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青春 牛玉兰第一次见周鹏,是众姐妹在阿灿家里大哭、紫岚昏倒在阿美仙怀里那天。 阿木良叫喊过后,17岁的玉兰拉着小紫岚就往周家跑。 当时,周家大院里到处是牲口、驮子和忙忙碌碌的人们。 牛玉兰一眼就看到了头发长长、面容憔悴的周鹏。他当时正站在堂屋门口,跟 阿爸阿妈说话。 她的心里“格登”一下,赶快将眼睛移开。心中迷迷糊糊的,就像用刀在脑壳 里刻了个新影子,怎么赶也赶不走。 1914年春天,她终于做了他的学生。这一年她已24岁,跟15岁的紫岚同学。 纳西女人是不兴念书的。24岁的大姑娘不出嫁,甚至也没有订婚,这已是怪事。 怪上加怪的是洋学堂里两个女娃,一个是先生的女娃,另一个就是她! 谁也不知道她已经注意了她的先生七年。她进学堂念书,只为了天天见他的影, 听他的声音。 这是她内心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但她哪里晓得,从进学堂那天起,她就成了 谣言的目标,众人的话柄,到处有长舌妇说三道四。更何况她还有那么显赫的门庭! 第一节地理课,周鹏在墙上挂了一张奇怪的图。 初看上去,像一只大蜘蛛网:几条黑黑的粗线向四面八方散射出去,粗线与粗 线之间,有非常整齐的、细细的黑线连接,那就是蛛网上的横丝了。 学生们看得目不转睛。 周鹏说: “再仔细看,看认真点。” 紫岚瞪大眼睛,心里涌现出无数种猜测。 在那张图上,在竖丝与横丝、横丝与横丝间,布满了密密麻麻横七竖八的更细 的红线。 还有一种天蓝色的线。不过不是直的,而是弯弯曲曲,东拐西绕,无处不在。 紫岚用眼睛估计了一下,它们比那些小红线还多,还密。 “像哪样?”周鹏问,“木良!” “八卦阵!”木良赶快站起来答。 大家“哄”地大笑起来。 阿木良脸涨得通红,反驳道: “有哪样笑场?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那个图中心有个点,变到后来数 也数不清,不是八卦是哪样?” 众人一齐拿眼盯了先生,等他发话。 周鹏没说对,也不说不对。而是说: “有点道理。” 又问: “还有哪个要说?”目光就在一个个学生的脸上移。 玉兰在心里祈求:千万不要叫我! 真是越怕鬼越要遇鬼,周鹏发话了: “牛玉兰,你说。” 玉兰忙站起身,心里乱成一团,什么也说不出来。 坐在前排的紫岚回过头,见玉兰低了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就说: “我说!不是《西游记》里的盘丝洞,就是魔鬼摆的迷魂阵!” 这一回没有人笑。 周鹏摇摇头。然后说: “世界上没有魔鬼,鬼是编出来吓人的。” 接着,他换了神秘的口气说: “我画的是白水城。” 这一下子,学生们全怔住了。 “你们不信?看!中心这个点就是四方街。”他拿了根枯枝条,指到哪里说到 哪里,“这几条粗线是大街,细线是小街,密密麻麻的红线是小巷,蓝线是清泉水!” 哈!简直太神奇了! “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个国家叫意大利,意大利有座城叫威尼斯,家家门口都 有河,叫做水城。其实,我们白水也是一座水城,而且比威尼斯不容易,修在高原 大山中,更难得呢!” 紫岚想:念书实在是太有趣的一件事情了! “对了,还有一点,”周鹏轻松地笑了:“木良说的八卦图有点道理。这座城 已建了六七百年,设计的工匠就是受了八卦的启发。一个外来人进了四方街,就等 于进了迷宫,咋个都找不到出口,转半天还在老地方打转转呢!怪不怪?” 听了这节课,玉兰对周鹏佩服得五体投地。她想,纳西女人不出门的古训要改 一改了,以后要满世界跑跑,看看他说的地球有多大,死了也不枉做了回人! 在玉兰的想象里,那陪着她满天下跑的当然不是别人,而是她的启蒙恩师—— 那跟所有人都不一样的才子周鹏。 大砚坝子的春天来了。 登上四周的山顶朝下看,大砚坝子就像个翡翠盘子。 麦苗有一尺来长,齐刷刷绿油油铺满了整个坝子。油菜撑开了一串串鹅黄的花 瓣,黄得那么爽亮,那么艳,那么干净。一块块绿和一块块黄交织,掩蔽着一簇簇 房舍,那是纳西村子。有村必有树,桃花开得正盛,每个村庄的上方都浮着一条粉 红柔纱。天空蓝得像宝石,没有一粒灰尘,洁净如刚刚打开的花瓣。北面的玉龙雪 山银峰插天,玉躯盖世,腰缠白云玉带,把莹洁的身影倒映在白水城北一里地的黑 龙潭泉水里。黑龙潭依偎在象山脚下,在晴天里一派蔚蓝,静静地舒展着,浸润开 去。象山恰似一头宝象静卧水边,是个忠于职守的护水神。白水城在坝子中央,浩 荡荡展开来,在西边被一座古柏森森的狮子山截住。只因这象山、狮子山的一拦、 一围,那白水城就如同添了一道屏风,玉龙山上的刮地雪风人不了城,外面冰天雪 地,里面却波澜不兴,花团锦簇。 这时候,四方山腰上的寺庙里,珍奇的花朵们竞相开放了。稀有的树木们也长 出了新叶片。 踏春时节到了。 纳西人踏春,往往是全家出动。一家人背着大铜火锅,内置腊肉、砍好的鸡块、 排骨、火腿;另备一只篮子装满洗好了的山药、芋头、韭菜根、洋芋和煎好的粑粑, 兴致勃勃往四面山林中赶。天不亮就喝了酥油茶上路,星星出来了才到家。觉得不 尽兴,可以连续跑上十天半月,直到一双脚再也拖不动了才算罢休。 周家也兴奋起来。 阿朵又是杀鸡,又是砍肉,又是买菜洗菜,忙了两天。周老先生又叫备纸墨, 说是要趁兴咏春。 下午,紫岚父女从学堂回到家。一进门,见阿朵正在忙碌。紫岚就说: “阿妈,咋个要整这么多菜?” 阿朵喜洋洋地说: “今年阿老高兴,要多玩几天。难得一家人都有空闲。” 紫岚蹲下来帮阿朵洗菜。周鹏进了堂屋。 紫岚边洗边说: “阿妈,今年我们不跟你们一起去了。学堂里的学生先生要单独去。” 阿朵心一凉,说: “从来都是一家人一起去,咋个要分开?” 紫岚兴奋地说: “先生同学在一起,比跟家里人在一起更好玩呢!” 阿朵的脸拉了下来。“阿老阿奶会不高兴呢。缺了人,还有哪样意思?” 紫岚还不懂事,玩笑道: “阿妈变成小娃娃了,一点点事情就生气!我每年都陪你的嘛,不陪一次怕哪 样?” 见阿妈不语,她又说: “玉兰家阿爸来说,全部吃的由她家拿。我阿爸不同意,说每个人都要凑一份。 玉兰本来是好心的,弄得下不来台,哭了一场。格好玩?” 阿朵说: “她也是,那么大了,念哪样书嘛。” 紫岚不悦了: “阿妈你不晓得!念书才是最有意思的呢。” “你晓得哪样?”阿朵冷言道:“男男女女不大不小的,整天守在一起,不出 事才怪!” “你不要乱说!”紫岚急了,“阿爸说过,敢进学堂就算有本事的人。” “当然啦”,阿朵说:“公鸡堆里跑去一只母鸡,所有的公鸡都要围着母鸡转。” “阿妈!你在骂人?我又没有惹你!”紫岚生气了,站起来就走。 紫岚出去了,阿朵心中直懊悔。有哪个晓得呢?半年多没在一张床上睡过了, 哪里还像夫妻?自己不过是服侍他一家的奴仆罢了。一个男人天天守着媳妇,却不 做夫妻的事,晓得心里格是装了别个? 阿朵一边胡乱想着,一边取了一只篮子,装进去一只鸡和一些菜,给紫岚父女 备着。 晚上,阿朵和阿老、阿奶正围着火塘说白话,牛玉兰进了院子。 真是女大十八变。牛玉兰长成了一个高大丰腴的姑娘。她站在堂屋门口,面容 模糊,头发从头顶中央直直分开,梳成两条辫子。宽宽的披肩背带在胸前交叉成一 个X,又绕到后腰挽成一个结。不管是多宽的衣服都遮不住她高高膨起的前胸了。她 已经熟透,像桃子一样,你不去碰,她也会绽开,滴出甜汁来。 玉兰说:“我有事找紫岚商量。”眼睛却向堂屋里一扫,看见了她想看的人。 说完,朝紫岚屋里走去。 阿朵这两天心里总有一股无名火,找不到地方出。见了玉兰丰硕诱人的身影, 所有的嫉恨就一下子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周鹏正在改作文,又是因又是点的,头也不抬一下。 阿朵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好像想找出什么可疑的地方来。 她突然问: “紫岚爸,牛玉兰这么大了,天天跟我家紫岚这种小姑娘做伴,有哪样意思?” 周鹏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莫名其妙。“学堂里只有两个女娃,她不找她找哪 个?” 阿朵叹道: “她的伴都嫁人了。这么大的年纪,究竟想闹到哪天?” 周鹏奇怪了,说: “人家的自由嘛。你操哪样心?” 阿朵话中带刺道: “我才不耐烦操心呢!只怕有人操心都操不完呢。” 周鹏更加不解,又说: “你格是有哪样不顺心?”不晓得咋个搞的,他只要对她稍微耐烦些,心中就 会觉着厌倦。 阿朵的声音小了下去:“有吃有穿,我知足得很。”口气里却有许多不满的意 味,“要是晚生十年,我也念书,不会比哪个差。” 莫名的悲哀涌上了周鹏的心。 周鹏从来不关心阿朵心里怎么想。这个家离不了她,而且她是有恩于他的,他 记得很清楚。但他真的需要她么?他肯把自己对外面世界的兴趣分一点点在她身上 么?他本来可以不回大砚的,在外面完全可以大有作为。就是因为她,他的翅膀被 剪掉了。他们各有自己的床,自己的卧房。但他们从来没有过京城和国外那种双人 大床。他们总是在黑洞洞的、喘不过气来的屋子里做夫妻的事,然后就匆匆回到自 己的床上。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习惯。但对他这个热爱《红楼梦》的才子,就成 了难以忍受的刑罚。 阿朵平静下来,坐在火塘边补衣裳。 那就是他的媳妇。她的手很粗糙,又黑又厚,指甲盖上有许多黑东西。她的脸 上有了密集的皱纹。她的嘴微微张开,露出了焦黄的牙齿。她的衣裳又厚又宽,像 一只笨重的大木桶把她装在了里面。 这就是他的幸福,他的梦想么? 这一切,怪哪个呢? 他的心里,生出了深深的厌倦。 同时,生出了深深的悲悯。 登上九级台阶,迈进红漆大门,是一条过道。百米长的巷道尽头有一个汉族古 式月形门。穿过巷道,进了月形门,是一个花木繁盛的大四合院。四合院一角有道 小门,从那里进去又展开一个四合院。后院是牛春亭一家住的地方。 玉兰从学堂里口来,刚进了第一个院子,就听见堂屋里传来男人的说笑声。 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感升起来,她一眼也没朝堂屋里望,低了头快步直奔后院。 牛春亭来到堂屋门口,喊道: “阿玉兰!来一下。” 玉兰只好站住,喊了声: “我要看书,没有空。”说完又想走。 牛春亭道: “来嘛!阿爸给你买了新东西。快来看看格喜欢。” 玉兰无奈,只好微微皱着眉头朝堂屋走来。 堂屋中央烧了一大盆炭火,屋里暖洋洋的。三面都摆着太师椅和茶几,坐着五 六个男人。每个男人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一个银碗,里面的酥油茶冒着腾腾热气。每 人面前还摆着个金质小酒杯,熏人的酒气就是从那里冒出来的。 玉兰最怕父亲叫她见客人。但这又是她无论如何也不可少的功课。她讨厌那些 有钱有势的人,尤其见不得他们盯着她看时那种亮得晃眼的目光。 像往常一样,她进了堂屋,既不抬头也不抬眼,直接走近阿爸,站在他的身后。 脸上挂着必须有的勉强笑意,朝众人点了点头。 她知道这时候,屋子里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了。 牛春亭四十出头的样子,由于保养得好,脸上没有皱纹,也不留胡子,看上去 很精神。清清秀秀的,一副读书人才有的气质。哪个想得到,就是他,控制了大砚 到大理、昆明,大砚到成都、西康,大砚到西藏三条商路,甚至在印度和尼泊尔开 了商行,目前已是滇西北首富。 玉兰从不经意的一瞥中已经晓得,今天来的都是重要的客人,决不可轻易得罪。 牛春亭架起二郎腿,悠悠然道: “这是我的大姑娘牛玉兰。” 说完,他站起身,走向玉兰背后的大条几案,从上面拿起一串沉甸甸、光闪闪、 金灿灿的东西。 在他站起来的时候,可以看出他个子不高。而他的女儿却亭亭玉立,白净丰满, 与他一样高了。 他拿了那串东西,把它小心地平放在玉兰手心,然后微笑着坐了下去。 那是一串产自印度的金项链。 它起码有二两重。纯粹的质地使它发出一种高贵堂皇的色泽。项链形似一只展 开的孔雀,每一片羽毛都打制得栩栩如生,漂亮的尾毛向两侧环围开去,上面布满 了非常精致的镂空花图案。更使人叫绝的是,在这些楼空花纹上面,对称地镶嵌了 十二颗小钻石,而在孔雀头冠处则镶了一颗心形的大红宝石! 就连看惯了世间稀罕物件的玉兰也不禁看得心荡神驰,目瞪口呆。 几位客人也忍不住站起身来,走过去看那项链。玉兰觉着不妥,就把项链放在 面前茶几上,退到父亲身后立着。 客人们这才捧起项链细细观赏。一面看,一面赞不绝口。 “阿玉兰,你是我的独姑娘,说你是金技玉叶也不过分呀!等大家看够了,你 要好好收藏,不要忘了父母一片心。” 玉兰一下子不敢相信自己竟成了那宝物的主人。她的嘴动了动,似乎想问什么, 又忍住了。脸上满是惶惑。 客人们还在把玩项链。 只有一位年轻的客人似乎对那东西不感兴趣。玉兰注意到他是一个军人,腰间 佩着手枪,穿一双长至膝盖的马靴,显得威风十足。 玉兰看他的时候,发觉他正在看自己,就礼貌地对他笑了笑。 这一瞬间的表情被牛春亭看在眼里。他连忙说: “阿玉兰!格晓得他?纳西人的骄傲就是他,才25岁就要当将军了!” 那人并未谦虚一番,而是大方地一笑: “我还记得你小时候在四方街买洋芋,被人家挤了掉进玉水河里,坐在栏杆上 哭。” 玉兰的脸马上红了,不由得又看了他一眼。 她觉得该告退了,就微微笑着,点点头,说: “我还要去看书。”说完就要走。 “你的东西,收好。”牛春亭叫住她,把那串宝物放在她掌心,这才让她离去。 换了一个人,得了那么贵重的东西,肯定要高兴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觉。玉兰却 不。她的心早已飞向明天。七年了!终于有了一个机会跟他出去踏春,在一起像一 家人一样呆一整天! 他大她好多岁,他是她同学的阿爸。她对他完全是痴心妄想。但是,所有的理 由加在一起,也阻止不了她去想他。他是大砚最有学问、最有见识、最有本事、最 文雅最英俊的男人。他的女儿说起阿爸就眉飞色舞,把他吹上了天。从紫岚那里, 她知道了他的很多故事和细节,知道了他和他的一个大字不识的妻子那种不冷不热 的关系。她做过无数的梦,梦见自己做了他的妻子,与他并肩在茶花寺看花,在黑 龙潭看鱼,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在那些荒唐的梦里,她梦见自己和他有一个女儿, 那女儿竟是紫岚!她因此更喜欢紫岚了,但在她面前也就有了各种各样的不自然, 当然单纯的紫岚是毫无党察的。很多时候,玉兰会想:在大砚,除了自己读过一点 书,配做他的妻子之外,谁还有那一份高雅、那一份闺秀风范去与他般配呢?反过 来想,他这么有本事的一个男子,既然要在白水安家,除了选择她牛玉兰,还有什 么别的选择呢? 她自然是衣食不愁过惯了。她也算得上是一个温柔美貌的姑娘。但她的门第太 高贵,她阿爸的财富吓跑了那些有心结缘的伙子。他们自然要抽量自家是不是容得 下那只美丽的凤凰,更会考虑自己是不是一辈子有耐心做对媳妇低三下四的上门女 婿。就算他们肯为牛家效犬马之劳,牛春亭也决不会让自家的鲜花插在他眼中的牛 屎上的。大富商牛春亭有两种选择:一是让女儿嫁给远方的大户,再就是置一份家 产,再给她招个支撑门户的女婿。说句实话,牛春亭久经商道上的风风雨雨,对别 人的钱并不看重,甚至对有钱人的浅薄粗野很是看不起。但他对权势人物却不敢掉 以轻心。他深知女儿忍耐力极强又心肠太软的弱点,这样的人嫁远了肯定会受气, 千里之外吃哑巴亏,可不把父母心疼死! 他为女儿的前途费了很多心思。尽管也有不少外地有身份的人家来求亲,他却 始终下不了决心。而在白水,却没有一户人家敢不知天高地厚去求他的女儿,那不 是明摆的拿舌头去舔火苗子,自讨苦吃!牛春亭除了女儿,还有三个儿子,一个在 加尔各答做生意,一个在西康和成都的路上奔波,另一个才16岁,留在白水的店里 学做生意。玉兰闲在家里做做针线,问得慌,一心要念书,只好由她去。玉兰的婚 事就这样耽搁了。 玉兰回了房,把项链在脖子上匆匆比了比,就压到了枕头底下,然后去厨房找 阿妈。 阿妈正在指挥着几个帮忙做活的女人杀鸡备菜。见了女儿,欢喜地问: “下学了?见过阿爸没有?” 玉兰点点头。说: “明天我们春游,我要带两只鸡。” 阿妈爽快地说: “让人送二十只,管你们吃够!” 玉兰皱眉道: “阿妈!格是我家的钱用不完了,要在别人面前炫耀?阿爸也不跟我打个招呼, 跑去学堂说春游的东西我家包,让人家笑话了一场,好丢脸!” 阿妈不解,喊道: “你们的先生好稀奇!何消硬撑面子?穷得要命的学生娃娃多得很,我家是好 心帮他们一把,何必不识好人心!” 玉兰柔声道: “不要说了。先生叫我出两只鸡,不能多也不能少。” “是了是了!”阿妈应了一声,忙叫女人们收拾下两只大肥母鸡,要收拾得干 干净净的才可以。 又说: “玉兰,明天吃饭要跟先生一锅。那些伙子把汤搞得脏脏的,你吃了要得病的 哟!” 这话正合了玉兰的心。她心里甜甜的,嘴上却说: “学堂里有六个先生呢!” 阿妈一拍手,道: “六个加你,还有紫岚,正合适!” 玉兰欢喜地说: “我看一会书,吃饭再叫我。” 说罢,迈着轻快的步子回了房。 这一晚牛家的夜饭热闹非常。 前院中央设了四桌席。牛春亭和客人们一桌,牛家的人一桌,帮忙的女人和她 们的娃娃一桌,牛家的亲戚坐了一桌。 菜有六个大碗:腊猪头肉,酥肉,木耳炖鸡,清蒸鸭子,红烧鱼块,炖排骨。 十二个盘子六热六凉,凉的有炸乳扇,火腿片,香肠,凉拌猪肝,白斩鸡,花生米; 热的是炒瘦肉,炒鸡丁,火腿炒香菌,百合回子,炸牛干巴,清炖羊肉。每桌正中 加一个杂锅菜火锅,把桌子挤得满满当当。 这顿饭吃至九十点钟光景。帮忙的女人们收拾了碗筷回家去,背上的娃娃早已 睡得呼呼作声雷打不醒了。 牛春亭喝醉了。心中说不出的兴奋,一个人坐在堂屋里想心事。 他今天太高兴了!不为别人,只为了女儿。 女儿的婚事一直是他的心病。但是今天,那个人终于出现了。 木兴,穷人家的娃娃,今年25岁,相貌堂堂,在滇军中当了旅长。他前程远大, 又不留意商业,对自己的事业构不成威胁。更重要的是,军旅中人居无定所,媳妇 不便带在身边,这样一来,女儿既有了体面丈夫,又可以名正言顺躲在父母的翅膀 底下,生下孙男孙女也不愁吃穿,有的是人服侍。岂不是一举几得。 牛春亭又想起早上的事来。 今天一早去学堂,提出春游的花费由自己来承担。那周鹏要撑面子,当面就拒 绝了。我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也不会跟他计较。今天我当众给玉兰首饰,也不是 为了炫耀财富,而是为了给那个木兴表示一下,我牛家的姑娘贵重得很,让他不敢 轻看了她。当然,我还要先吓他一吓,看他敢不敢求亲。我玉兰要才有才要德有德, 他不会不喜欢。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是军人,要打仗流血的,格合适?打仗死的是 兵卒,他是个不小的官,前面有数不清的兵,要掉脑袋也轮不到他的份。 想来想去,越想越有希望,恨不得马上把木兴找来当面问个一清二白。但玉兰 那个脾气,软虽软,怪也怪,事先不跟她商量,肯定不会有结果。还是先不忙表态, 跟她通了气后再说。 心事一放下,觉得全身无处不酥软。牛春亭歪在太师椅上做起梦来。 第二天鸡刚叫,六个先生领着百来个学生活蹦乱跳上了路。 正是早春二月的天气。坝子四周的山林被紫杜鹃覆盖了,恰似一条翠绿与鹅黄 相交织的裙子又镶上了一圈紫纱的花边。漫山遍野的野山茶花泼泼辣辣地开着,山 里人一篮篮背到城里卖,可攒下半年的香火纸烛钱。田间地头到处有柳树,它们早 已在春风中招展着柔曼的手臂了。只因了海拔与地势的影响,大砚的春风中更多了 些凛冽的寒意,尤其是早晚,一下子走到冷风里去,那风就直钻到骨头里去了。 路上着实有趣。刚出门还缩着脖子走路,一会儿就浑身发热了,火气大的小伙 子就要脱衣服,先生大叫“不准!”说感冒了上不成课。学生们互相替换着背篮子, 一点没觉得累,一路还打打闹闹说笑不休。遇到骑马进城的人,淘气的小伙子们故 意挡道不让过,吓得先生直叫“小心!”马到身边,却灵活地一闪身——不过叫先 生虚惊了一场。引得众人一阵开心的大笑。 今天的目的地是西北山脚下杉林深处的茶花寺。 茶花寺被杉林深深掩蔽着。原先不过是一个小庙,只因种了两棵茶花在院心, 长来长去,竟合成了一体。几百年过去了,一棵树开两种花,每年要开万朵以上, 成了世上一奇。此花从此叫万朵山茶,名气传遍了邻近几省,寺也跟着叫了茶花寺。 寺门在半山腰。只见玉龙雪山上下来的雪水哗哗作声,像一条银龙奔跳在山间, 蜿蜒迂回,忽隐忽现。溪水一部分奔流下山,另一部分在寺前聚积,形成一个幽幽 湖泊在林中。湖边的树木山石都是天然生成,除了林涛、水声和鸟鸣,没有一丝儿 杂音。寺前有一玛尼堆。依喇嘛教的说法,一个人如有不快,可以捡一个石头扔到 玛尼堆顶上,再绕着它走几圈,烦恼就会无影无踪。 小伙子们争着捡起石头往上扔。 寺门依山而立,一段盘山石级引导人们奔向寺院的红墙。站在门前,看得见寺 里那畦喇嘛种在院墙角的肥厚蔬菜。 寺已清绝至奇,而这超凡脱俗的圣地偏又养育了倾国倾城的奇葩! 入了院门,看见一个两丈见方的四合院。院子的空间被花枝和花朵挤得满满, 就像一把大伞展开在半空。那花真有盖世的风貌,花开两种,一种是重瓣的九心十 八瓣,一种是单瓣大山茶,粉嘟嘟红殷殷,每一朵都有大碗那么大。尽管雪峰就在 顶端,花儿却无一丝卷曲,一丝委琐,一丝斑驳,全都挺身舒展开娇艳的身姿,一 开就是上千朵!那人间帝王,拥有奇花无数,一遇开放,却要惊动后宫三千;如今 这上千朵碗大的茶花一下子竞相开放,该叫人何等地惊叹倾倒才好? 众人一下子见了花,没人叹,没人说话,连走动都是轻轻的。绕着花树,只是 呆呆地看。 世上至美的东西往往都让人无话可说。 周鹏先来打破了沉寂: “这才是第一批花。前前后后要开十几批呢。世上哪里找得到第二棵?” 周鹏的自言自语惊动了一个人。 牛玉兰对周鹏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能做到心领神会。她想起那次地理课,他挂了 白水地图,说白水城天下没有第二座。今天他又说万朵山茶天下没有第二棵。看来 大砚真是世外桃源,神仙地界,当地人不觉察,只因为“身在此山中”了。再看先 生,一个人站在花下,两眼迷朦,不知是喜是忧。心中受了莫名的触动,竟有一丝 伤感浮动胸间。 山水画家赵雪村的儿子赵恒面对目不暇接的绝色奇葩,也看呆了。周紫岚开玩 笑道: “赵夫子!这一口不画‘幽壑清风’了吧?格是要来一张‘玉树临风’”? “幽壑清风”是赵恒的一幅画。老夫子们争相把玩赞不绝口,说意趣如何高远, 境界又是如何超拔,一时传得家喻户晓。紫岚自小受祖父培养,赏画能力自然不低。 看了那画,觉得的确脱俗,有沐体净心后的爽快,却也有些孤寡老成的意味。所以 故意提起那画打趣他。 赵恒大紫岚两岁,刚开始长个子,脸面比紫岚还奶气几分。他也是个情才傲物 的才子,就回击道: “你格是想说我除了老气横秋的东西就画不成别的?我正想画‘雪影茶香’呢!” 雪影茶香?好名字!紫岚心中叫绝,嘴里却说: “咋个画?雪画在哪里?花画多还是画少?” “我也在想呢。”他闷闷地应道。 紫岚又说: “有好名,不一定有好画;有好画,还要题得上好诗。” 赵恒晓得她有才,就激她: “好诗不好作。吟两句来听听?” 紫岚在这种才情往来的谈话中获得了极大的乐趣。此刻正在交锋,在他面前露 一手也不妨,就脱口吟道: “万树拨开半截寺,雪影暗移一段香。” 这不正是赵恒要找的东西吗?他顿时有所悟,站起来就找笔墨。灵感冲动,立 刻展纸磨墨,把紫岚完全丢在了脑后。 紫岚吟那两句诗,是想把这幅画的构思告诉他。见他悟性那么高,心中觉得很 是得意。见他只是埋头作画,自己被冷落在一边,又有些不甘心。就说: “画成了,有我一半功劳!” 紫岚晓得他此时最怕打扰,就走到牛玉兰身边,说: “玉兰姐,我们去后山看杜鹃格要?” 玉兰只想守着周鹏,就说: “我去了,众人吃哪样?看来今天我要做大厨师了!”说着看了周鹏一眼。 周鹏说: “有厨师,还要有伙头军呢!我的使命是捡柴烧火,让你们痛痛快快地玩!” 众人欢呼雀跃,一窝蜂涌出后门钻人丛林。只剩下赵恒在院子一角画画,周鹏 和牛玉兰烧煮火锅。 玉兰终于有了与周鹏单独相守的机会,又无俗世的干扰,心中就像神仙那么快 活,又是切菜又是烧火,勤快得不得了。其实这些琐事她平时哪里做过? 炭加进火锅,冒起一股浓烟,好一阵都红不起来。玉兰心急,对着火口大吹一 口,“噗”地冲起一股烟灰。她躲避不及,被灰渣迷了眼睛。顿时觉得有如大块石 头略着眼皮,用手使劲揉,揉得满脸是泪,眼睛还是睁不开。 周鹏见她受罪不轻的样子,就说: “不要揉了。站着不要动,我来给你吹。” 说的时候什么也不觉得。等真的朝她走过去,看见自己的学生竟是位成熟了的 姑娘,手脚立刻不自然起来。 玉兰闭着眼站在那里。听说他要给她吹眼里的灰,心口就一阵乱跳。虽然稳住 心神站着不动,心中却乱如麻,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今天能避开家人投身于山野林间,周鹏已有种鸟儿出笼的畅快感。置身于神仙 般的世界,面前忽然多出个动人的姑娘,他的心神忽然间有些慌乱。 “快点,难受死了。”她说。 他已经骑虎难下。 没办法,只好伸出手去,用两个指头拨开她的眼皮。 她的脸忽然涨得红通通的,连耳根也红得像抹了胭脂。 他的手抖得很厉害。他在心里骂自己:没用的东西!戳坏了她的眼睛咋个办? 这样一想,强行将心神稳住。小心地翻开她的眼皮,只见针尖大一点炭灰沾在内眼 皮上,取拿无计。 他们已面对面靠得很近。他一下子丧失了猛吹一口气的勇气,不觉端详起她的 脸来。 她的脸没有一丝皱纹。她的皮肤娇嫩得绿花瓣一样细腻,上面有一层淡淡的绒 毛。她的眼睫毛比一般人长些,向上卷,令人不敢正视。她的嘴闭着,却轻颤着, 嘴唇边缘的轮廓非常鲜明,而且比一般人的鲜红些,活像美术先生在黑板上教学生 画的红唇。 他的头脑一片空白。就像是鬼使神差,他忽然迎向她,脸面贴近了她的脸面。 刹那间,他准确灵巧地伸出舌尖,沾走了那点炭灰。 这才是真正的神来之笔。不但牛玉兰毫无党察,连周鹏自己都反应不过来刚才 发生了什么。 一下子,又略又痛的感觉消失了。她睁开了眼睛,惊奇地问: “给我看看,格是好大一颗?我觉得有核桃那么大呢。” 他的目光是柔和的,面孔通红地说: “针尖大的一点点,在眼睛里就觉得好大一块。怪不得有俗话:眼睛里容不得 一粒砂子。” 说完后赶紧避开,走到赵恒身后看他作画。 玉兰一时无事,也走过去看。 玉兰一近身,周鹏的心又慌乱起来。他忙说: “你招呼着,我去后山捡点柴,等一阵烧火烤粑粑。” 玉兰平时看的多是红梅啊、兰草啊、松啊、竹啊之类的画。看了一阵,看不出 名堂来,只好又走回去给火锅添炭。 刚才的一幕,赵恒毫不觉察。两个人的对话,他什么都听不见。 紫岚却一直想着那幅画。玩了一阵,先一个人回来了。 赵恒正在院角的矮石桌上作画。用的是工笔,正在描山茶花的底盘。 紫岚忍不住问: “雪影茶香出来没有?” 他头也不抬,苦恼地说: “不晓得咋个用笔。” 她神秘地说: “画不成就收起来算了。我想问你一样。” 他搁下笔转过头来望着她,等她发话。 “你见过人家画的工笔牡丹没有?” 他想了想,说:“见过。” “你格想过牡丹与山茶有哪样不同?” 他怔住了,低下眉头思索。 “牡丹边缘的线条是弯曲的,山茶的边是饱满的。牡丹有大富大贵的气派,山 茶像天上的仙女可望不可及。牡丹娇气,令人倾倒,山茶天真,美在无心。” 赵恒从没有机会跟人这样谈话。听她说话,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就像旱田遇了一 场透雨,长出一片齐刷刷的绿芽来。他迷糊地问: “你格是在作诗?” 看着他呆呆地望着自己,紫岚有些不好意思了。忙说: “我说的你听见没有?” 他抓了抓脑袋说: “你说的山茶无心,里面有道理。” “你格想通了?”她问。 “想是想通了,就是说不出来。” “何消说出来?画出来就行了嘛!”她轻松地说。 “要画无心,我没本事画。”他叹了口气。 她笑了: “写诗是功夫在诗外,作画也是功夫在画外吧?” 他彻底佩服了,羡慕地说: “在大砚,除了我阿爸,人家只跟我说吃呀穿呀这些东西,我简直不想跟人说 话。你这么有本事,我一点也想不到。” 她的脸忽然阴了。叹道: “有哪样用?白废功夫。” “咋个了?”他大惑不解。” “有哪样意思?大砚的女人再有本事也只是像你我的阿妈一样过日子。” 他不服: “女人咋个了?古时候有好多才女,名声传到今天!” 她愁闷地说: “人家是汉人!你格见过纳西有才女?有女先生?纳西女人不兴念书。” 世道多么不公平阿。他年轻的心里觉得有股热力在冲。看她垂头丧气的样子, 必须给她打打气。 “你怕哪样?有志气,你就来当纳西第一个才女!万事都有个第一,你格敢?” 她的眼里突然闪现出惊喜的光芒: “我格行?我的翅膀还长不硬呢!” “不见得!”他信心十足地说,“将来可以去昆明,去京城,去做一个有本事 的女人!” 他的话像太阳,照化了她心中久凝的冰雪。阿爸的归来给她带来了一个全新的 世界。但大砚周围的山太大了,那个世界太远了。久而久之,她觉得自己只有像所 有的大砚女人一样过一辈子,心中的火苗渐渐熄了,结了一层薄冰。今天听了他的 话,原来那个世界并不远,自己的翅膀却一天天结实起来,真有希望飞到那世界里 面去! 她的心飞起来,向着遥远的未来奔去…… 过了大半个世纪,当赵恒的玄孙女赵云仙在整理纳西文化,回顾这段 历史时,不由得感慨万千:造就了他们又埋辱了他们的白水城哟,是多情 的还是残忍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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