。你看都不准我们看一眼,多稀奇呢!” 周鹏心里乐开了花,逗她道。 “哈!小鬼头,没见识了吧?那叫不是财宝,胜似财宝呢!” “不是财宝是哪样?人家说你有钱,箱子装,牲口驮,几辈子都吃不完呢?” 周鹏饶有兴味地看着女儿。故意皱了眉头,沉下脸说: “世上除了钱,就没有好东西了?你咋个只晓得一个钱字?” 紫岚立刻尖声反驳道: “哪个稀罕钱了?人家是想看看箱子里头到底有哪样。阿爸你现在就带我去格 要?你要是怕我告诉人,我就发个毒誓!” 周鹏故意做出很为难的样子。直等到紫岚眼里转起了泪花花,这才问: “真的想看?” “真的想看!” “现在就看?” “现在就看!” 周鹏兴奋地跳起来道: “马上走!” 仓房里点了支松明,光线昏暗闪烁。 地上堆着十几个箱子,一个跟一个样子不同。 周鹏问: “想看哪个?” 紫岚兴奋地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最后停在一个奇怪的长条箱子面前。 “我要看这个棺材一样的箱子。” 周鹏在“棺材”旁边蹲下去,说: “这个东西晚上看不得。看了要吓出病。” 紫岚更好奇了。“真的是死人?我不信。” 周鹏正色道: “里面装的是人体骨骼标本,就是死人的光骨头,是上生物课用的。我千辛万 苦从京城驮到大砚,用了三个月呢!” 紫岚似懂非懂,又问: “你说的标本是哪样?是死人变的?”心中开始发毛了。她想到了阿灿。 “不是死人,是人骨头。人死了是不会变的。”周鹏说着,扶住女儿的肩膀, “你在山上格见过挖出来的骨架架?就是那种。人死了以后都是那个样子。” 紫岚赶紧往阿爸怀里靠了靠。 “阿爸!在山上捡一个格可以?何消跑那远去买?” 周鹏拍了她两下,笑道: “真是个小憨包!大砚人的坟咋个可以轻易去动?” 说着,拉住她一只小手,发觉她手心又冷又湿。 “怕了?其实不消怕,这是科学,你长大就懂了。” 紫岚赶紧逃开那个令人发毛的箱子。 “阿爸,还有哪样?” “还有实验仪器,来得更远,是我从日本买回来的。” “格是要好多钱才买得来?” “当然啰。”周鹏得意起来:“我的金山银山全买了学堂用的东西,现在变成 穷光蛋了!” 紫岚无限惊奇地听着阿爸的话,一种五体投地的崇拜和自豪热辣辣地升起—— 看看我阿爸!他多了不起!在大砚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他! 紫岚的面前,一下子打开了一个新世界。 周鹏的那个世界,阿朵是永远也走不进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