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雏鸟 腊月二十五以后,四方街上人山人海,买年货的人挤得大街小巷水泄不通。 每个临街的铺子生意都好得不得了。四方街早已摆满地摊,货物堆积如山。几 条主要的街道也摆满摊子,只在路中央留一条缝供人行走。住在街两旁的人户进进 出出极不方便,家门口成了闹市,吵得心烦,心中当然不乐意。但山里人带来的山 货强烈地吸5;了他们,只要主妇出面,卖者不但要降点价,而且还要多给主妇些货 物以示对占人家地盘的补偿。这样一来,大家都相安无事了。 最抢手的货自然是纳西人天天离不了的盐、酥油、凉粉皮、粉丝、祭奠用的香 条草纸和窨酒,还有娃娃们的新衣。 到了腊月二十五,阿朵坐不住了,挺着大肚子要出门。 阿奶见她背了篮子要上街,连忙挡住,说: “街上挤死人,篮子撞篮子,你格挨得起?” 阿朵道: “有哪样?哪家的女人不往街上跑?这几天好东西多,又便宜,不去可惜了。” 阿奶来抢篮子,道: “要去就我去。” 纳西人一娶了儿媳妇,财政大权随之交出,家里添置东西,作主的也是儿媳。 阿奶本是为了阿朵肚中的娃娃作想,但阿朵却不喜欢有人来夺“权”。她边躲闪边 说: “山上的女人生了还要砍柴割叶,我不缺手不缺脚,何消你们操心?” 阿仍拗不过她,只好由她去了。 阿朵前脚才出门,阿奶后脚就叫了紫岚来,对她说: “跟着你阿妈。东西买齐了你背回来。” 紫岚应了一声,追出门去。绕过几条清静巷子,就到了热闹地段。 紫岚既不看衣裳,也不看吃食,专挑对联摊子看。 对联抢手得要命。女人们不识字,辨不出高低,看着顺眼就买。那些对联多是 些福禄寿禧大吉大利的内容,有的已流传了千百年,还是被人喜爱着。写对联的多 是乡下的读书人,每年靠这段日子赚点纸张钱,也能显示个人的手艺。真正有点门 道的都不买,而是请名人写,图那份高雅的情趣。 紫岚看了一摊又一摊,心中比着高下,既觉得有趣,又想不通平日里觉得俗气 的东西怎么一下子变可爱了。看了别人的字,暗暗地想:不是吹牛,要是我来写, 保证比他们的好。恍惚间就见一女子坐于摊前,现写现卖,观者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一个个目瞪口呆就像在看天上的事情……紫岚想着想着得意起来,心里有个声音在 那儿炫耀——哪个想得到周紫岚姑娘还有这一手呢!不写则已,要写就要压倒那些 男子,而且要靠写对子生活,一辈子不愁吃和穿。再将那些人的字想了一遍,觉得 除了赵恒的字与和凤鸣的字之外,还没有人人得了自己的眼。赵恒的字瘦,硬,很 有看头,但拆开看笔划就不过硬,时时露拙,和凤鸣的字总是漂漂亮亮,几乎挑不 出毛病,却没有骨气,经不住品。想到赵恒个性分明的字,就想到他这个人,连缺 点也是可爱的呀!心中忽然充满了悲伤。 一下子想起出门前阿奶的嘱咐,赶紧寻找阿妈。只见万头攒动,挪一步都得撞 上前前后后的篮子,哪里分得出谁是谁? 忽然一只嫩白的手抓住了自己的手腕。吃了一惊,才见是玉兰。她又白又胖, 酒涡显露,带一副翠玉耳环,比从前更漂亮了。 玉兰说: “平时找你都找不到,今天送上门来了。快去我家一趟!” 紫岚没挪步,拉住玉兰问: “做哪样?” 玉兰又是一笑,说: “给我写对子呀!” 紫岚一听心就痒。边往外挤边说: “你家是大户,咋个看得起我的字?” 玉兰故作庄严道: “我自己那个家呢!你忘了?就算不住人,要过年了,也该打扮一番嘛!” 紫岚高兴得差点跳起来。两个人不敢丢手,互相拉着往外挤,挤出一头热汗来。 阿朵在人海中艰难地挪着步子,时时不忘护住肚子。 她看见一个永胜的人在卖晒干了的鸡纵菌,七八个纳西女人蹲的蹲,站的站, 有的忙着讲价,聪明的忙着往篮子里装。 阿朵挤过去跟相识的女人打了招呼,蹲下去就大捧大捧地装。 她的熟人叫起来: “你也是!格是不怕挤?好好闲起嘛!” 阿朵一边装一边答: “有哪样稀奇?哪个女人不生娃娃?” 那女人又说: “你十几年不生,咋个生早就忘了吧?” 阿朵觉得有刺,就回击道: “生多生少,不如生个好!” “阿朵!你买这么多,咋个吃得完?”那女人又大惊小怪地Dg。 阿朵仍然头也不抬地说: “学人家永胜人,先用水泡,再炸成鸡(土从)油①” ①将鸡(土从)菌与鲜辣椒、鲜花椒加油盐一起炸干,成一种十分金贵而美味的 食品,长期存放不变质。住面条或米线、饵丝汤食用风味更佳。云南特产。 那女人又说: “我也是,年年都做,年年都放坏了。” 阿朵有些可怜她了。就说: “今年我来帮你炸。你到时候叫一声。” 那女人心中感激,两人买好东西后,她凭着自己壮实的身躯在前开路,给阿朵 带来不少方便。两人又逛了几处地方,买了满满一篮子东西,各自回家去了。 外面来赶四方街的人就没有白水女人这么方便。她们天不亮就上路,来时要背 满满一篮子东西,先卖了,有了钱,再买想要的东西。舍不得吃城里的吃食,饿了 就啃几口自家做的于粑粑。平时喜欢往城里亲戚家跑的,这时就不好去打扰,晓得 别人也有做不完的事。再说这种时候去麻烦人家,少不了要送些礼品,要是拿去卖 了,又可以买好几样急需的东西了。女人们是精明的,谁也不愿白占人家的便宜, 也没有谁愿意吃别人的亏。\腊月二十七,和凤鸣带了红糖、酒、茶叶等礼品来走 亲家。他穿了件藏青色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进了门,先恭敬地一一给长辈打 了招呼,然后就坐在堂屋里跟阿老说话。 紫岚在院中帮着阿奶春糯米粉。 看着她们在院子里吃力地抬春棒,和凤鸣看不下去了,站起身跟阿老说了几句, 就过去帮她们。 吃过晚饭,和凤鸣回家去了。阿奶高兴地说: “紫岚有福气呢!找了个会心疼人的。” 阿老不吭气,满脸悦色。 紫岚却想着远方的赵恒。她不喜欢别人把自己跟和凤鸣扯在一起,但也不敢冒 犯老人,干脆装作没听见,拿了一册书坐在火塘边看。 阿朵心疼地说: “女娃娃读那么多书整哪样?将来还不是服侍人家一辈子!得了空就闲,有父 母为你操心嘛!” 周鹏听着就觉得不顺耳,不满地看了她一眼。心想:都怪我没本事,出不了大 砚坝子,才害得多才多艺的紫岚也误在了白水动不得。她要是生在外面,读个大学 有什么难?做一番事业也是理所当然!心中就一阵绞痛。 紫岚突然说: “过了年我要去泸沽湖。” 阿朵惊奇地问, “那远的山路,去做哪样?” “采风。 “采风是做哪样?”阿朵忙问。 紫岚耐心解释道: “去请当地人讲故事呀!” 阿朵一拍腿说: “老天!家中有黄金,偏要跑到天边求黄铜!故事我有一肚子,你听一辈子都 听不完。” 紫岚忙说: “我要听的是泸沽湖的事情,你咋个会晓得?” 阿老咳了一声,以示反对。 周鹏晓得非帮女儿一把不可了。他不紧不忙地说: “我也想去呢!我去了,路上就不怕了。” “抢人的多得很,你父女哪里是对手。”阿老一字一顿慢悠悠地说。 “只要跟了牛家的马帮,走遍天下没有人敢抢!”紫岚快嘴快舌地说。 阿老瞪了紫岚一眼,说: “有人家的人了,做事要替别家想想。” 周鹏心中有气,大声道: “她又不做坏事情!格是一辈子要像头猪,吃了睡,睡了吃,才算规矩?” 紫岚有阿爸撑腰,胆子也壮了,大声道: “上次订婚,我顺着你们了。这次我要去做正事,你们不要挡我!” “啪!”的一声,阿老摔了茶碗。他脸色发青,狠狠地说: “好好的日子,要毁在你们手上!” 阿朵骇得脸色发白,赶紧拿了个新碗给阿老泡上茶。 周鹏胆大大到底,干脆地说: “人在世上走,各有各的路。娃娃要做正事,老人家不支持,反而来阻挡,等 于误了娃娃的前程!” 阿老也生气了,反唇相讥道: “娃娃多了,我不挡。是男娃娃,我也不挡。只有一个女娃娃,我不挡咋个对 得起祖宗?” 紫岚无话可说,抽泣起来。 周鹏大声说: “娃娃是我的,出了事我担着!” “算了算了,”阿朵劝道,“天又垮不下来,何消你咬我我咬你叫外人笑话?” 周鹏起身就朝自己的书房走,头也不回扔下一句话来: “紫岚,到我这里来!” 在黑水村,紫岚的表姐和雪梅掉进了痛苦的深渊。 她不久前出的嫁,跟婆家人的脾气不对路。那家人喜欢唠叨,小里小气的让人 受不了。按规矩,新媳妇进了门,样样可以作主,可雪梅要开札柜取粮,婆婆总要 守在旁边,眼睛盯得紧紧的。有时雪梅去楼上取点腊肉来煮,婆婆也要跟来,在哪 里下刀得她说了算。烧点水洗个头,阿老说她费柴。赶街从来没有份,手中一分零 花钱也拿不出来。更让人受不了的是玉生,喝酒没日没夜,醉了就发疯打人。 冬日里的一天,他又喝醉了。这次的疯发得才叫厉害:家里的缸缸罐罐全打得 稀烂,又乱骂雪梅在外面乱搞,拍桌子砸板凳闹了两个时辰,才累得像一头死猪倒 在他吐出的腌脏物中间睡去。 雪梅一阵阵恶心。她只有一个念头:抢了他手中的斧头,一刀砍死他! 看着一团死肉般的丈夫,她忍不住朝地上吐了几泡口水。 永远也不想跟这头猪一起过日子了。 雪梅完全死了心。 她收拾了几件换洗衣裳,连夜赶回了黑水。 回到家,就像鱼儿放回了清池,她真有说不出的舒畅。 她早早起来做早饭、砍柴、喂猪,清畜圈、种菜、下地……样样抢着干。 女娃娃何必嫁人呢?枉自污了自身的清白。不如留在阿爸阿妈身边,想做哪样 就做哪样,不必看别人的嘴脸,不必提心吊胆过日子,多好! 玉生家却不会放过她。 才十来天,那玉生背了点粮食,大模大样登门来领人了。 阿爸阿妈拉不下面子冷待他,只好又是打酒又是煮肉稀客一样侍候着。 玉生一眼瞄见了在后院浇菜水的雪梅,欲火熊熊燃烧起来。心头一兴奋,酒就 喝得猛,糊里糊涂盼着天黑,好跟雪梅睡一个屋。 雪梅不得已坐在饭桌旁,恶心得一口汤也喝不下。看着玉生不顾脸面大吃大喝, 还用充满邪念的目光盯着自己,真恨不得扑上去把他掐死! 吃过饭,她还在收拾碗筷,他已经堂堂皇皇地叫开了: “快点快点!我要睡了。” 她连看他一眼都想吐。心想:你是哪个?与我有哪样相干?我对你早死了心啦。 收拾完锅灶,又煮猪食,再烧一锅洗脚水。 阿妈安排女婿住在了客房。然后跑进灶房来催女儿: “还不快点去?他等不及了。” 热血“呼”地冲上了雪梅的脸。她火冒三丈地说: “哪个要睡睡他的,你操哪样心?这是我的家,我要咋个就咋个!” 阿妈软言道: “你们是夫妻,三辈子要做伴的。” 雪梅气得浑身乱抖,狠狠地说: “那是你们逼的!再来说东说西,我一刀抹死算×了!” 阿妈这才晓得事情不妙,只得退回去跟工生解释。 她前脚才出门,雪梅后脚就关了灶房门。随后松明子也熄了。 阿妈一惊,忙说: “灶房里冷!” 雪梅硬梆梆甩过话来: “冷不死!” 阿妈只得回屋拿了两件蓑衣放在灶房门口,朝里面说: “盖的在门口,你自己拿。” 玉生酒饱饭足,想着雪梅要不了多久就会乖乖任自己摆布,心中暗自得意。正 兴奋着,却听见阿妈在门口说: “雪梅睡在灶房里了。” 就如同一盆凉水当头泼下,玉生的酒醒了一半。他只觉得大大伤了面子,一个 男人,连女人都制不住,还有什么脸面做人? 他强压住怒火等了一阵。见屋子都黑了,没了任何响动,这才轻轻开了门,摸 到灶房门口。 天冷得骨头僵,蓑衣还扔在门口。 玉生抖抖索索趴在门缝上往里一看,只见雪梅坐在烧灶的长条凳上,火焰映得 她脸蛋红艳艳的。她肯定听到了门口的响动,却看都不朝这边看一眼。 他已经忘了自己那天醉后的所作所为,还以为她是在耍孩子脾气,要自己低声 下气去求她,就轻轻摇灶房门。 摇一阵,又等一阵。里面还是没动静。 再从门缝往里望,她还是原来的样子,呆坐着不动。 她料定了他是不敢敲门的,根本不去理他。 他无法了,只得灰溜溜回到自己房里。 雪梅却在反复地想: 从今以后,我一想起这个人就恶心,一挨近他就想吐,一看到他就起鸡皮疙瘩, 以后的日子咋个过法? 玉生本想在岳母家住一晚,第二天接了媳妇就走。没想到雪梅话也不跟他说, 进进出出眼睛从不看他,晚上就反锁在灶房里。这明明在赶他走嘛!厚着脸皮挨到 第三天,悄悄回家去了。 玉生妈一见他独自回来,脸就黑了。气呼呼地说: “男人吃点酒,发一下疯,一个女人作什么怪?!” 晚饭桌上,一家人都丧着脸。玉生更是一言不发。 玉生爸说: “她生是我家的人,死是我家的鬼。迟早要回来的!” 玉生妈叹了口气,说: “再去接!看她有多大架子。” 玉生闷闷地说: “要去你们去,我才不耐烦呢。” “我去就我去!”玉生妈狠下心说:“先接回来,再慢慢收抬她。” 玉生妈到了雪梅家,雪梅照样不理不睬。 玉生妈就到雪梅妈房里说: “你家雪梅的魂入了我家的素篓,她在娘家只是客。你们不要弄颠倒了。” 雪梅妈叹道: “晓得你家咋个搞的,把我家姑娘的心都伤透了。现在天王老子也劝不动她。” 玉生妈的口气硬起来: “我家有的是人,抬也要把她抬回去!” 雪梅妈一惊,忙说: “你莫逼她!把她逼急了,出了人命对哪边都不好!” 玉生妈觉得有点道理,就打定主意先回家去。临走那天还对雪梅妈说: “麻烦你家了!我会叫家里人送点粮和肉来。” 雪梅妈忙说: “不消不消!你好好在家等吧。” 雪梅妈送走了玉生妈,转回来想劝姑娘几句,雪梅先发话了: “我吃不穷这个娘家!我有的是力气,只要做得动活路,端饭碗就不消脸红!” 雪梅妈见女儿心硬得跟石头一样,心中添了几分忧虑。 正当雪梅铁了心要一刀两断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雪梅跟阿妈说了。阿妈立刻说: “这么大的事,马上要给你夫家送个信。” 雪梅急得大叫: “何消扯上他家?我生的娃娃跟我过,哪点不合道理?” 阿妈大惊失色道: “你是打定了主意要生在家里?” 雪梅不解地说: “咋个?难道你们要赶我走?” 阿妈一边摇头一边说: “你们年轻人,哪里晓得厉害?你的魂拴进了他家的素篓,将来生的娃娃的魂 也在他家素篓里,咋个分得开?娃娃长大了,要怪罪你一辈子呢!” 雪梅如雷轰顶,呆立着,脸色一片惨白。 雪梅妈不敢耽搁,按规矩给那家报了消息。 玉生妈心中暗暗感激苍天。她兴奋地对家里人说: “这回好了!以前是我们求她,现在要翻过来,叫她求我们!” 玉生冷笑道: “大白天做梦!” 玉生妈胸有成竹地说: “从今天起,哪个也不准去接她。要生前她娘家人肯定会来求我家去接。” “你咋个晓得?”玉生又问: “哪个不晓得?”玉生奶自信地说:“她母子两个的魂都拴在我家素篓里供着, 她娘家人有多大胆,敢叫我家的后代落生在外人家?他们不心疼玉生,还不心疼外 孙?哪个舍得让外孙生下来就找不着魂?” 玉生心头暗喜,这才放了心。 过了腊月十五,雪梅的爸妈开始着急了。阿妈一过了正午就自言自语: “这玉生!咋个还不来?” 说罢就用焦虑的眼神望望女儿。 雪梅装作没看见,低了头剁猪草。 过了二十,阿爸就说: “雪梅,要过年了,家家都要团圆呢!” 雪梅装作听不见,顾自给猪圈垫松毛。 过了二十八,男家还不见人来。 阿妈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大着胆子说: “该回去守着素篓了。” 雪梅冷笑道: “格是要赶我走?” 阿妈忙说: “不是阿妈心狠,阿妈不能误你一辈子。” 雪梅凄然道: “别人不给脸,连爹妈也来打脸!我要么去讨饭,要么就在家。你们看着办。” 阿妈不敢再说什么,只好由她。 大年三十一大早,雪梅天不亮就起来,又是杀鸡又是洗猪头猪爪猪尾巴;推豆 腐洗青菜淘米炸粑粑忙得不亦乐乎。到了下午,一挂鞭炮最先点响,落了个全村头 席。 碧绿的松毛铺了一地,全家等着落座了。 欢天喜地的雪梅忽然听见阿妈说: “雪梅,到灶房来。” 雪梅跟了过去。 进了灶房,阿妈面有难色,吞吞吐吐地说: “雪梅,大年三十素团圆。你的魂嫁出去了,你要是上桌,我家的素神会受惊 吓的呀。” 雪梅觉得受了侮辱,用惊诧的目光望着阿妈。 阿妈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嘴里却说: “外人扰了年夜饭桌,祖宗就不安宁。我每样莱都给你留了,你就在灶房吃。 过了今晚,这个家还是你的家。” 雪梅觉得阴风惨惨,眼泪涌上眼眶,又一次次吞下肚去。她一言不发,在长条 凳上坐下。 阿妈拿了一个草锅盖,要她戴在头上。说: “顶了草锅盖,鬼怪不缠身。等一阵家里的素要欢乐,它看不见你的脸,不会 受惊吓。” 见女儿异常顺从地把锅盖放在头上,一股歉疚之情涌上来。阿妈温柔地说: “过了今晚就好了。明天你要咋个都行,你还是这个家的主人。” 雪梅惨兮兮地说: “你放心,我一个做客的人,不会不替别人家想想。” 说罢,双眼一闭,再也不理人。 阿妈无奈,只好吃年夜饭去了。 雪梅只觉得冷,冷得要命! 嫁人太可怕了。女人出嫁时,连灵魂都嫁出去了,再也没有退路。你不能冒犯 丈夫,因为他是你的主人,你是他养的牛马。你一生的祸福苦乐都要由他定。如果 他不要你,你就无法做人。你却那么蠢!你竟敢不要他,拒绝他,和他作对!这下 子好了,无人理,无人问,没有你的地盘,没有你的归宿了! 这一晚,雪梅终于明白了古往今来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烈性子的纳西人去游巫。 自己多么惨!连游巫都来不及了! 只有一条路可走了。回去,去做玉生家的认罪羊,当牛当马磨完这辈子,磨到 喘出最后一口气为止。 初一一大早,雪梅爸早早起了床,站在院心叫道: “你们女的好好睡在床上,太阳照才准起哟!” 雪梅妈早起惯了,早已醒了多时。就故意说: “睡不住,起来还安逸点!” 雪梅爸道: “格是忘了老规矩?女人是忌讳,祖宗神灵都怕遇着你们,不吃你们做的供品……” “算了算了,”雪梅妈打断了他:“快点,该忙哪样忙哪样吧!” 雪梅爸这才烧香,焚纸祷告,然后去灶房做素食。 他先烧了一锅洗脸水。再用小锅将油烧热,炸豆腐皮、糯米粑粑、米干片。还 备了平时舍不得吃的好东西,和香条草纸一起装了满满一篮子。 全家洗了脸,吃了早饭,背着吃的用的东西去上坟。 大年初一上坟祭祖是纳西人的老规矩。这一天,是生者与死者谈心的日子,每 个家族的成员都要去扫本家的坟山。 只要是男子,都要占一个坟位。坟位的排列是有规矩的,就像在人间的位置早 已排定一样,决不许乱了秩序。 小娃娃稍稍懂事了,长辈们就要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把他领到他将来要占的坟位 上,指着那里对他说: “你将来就睡在这里。” 娃娃们的反应往往是在自己的领地上又跳又叫又拍手。淘气的干脆睡在上面看 看有什么滋味。有弟兄几个的还要争吵,这个说那个的位置比自己的好;那个又说 自己那里晒不着太阳。 父母们看在眼里,也不干涉他们,由他们闹去。 赵恒第一次面对自己的未来归宿时,感到的却只有残酷。 当时他只有4岁,身边指点他的是阿妈。 阿妈那时还年轻,比山坡上所有的野山茶还鲜艳明媚。他们俩一起站在他未来 的归宿之上,阿妈耐心地向他解释:这是你最后要去的地方。 他坐下来,仰脸望着阿妈。眼睛里第一次涌现出忧郁。 沉默了一阵子,他突然用乞求的口气说: “阿妈,不死格可以?” 阿妈笑起来,抱起他,一边摇头,一边把他高高举过头顶。 他的希望碎了。阿妈是从不骗人的,每个人都要死! 阿妈一口气举了他六七下,累得直喘气。 但是,他没有被逗笑。死——一个巨大的谜团困惑着他。 阿妈抱着他,顺势躺倒在草地上。 阳光从林间射进来,柔柔地抚着他们。风中有梅花的清香。 他心中又冒出了一线希望。他小心地说: “阿妈,我死了以后格还跟你睡?” 阿妈睁大眼睛,笑着摇了摇头,朝上方一指,说: “我们是你的长辈,睡在你的上一排,我和你阿爸做伴。你和你的媳妇做伴, 在这一排。你的儿子在下一排。” 他的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死!多么孤单的死! 他心中的话脱口而出: “阿妈!我不要这里!” 阿妈用无限惊奇的目光看着他。 他接着说: “阿妈,我想埋在天上,天天看得见你。” …… 今天的赵恒妈依然坐在当年的草地上,却已经看不出当年的影子。她已经憔悴, 满脸皱纹。她已经想不起儿子当年说过的那些疯话了。 她的儿子却正坐在昆明西山的山顶上,闭着双眼回忆4岁时那个终生难忘的大年 初一。 童年的周紫岚也对大年初一的上坟作出了特别的反应。 这是她5岁那年。 家族里的男娃娃都找到了自己未来的归宿。 为什么没有我的?她感到困惑,就去问阿妈: “以后我睡哪里?” 阿朵笑着在她脸上拍了拍,说: “你不是我家的人,这里没有你的地盘。” 紫岚焦急地说: “我睡你旁边,格行?” 阿朵猛地在她额上亲了一口,笑道: “等你做了人家的媳妇,就有你睡的地方了。” 紫岚还是急,又问: “在哪里?你现在就领我去看。” “我也不晓得呀!”阿朵认真地说。 “你都不晓得,哪个才晓得?” “一个都不晓得。长大了再去找嘛!” 紫岚心中打了个冷噤。女娃娃长大了就要住到认不得的人家,睡在不相干的人 中间,多难受啊! “阿妈,你格想你的阿爸阿妈?” “以前想。有了你就不想了。” “为哪样?” “你才是阿妈的命根子呀!” “我去了别人家,想你咋个办?” “不会想啰!”阿朵抱住女儿,在她耳边絮叨道: “你会有自己的儿女,自己的命根子。最后就把我忘了!” 从那时起,婚姻在紫岚心里就成了一件骨肉分离的伤心事,这片阴影永远都没 有消失。许多姐妹伴都把结婚当做一个梦,千方百计地妆扮它,粉饰它,憧憬它。 紫岚儿时的最大企求是嫁得近点,随时可以看到阿妈就行。谈不上欢乐,更谈不上 激情。参加别人的婚礼是一件大喜事,娃娃有糖吃,大人有酒喝,年轻人有舞跳, 人人兴高采烈满面荣光。紫岚却悄悄躲在一边,觉得自己和眼前的盛景完全不相干。 她不时地用忧郁而怜悯的神情注视着新娘,替她分享着想象出来的离别之恨。 牛玉兰虽然高贵,毕竟是木家的儿媳,大年初一也必须回到木兴家的坟山上去。 祭祖;上坟;认亲戚;顺便照看一下自己未来的坟位。 木兴回不来,作为他的媳妇,她必须全权代表他履行一切职责。 木家的亲戚们用充满渴求的目光盯着她的肚子,等待着他们盼望中的好消息。 玉兰看在眼里,心中很是愧疚。她令他们失望了。她没有怀上。这是天意么? 她手脚发软,心中说着道歉的话,在木家先人的坟前虔诚地跪了下去。 一一拜毕,亲戚们又领她看了她夫妻俩的坟位。 那是一片朝阳的坟地,在木兴父母的下方。还看不出坟形,荆棘和野草长得铺 天盖地。 一位亲戚说: 地方先占下,可以修成双坟,也可以合葬。地界是宽宽的,有钱了可以先把坟 修了,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放心不下的事了。 玉兰如木头一样被人支配着,心中充满了荒谬的感觉。 ——一个人要咋个活都还不晓得,结尾却先知道了。结局不但早有安排,而且 还可以提前拿来观赏一番!这世界就这么怪,这么没道理么? 玉兰站在那块坟地上,揪心扯肺地思念木兴。 她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做生是人家的人、死是人家的鬼。她暗暗发誓:这辈子 要跟木兴生死不离,哪怕当牛当马也心甘。 因为,他就是下一辈子在另一个世界给自己做伴的人啊! 玉兰回到白水后,心里空落落的,一天到晚想找点事做,却不晓得做什么才好。 听说紫岚要去泸沽湖,她立刻动了心,无论如何要一同去。 牛春亭见女儿的日子十分难熬,也想让她散散心,就一口应承了。 玉兰妈埋怨道: “玉兰是人家的媳妇呀!有个闪失.咋个向人家交代?” 牛春亭信心十足地说: “这方圆百里,我牛家的马帮要咋个就咋个,连皇帝都不怕,还怕几个路匪强 盗啊?” 玉兰妈道: “惹是没有人敢惹。女人单独出远门,人家格会说闲话?” 人活在世上,哪一个不把名声看得重?牛春亭是知名人士,更是爱极了面子。 周家虽然贫寒,名声的清白却远在牛家之上。只要紫岚在玉兰身边,白水的女人嘴 巴再坏,也不敢拿一个清白姑娘的名誉开玩笑的。这一点牛春亭心中有数。 “嘴长在人身上,想说就由它说。”他思虑再三后,满有把握地说。 玉兰妈无奈,只好给女儿打点行李。心中却怪紫岚多事,好端端的不守家,偏 要东跑西跑,把玉兰都搭进去了。 周老先生听说紫岚是跟牛家的马帮出门,有玉兰小姐同往,这才无话可说了。 玉兰这一发就不可收拾,旅游成了她打发时光的一种方式。跟着阿爸的马帮, 她跑遍了滇西,到了成都、拉萨、昆明等城市。跑了不少地方后才发觉白水女人其 实很可怜,只看得见巴掌大一块天。她想,要是木兴来接,我是愿意去的,一潭死 水般的日子有什么乐趣呢? 玉兰在昆明街头曾遇上了赵恒。 当时赵恒光着膀子,拉着辆人力车,车上坐着个大胖子。 赵恒拉着车从玉兰面前一晃而过。玉兰觉得像,却不敢肯定。再说,他那样有 才华的人,怎么会在街上拉车? 玉兰放不下,又叫了辆人力车,叫车夫跟着前面那辆车走。 到了顺成街口,胖男人下了车。拉车人站在原地揩汗。玉兰定睛一看——不是 他是哪个! 玉兰喊了两声,他没听清。猛然见一位衣着端庄的青年女子朝自己走来,以为 她要坐车,就迎了过去。 玉兰等他到了面前,一把捉住他手腕,轻快地说: “走!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再说。” 赵恒大吃一惊,一看——却是玉兰! 他乡遇故知,自然欣喜异常。玉兰不由分说把赵恒拉进一家小饭馆,要了满满 一桌菜,还要了两杯酒。心想:他在外面这么久,肯定饱饭都舍不得吃一顿吧?今 天叫他吃个够。 赵恒始终是欲言又止的样子,玉兰看出了几分,干脆跟他说: “有哪样不好开口的?我是你的大姐姐,你还信不过我?” 赵恒的脸红了。终于,他支支吾吾地说:“周紫岚格好?” 玉兰开玩笑道: “不问别人,一开口就问她,有哪样道理?” 赵恒窘迫地遮掩道: “我是替她不服气。她要是个男的,肯定要成大器。” “你也说这种话了?”玉兰继续逗他:“真的是红粉知己呢!” “玉兰姐,不要这样说。”他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我这么没出息,咋个能 跟她比?” 玉兰道: “你哪里没出息了?你是没有机会!只要人在,机会总要来。” 两人就碰杯,喝酒,吃菜。玉兰不胜酒力,把杯子里的酒都倒给了赵恒。还要 叫酒,被赵恒挡住了。说: “我出门从来不超过一杯。” 玉兰有了酒壮胆,无拘无束地说: “其实你两个才是天生的一对。” 听了这话,赵恒好一阵子不言不语。玉兰看着他,见他眼中有了泪,不禁吃了 一惊。忙说: “不说了不说了。说点高兴的。” 又问: “你是咋个生活的?” 他苦笑道: “拉车呀!人家本地人不愿干,我不在乎,养得活自己就行。” 玉兰正色道: “不要有个饭碗就忘了别的。你的正事是读书!” 赵恒感激地说: “不敢忘。” 玉兰又说: “还在画没有?” 赵恒摇摇头。 玉兰有些伤感,一时无话。 赵恒打起精神兴奋地说: “你急哪样?等我学了本事,还要回玉龙山下去,开一个雪山画宗呢!” “真的?”玉兰眼里放出光来。 “哪个哄你?”他坚决地说。 玉兰这才笑了,又说: “人在世上走一回,总要做点事情。这一条任何时候都莫忘。” 赵恒郑重地点了点头。 分手时,他一再嘱咐: “千万不要把我的事告诉紫岚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