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赌注 俗话说:三、六、九,男人的关口。 36岁的周鹏看上去跟一般的纳西男人已没有什么区别。年轻时代的激情和梦幻 已经一去不复返。36岁是纳西男人的生死关,阿朵给他请客消灾,让他扎上了自己 亲手做的避邪红腰带,穿一件深色长袍,冷的时候加一件马夹或羊皮坎肩,冬天则 加一顶藏式狐皮帽子。在家不离三件物:酒壶、茶碗、长烟筒。老太爷一死,他的 心苍老了许多,对世事也淡泊了许多。大砚中学堂却有蒸蒸日上之势,名气一天比 一天大。这大概就是他唯一感到欣慰的东西了。 当初学做普通百姓,他扼杀了自己的心志,吃了别人吃不下的苦,受了别人受 不了的罪。到现在,他已经完完全全成了个过日子的普通男人了,捉弄人的命运却 跟他开了个要命的玩笑——36岁的周鹏突然接到了教育部委任他担任东陆大学教务 长的一纸状书! 当毫无精神准备的周鹏猛然间拿到了那张改变了他下半生命运的委任状时,平 静得像一潭死水。他没有一遍遍细看委任状的内容,甚至心跳都没有加快,只扫了 一眼就把它塞进抽屉角。然后,他木然地站起身,朝那位前来报喜的欣喜若狂的同 事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悄悄朝家里走去。 当年的周鹏曾怀着多少热切的梦幻在外面的广大天地里尽情飞翔过阿!直到27 岁回到大砚时,他还以为自己有改天换地的能力,一定能引导大砚的新一代过上一 种全新的生活。为了这个伟大的理想,他放弃了留在外面的可能,心甘情愿回到了 大砚。 也曾对根本没有幸福的婚姻有过不满。也曾有过奋争的冲动和激情。十年过去 了,生活还是原来的老样子,青春的朝气却像太阳下的露水找不到一丁点痕迹了。 他已经认了输,投了降,万念俱灰,心如死水,六根清净了。可是,恶作剧的 老天爷却要他去做东陆大学的教务长! 一个奔四十而去的男人,有必要再开始一次全新的生活吗? 失去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一切,去换取对自己来说也许毫无用处的东西,值得吗? 玉兰嫁了人。紫岚订了婚。两个他内心最关心的人,不可能因他的改变而更改 自己的人生。这不是太残酷了吗? 周鹏陷入了无穷尽的烦恼中。 周紫岚在17岁那年毕了业,在家除了做做家务,剩下来的事就是等待出嫁了。 和家来提了几回。周鹏看出紫岚不愿出嫁,就找借口推脱了。他常常望着女儿 窈窕动人的身影,心痛地想:要是她生在外面,正是要读大学的年纪呀!越想越觉 得命运不公平,恨天恨地都无用,恨只恨自己的家乡太偏僻,周围的山太大太高! 委任状一到,周鹏别的不悔,悔只悔当初不该任由家人给紫岚订了人家,一只 鸟儿从此剪断了翅膀! 对于一个做父亲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看着自己出类拔萃的儿女无法有所作为 更惨痛的呢? 如果委任状早来三年,紫岚就不会许配和家,周鹏说什么也要带她去昆明,让 她在更大的天地里飞。如今,她的归宿已定,为父的即使有天大的本领,也只能眼 睁睁看着女儿去重复她母亲、她奶奶、祖祖辈辈的纳西女人过惯了的那种生活! 你叫他如何不对天长叹?! 谁想得到?真正欢天喜地的那个人却是阿朵。 阿朵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嫁了周鹏,先是看别人幸灾乐祸的眼神,后来又忍气 吞声来维持这段婚姻,真好比大雪天穿裙子——别人看着有味,自己却从皮凉到心。 个中的甘苦除了自己,还有谁知? 阿朵可以拼死拼活地干活,可以低三下四地做人,但阿朵是决不能输的! 她没用多少时间就看透了周鹏这个人。 他懦弱,良善,做任何事情都狠不下心来。这是他的弱点,他的把柄。只要阿 朵抓住这一点,他就跳不出她的手掌心。他喜不喜欢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有的是 机会守住他。 她果然就成功了。 在他最脆弱的时候,她发动了巧妙的进攻。他果然中了她的计,让她怀上了紫 龙。 有了紫龙,他的两只翅膀就拴在了她的手中。他再也逃不掉了。 有了紫龙,阿朵全颗心里就只装得下一个紫龙,对周鹏的一切都不再放在心上 了。当年怀紫岚,有的只是孤苦与辛酸;现在怀紫龙,却有说不完的喜悦与充实。 这变化开始得不知不觉。有时候,周鹏望着阿朵怀抱紫龙满脸甜蜜满足的表情,心 中不自禁地想:我不过是被她利用的工具而已。继而,会生出一败涂地者才有的那 种致命的颓丧。 现在,阿朵又一次大获全胜了。你周鹏不是大砚最有出息的男人吗?我阿朵自 然是白水最让人羡慕的女人! 世界上还有什么胜利能比虚荣心的胜利更能令一个女人心满意足呢? 阿朵已经不在乎丈夫是不是守在身边了。新婚九年别离都熬过来了,现在身边 有一双儿女,他就是跑到天边,还是阿朵的男人! 只有我阿朵,才是这个家的真正主人。我才是那棵镇地脚的千年老树。周鹏也 好,儿女也好,都不过是这棵树上的枝枝丫丫! 结婚近二十年的阿朵,摸索来摸索去,到了今天才领悟到女人是真正的支柱。 当家作主的女人多好呵,手里握得满满牢牢,半夜敲门心不惊…… 从此以后,阿朵要宽宽心心过日子了。过了半辈子委屈日子的阿朵,从今以后 要扬眉吐气了。 春草第一次在四方街亮相,就让满街的人好好开了回眼界。 春草是个闲不住的角色。回到大砚才三天,就忍不住要去逛街。 世雄才两个月。从他一到家,玉兰就时时刻刻抱着他,晚上睡了才不得不还给 春草。 这一天,春草早早起了床,把世雄喂饱了,就仔细洗脸梳妆。 她把头发高高盘在头顶,在脸上扑了点粉和胭脂,又点了口红。这才换上件葱 绿旗袍,在镜子前左照右照。 这旗袍过去是最合身不过的。生了世雄后,胸部更高更挺了,衣服上了身,显 得紧绷绷地惹眼。 收拾完毕,这才来到灶房吃早饭。 玉兰抬眼一看,吃了一惊—— 只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娇烧女子,脸儿要多嫩有多嫩,腮帮要多粉有多粉,眉眼 要多俏有多俏,身条要多娇有多娇。轻轻盈盈,温温柔柔,走上前来轻轻一屈身道: “姐姐,又辛苦你了。” 玉兰从未见过这么美妙的女人,一时竟看得呆了,也忘了还礼,眼睛只盯着人 家。 春草母子是在黄昏到的家。路上风吹日晒,玉兰见到的春草不过是个头发散乱 的憔悴女子。后两日她虽然梳洗一新,但两个女人相处极不自然,玉兰连正眼也没 看过她一眼。为了不伤和气,玉兰有意避着她,也避免跟她说话。俗话说:人是桩 桩,全靠衣裳。春草这种风情万种的女人,穿上件好衣裳,真是说不尽的好看,显 不完的风光! 玉兰不由得心中一阵酸楚。她低下眼说: “吃饭。” 不知怎么,就生出了深深的妒意和伤感。 早饭是粑粑下酥油茶。春草是四川人,从没吃过酥油茶,端起来闻了闻就皱着 眉放下了碗。 玉兰不轻不重地说: “往后要住在白水,不会吃酥油茶就麻烦了。我们这穷乡僻壤,早晚又冷得要 命,只有酥油茶是离不得的东西。” 春草听出了她话中的教训意味,也不跟她计较,端起碗就要一饮而尽。无奈气 味太大,实在咽不下去,含了一口在嘴里,脖子就一鼓一鼓地要呕。 玉兰给了春草一个下马威,见她活受罪的样子,心里就有一种快意。谁叫你抢 别人的丈夫? 就在这时,世雄在玉兰怀里大哭起来。 世雄是春草的命,她当然心疼得不得了。但她内心愧对玉兰,巴不得玉兰喜欢 世雄。这时就装作听不见,继续咽那碗酥油茶。 玉兰终于发话了: “世雄饿了,给他吃点奶。” 春草忙站起来抱过世雄,坐下来解开了衣襟,将滚圆的乳房喂向世雄的小嘴。 世雄一含住母亲的奶,马上就止住了哭声,有滋有味地吮吸起来。 玉兰看着眼前的一幕,一股无名火油然而生。她猛地站起身朝外走。 春草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玉兰,就对佣人说: “快去看看。” 佣人起身跟了出去。 其实世雄哪里是饿?分明是想跟亲娘亲热。佣人前脚出门,他马上就睡着了。 一会儿,佣人进来说: “她问世雄格饱了?要我抱过去。” 春草将世雄递给佣人,不觉愁上心头: 天啦!在这无亲无友的纳西世界,往后的日子咋个过? 一下子就觉得心烦起来。 屋子里空空的。只有到街上去逛一逛,解解闷。 白水的路都是石板铺成,镶嵌着各种各样的五彩石。长期雨洗鞋磨,变得亮光 光的。穿着软缎绣花鞋踩上去,竟有点打滑,走路就有了一步三摇的风姿。 白水人没见过脂粉,更没见过脸上施了脂粉的女人。突然间,街面上出现了一 个要多好看有多好看的女人,穿着知县夫人接见外客才穿的那种衣裳,挺着高高的 胸脯,轻轻扭着腰走在衣着朴素的纳西人中间,那效果简直等于晴天里突然打了个 响雷。不少人两眼发呆,头脑发晕,望着她旗袍开衩处一步一现的白腿,嘴张得大 大的却说不出话。 女人们三个一伙五个一堆,当街就议论开了: “哪里来的女人?漂亮死了。男人见了不发疯才怪!” “外面的女人咋个那么白?我们大砚最白的人跟人家一比,简直是养面比麦面, 还差一大截呢!” “她穿的那种衣服才羞人哟!奶鼓出去,屁股朝后头翘,腰还要回进去,跟光 身子差不多。” “她算哪样?我家姑妈年轻的时候比她还漂亮,只是穿不起她那身好衣裳!” 没过半日,满城的人都在谈论大砚新出现的一个天仙样的女人。人们很快就探 明了这女人原来是木兴军队上一个汉族朋友的妻室,因为战乱才来避风声的,寄养 在木兴的妻子家,好照顾新出世的小儿。牛家交际历来广,在远方有朋友也是常事, 朋友肯来落脚,证明交际非浅,而且看得起大砚人。果然,人们对这母子的身份也 未加细想,春草母子的客人身份就这么定下了。 春草出了门,玉兰却在家里暗自伤心。 当木兴上次硬着心肠把事情全盘托出后,玉兰简直等于死了一回。 这人间还有什么意思?你死死地守,苦苦地等,却等来这么个结果—— 被人卖了还蒙在口袋里! 从木兴说了事情真相到他走,玉兰没让他挨过自己的床。强烈的受辱感折磨着 她,刺激着她的每一根神经。她想咬他,撕他的肉,扯他的头发……这一切却解不 了她的恨!她要赶他走,像踢一只狗一样把他踢出门…… 一个声音在嘲弄她—— 你现在赶他有什么用?你这个人早就给了他了,后悔咋个来得及? 玉兰真后悔啊!早知如此,不如当初大胆些,干脆先给了周先生,要不然就约 他一起跑到别处去生活,就不至于受今天的罪呀! 玉兰不吃不喝在床上睡了几天。那几天木兴一声不吭守在身旁,端茶端水,她 看都不看一眼。木兴巴不得她大哭大闹,像别的女人一样发疯撒泼,只要她能出这 口气,自己反而好受些。谁晓得她既不哭,又不闹,一头栽倒好几天,这真比划自 己几刀还难受呵。 木兴晓得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没有用,弄不好玉兰还会以为他在火上浇油, 拿她的痛苦取乐,只好一句话也不说,一天到晚只守着她不离半步。 玉兰再看木兴,却没有了夫妻的感觉,完完全全把他当作了外人,而只是自己 不愿见,唤醒着自卑和屈辱的那个人。玉兰在心里痛喊道: 木兴呵木兴,我两个算什么夫妻?你跟她天天同床睡,儿子都有一个了,你们 才是真正的一家人。我夹在中间算什么东西? 木兴晓得玉兰的脾气,她真的会一气之下不要这个家。他很聪明,别的都不说, 只反反复复求她收留春草母子并照顾她们。这样一来,他既表示了对她的信赖和尊 重,又让她觉得了他们的关系比一般人更亲密几分。 这一招果然灵。玉兰一想到世雄这木家的骨血,心就开始软了,而且有了恨不 得把世雄抢过来一辈子带在身边的感觉。 木兴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居然就说: “世雄嘛,让他姓木也可以,让他跟他妈姓也可以,你说咋个办就咋个办,我 没有二话。” 玉兰冷笑道: “你真是死人不怕牙齿疼!我牛玉兰再毒,也不敢逼得你们亲父子变成外人呀。” 木兴一见事情有了希望,心中暗暗感谢苍天。又接着说: “人家也是可怜,没爹没妈没亲友,跑到我们这个地方来,日子肯定过不惯。 我晓得,只有你会善待她。” 玉兰一听春草并非什么名门日秀,心里的屈辱感这才减了几分。她用讥讽的口 吻说: “带在身边更好嘛,早早晚晚好服侍你。” 木兴认真地说: “我是明人不做暗事,你两个都依靠了我,就好比我的两只手,割了哪只我都 活不成个样子。我哪边也不偏,哪个也不丢,只求你两个处成亲姐妹,我死后两个 一起带着去求祖宗饶恕!” 一番话说得玉兰再也无话可说。看来这木兴并不是花花肠子拈花惹草之辈,事 已至此,不接受也得接受,不如把一片心思都花在世雄身上,也算对得起木家的列 祖列宗了。 两人又讲好,对任何人都不可说出春草母子的真实身份。因为纳西人是一夫一 委,要是让人晓得木兴娶了二房,会让人耻笑,还会让木兴的威名扫地,在人前丢 脸。再就是怕春草母子不好做人,将来对世雄的一生会造成不良影响。 玉兰没有别的出路,只好认命了。 这一回,木兴派了四个手下将春草母子送回大砚。玉兰一见了世雄就爱得要命, 在外人,对春草还真像对朋友一样亲热。 上次木兴回来说起娶了二房的事,却并没有谈起过春草的容貌。纳西的女人的 传统是凭本事去过家庭生活而不是凭姿色,玉兰对此也就未作深想。今天一见了打 扮得齐齐整整的春草,才发现她生得美若天仙,而且妖冶多情,对男人有着不可抗 拒的诱惑力,这才发觉自己又上了木兴的当。又设想她如何跟木兴亲热,顿时又气 又绝望,对木兴的恨又增添了几分。她咬牙切齿地想: 我这一辈子算是输了。天下男人除了周先生外,没有一个不是见便宜就沾的腥 嘴猫!从今后该我负担的我不推,但我跟木兴的夫妻情分算是一笔勾销,就担着个 妻子的名分,过守活寡的日子,我一辈子再也不会让木兴沾我的边。 世雄大哭起来。 玉兰忙将他抱起,又拍又哄,嘴里喊着心肝宝贝乖,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世雄 好像极不舒服,小身体不住地扭动,小脸弄得通红,那哭声一下下就像要背过气去 似的让人害怕。玉兰慌了,心想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忙喊佣人去街上把春草找回 来。 春草回到家,世雄已哭得嗓子发哑脸发紫。春草顾不得换衣,一把抱过世雄, 看看他的表情,这才大舒了一口气,笑道: “世雄是厨了屎尿,想换片片呢!” 她三两下解开小抱被,再揭开片片,世雄一下子就不哭了。 春草叫佣人打来热水,将世雄的下半身泡进水里洗。 世雄一挨上热水,脸上的表情一下子舒展了,紧皱的眉心一展开,一双黑溜溜 的大眼睛东望望西瞧瞧,看到了玉兰,恰巧小嘴一咧,露出个甜笑来。春草惊奇地 叫道:“世雄会笑了呀!”边说边瞧玉兰的眼色。 玉兰见春草手忙脚乱侍弄世雄,自己却帮不上忙,心中很是失落。突然见孩子 对着自己笑,心中阴云顿扫,脸上不由得露出舒心的笑来。她叫了声:“我的乖乖!” 起身拿了自己穿的绒衣来给世雄擦水。春草高低不接,嘴里叫着:“姐姐!小娃儿 屎屎尿尿的脏死了,不要糟踏这么好的衣服!”一边左右躲闪。玉兰喝道:“娃娃 皮肉嫩,咋个经得起粗布磨?” 春草怀着感恩的心情接过绒衣包了世雄,放在床上,让玉兰小心地将水拭干。 自己铺了干净的抱被和片片,再将世雄小心包好,解开衣襟给他喂奶。边喂边说: “哪个比得你这个小谗鬼,讨债的?半天都吃不够,你有好大的肚子哟?” 玉兰正在欢喜头上,忙吩咐佣人: “赶紧去买只猪脚回来炖汤给她喝。” 佣人应了一声,接过玉兰递的钱出门去了。 “又叫你破费。”春草惭愧地说。 “说哪样?他阿爸叫手下人拿了你们的开销钱的。”玉兰坦然地实话实说。 “我没本事,咋个好意思花你的钱?”她不安地补了一句。 “不要说见外的话,不为别的,都是为了世雄嘛。” 春草听了,不由得对玉兰生出了深深的怜悯。她主动将喂饱了的世雄递给玉兰, 随口说道: “世雄就是姐姐的亲骨肉。长大了,叫他先孝敬姐姐。” 这话正合了玉兰的心意。心里一高兴,就忍不住轻轻去亲世雄的小脸蛋。那甜 甜的奶香多迷人哟!玉兰心中一阵冲动,眼里涌出了泪水。 1920年初,紫岚出嫁了。 那一天天不亮,紫岚就起了床。 要离开自己从小长大的家,那滋味实在无法用语言来说清。紫岚把每个角落都 走了一遍。阿妈她们干脆一夜未上床,里里外外忙着操办中午的宴席了。紫岚想去 帮忙,女人们叫起来: “新娘子快去闲着,今天不消你动手!” 还没出门,就已经有了做外人的感觉了。紫岚鼻子一酸。忙退到院子中来。 阿朵打来洗脸水叫紫岚快梳洗。 紫岚心中有千言万语要说,见了阿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恭敬不如从命, 她顺从地洗了脸,又让阿妈给自己梳头。 阿朵将女儿的一头青丝细细地梳好,从胸口那里拿出个小布包,小心地打开, 露出一对翡翠耳环。 阿朵拿起耳环给紫岚戴好,左右端详了一阵,才说: “这是我家的传家宝,是阿妈出嫁那天,你阿婆给的。阿妈没有私房钱,买不 起东西给你,周家的东西我不敢动,按规矩要传给儿子媳妇。你不要嫌弃,留着做 个念想。” 紫岚泪汪汪地点了点头。 太阳当顶的时候,周家的客人已接待完毕,男方家的迎亲客催着快快上路。 紫岚和和凤鸣今天妆扮一新。紫岚穿一件淡黄色长襟衫子,枣红色粗呢坎肩, 背着一块崭新的羊皮坎肩;下穿蓝色宽脚裤,粉色缎面绣花鞋。和凤鸣穿着印着元 宝花样的深蓝色长袍马褂,头戴一顶毡帽,脚上穿一双藏靴,显得威风十足。 两人按规矩向双亲辞行。 阿朵一点也没有为难和凤鸣。她强压住心头的伤感对和凤鸣说: “姑娘就托给你了!有你一口饭吃,就不要饿着她;有你一块布存着,就不要 冷着她。从今以后,好也好,歹也好,你家咋个待她,父母都管不着了。” 和凤鸣忙说: “阿妈请放心,我决不会做半点对不起她的事。兄弟姊妹要闹,有我帮她;爹 妈要为难,有我替她扛着。”说完看了紫岚一眼。紫岚忙低下头去。 阿朵挥挥手,说: “走吧走吧,不要等到太阳落山。要放放心心地走!” 说完扭开脸,再不看她二人。 二人忙退出房来。接亲的队伍早等得不耐烦了,叫着快快上路。 接亲的只管往前走,新人在中间,身后是娘家方面送亲的队伍,捧着姑娘的嫁 妆走在后面。 鞭炮响过,队伍出了门。阿朵大叫一声:“我的姑娘!”哭得背过气去。 一个月前,大砚中学堂新上任的和文堂校长来到了周家。 和文堂35岁,戴一副金丝眼镜,又瘦又矮,却极有肚才。周鹏走时举荐他出来 当校长,正是看中了他的满腹文章。紫岚在校读书期间,他做过她的老师。 紫岚听见阿妈叫自己,来到院中一看,是自己昔日的老师来了,忙高兴地喊道: “和校长,请坐。” 转身去给他泡茶。 和文堂是正人君子,虽然紫岚是自己的学生,但毕竟她已是大姑娘了,在她面 前就难免有些拘谨。 紫岚见老师好像有什么事难以开口的样子,心里也紧张起来。嘴上却轻松地问: “和校长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格是我阿爸有哪样事?” 和文堂摇摇头说: “这次的事跟你阿爸无关,却跟你有关。” 紫岚的心咚咚狂跳起来。她坐不住了,忙起身给和校长的茶碗里续上开水。她 看出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却不敢再问下去。 和文堂干脆开门见山问她: “紫岚,你格想来学堂当教员?” 紫岚惊喜地问: “和校长格是在开玩笑?大砚有的是能人,哪里用得着我?” 和文堂十分严肃地说: “从古至今,有才干的女子多得很,只有极少数做成了大事,那是因为缺少机 会。现在我们的学堂有好几个女生了,以后还要多。为了鼓励她们,我想请一位女 教员做她们的楷模。你愿不愿意呀?” 紫岚激动得面色煞白,一迭声地说: “愿意!咋个不愿意!我正求之不得呢!” 和文堂又说: “紫岚,这白水人心复杂,历来就没有女人在外面做事。你成了开天辟地头一 个,格受得了别人的闲言碎语?” 紫岚天真地说: “人家说人家的,我做我的。有哪样怕场?” 和文堂摇头道: “你太幼稚了。格听说过唾沫能淹死七尺清白汉子?你是个女的,走的是人家 没有走过的路,弄不好会误你一辈子呢!” 紫岚生怕他翻悔,就坚决地说: “说句心里话,只要能当女教员,天坍下来压死我也心甘情愿。” 和文堂激动地说: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你婆家那边格会反对?” 紫岚奇怪地反问道: “我的事情咋个要他们作主?” 和文堂端起茶碗轻轻呷了几口,这才慢吞吞地说: “在家乡做事,第一步是立足。要站稳脚,才会有人支持。你最好跟他们商量 一下。” 和文堂一走,紫岚就跑到灶房里,一见阿朵就说: “阿妈!和校长让我去当女教员,就是教书先生。你格高兴?” 阿朵正在洗菜。听了紫岚的话,惊得停了手中的活,抬起头来问: “当真?不是乱讲?” 紫岚叫道: “当然啦!” 阿朵欢喜地抓住女儿的手说: “我的娃娃有那么好的命,要做先生?真是老天爷开了眼啦!” 紫岚得意地说: “我早就说,读了书总有用处,你不相信。这回咋个说?” 阿朵突然就满脸愁云。 紫岚问: “又咋个了?” 阿朵苦笑道: “你高兴得太早了,和家怕不会同意你去呢。” 紫岚一听就火了: “只兴他家儿子出去,就不兴我做喜欢做的事?你去跟他们说,不行就各走各!” 阿朵忙用手去捂紫岚的嘴,教训道: “你吃哪方的饭?喝哪方的水?大呼小叫的,哪个欠了你的债?婚姻的事,咋 个可以随便乱说?就不怕神灵怪罪?” 紫岚撒娇道: “阿妈,我求你了,快去他家说一声,赶紧拿主意嘛!” 阿朵逗她: “以前人家三番五次来催,你就是不想嫁,推了多少回啦?这回自己送上门, 也不怕人笑话你想男人想疯了?” 紫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伏在阿妈肩膀上说: “阿妈,这回我要是做不成女教员,这一辈子再也过不成舒心日子了。你忍心 叫自己的心肝一辈子眼泪泡饭?” 阿朵在她额上不轻不重戳了一指头,说: “讨债鬼!就数你鬼点子多。” 紫岚晓得阿妈要出马了,忙献殷勤道: “你让开,我来洗。” 阿朵打掉她的手,亲呢地骂道: “不消来捧我!等你拿了薪水,格还认得我这个妈?” 紫岚急坏了,扑在阿妈身上说: “等我头回拿了薪水,先给阿妈做一身新衣裳。” 阿朵笑起来,拉住紫岚的一只手轻轻抚摸了一阵,才说: “憨姑娘,你格是长了八片嘴?只要你高兴,我就心满意足了。我没有你命好, 要是早生二十年,我也做读书人。” 心中却想: 要是这辈子我也读了书,就不愁得不到他的心,这辈子就会有滋有味,也不枉 自年轻过一回了。这一辈子过得冷冰冰、清淡淡,外人看着香,自己吃着苦,都是 吃了这不如人的亏。我岂能让女儿再像我过一辈子窝气日子? 阿朵走后,紫岚在家等得心急火燎。她耐着性子做了晚饭,见阿奶和弟弟吃得 那么香甜,自己却一口也吞不下。好容易盼到天擦黑,阿朵才回家来。等阿妈一坐 下,紫岚就迫不及待地问: “阿妈!格成了?” 阿朵慢吞吞地说: “难呢。 紫岚急了,嘟着嘴说: “你好好跟人家说嘛,我什么条件都答应的。” “真的?叫你先嫁过去你也愿意?” “咋个又要喊嫁?嫁了人就不自由了。” “你嘴不要硬!人家是有道理的。你一个大姑娘,在外头出头露面,让人家说 东道西,哪个受得了?你迟早是他家的人,要不是凤鸣帮你说话,你咋个去得成?” “他咋个帮我的?你说呀!” “他妈话不多,软中带刀硬得很呢!她说家里娃娃多,哥哥不娶亲,妹妹不好 嫁,意思是怪你不早点嫁过去。我叫她表个态支持你出去做事,她老是把话岔开。 我说,‘凤鸣,该你开个口了。’凤鸣就站出来说,‘出去做事是好事情,我不拦 她。’我看了他妈一眼,又故意说,‘格是真的?’他说,‘她是跟我过日子,我 作得了这个主。’哎,平时还看不出来,和凤鸣斯斯文文一个人,还真的敢做敢当 像条好汉呢!他妈给他使眼色,他装作没看见。这样才把你的事情定了。唉!年轻 人,想的就是跟我们不同呀!” 紫岚又喜又忧地说: “阿妈!看来我非嫁不可了?” “我可不敢说这种话!”阿朵语重心长地说:“紫岚,我是有话在先,你先嫁 过去,再出去做事,这是我们两家的意思。那个时候,名正言顺的,哪个敢说你半 句?事情你自己定,是好是歹不要怨我们!” 紫岚一心想出去做事,哪里顾得了别的?赵恒已经结婚,自己嫁给哪个还不是 一样?就说: “阿妈,我是心甘情愿嫁过去的,天垮下来我自己负责!” 阿朵毕竟是过来人,就提醒道: “你这么急,我只怕你将来要后悔!你不晓得,跟着人家过日子比登天还难呢。” 紫岚不在意地说: “怕哪样?我自己养活自己,哪个敢给我气受?” 阿朵道: “算了算了!说破天也是白说。以后有难处,不要忘了回来说一声。” 进了新郎家的门,紫岚像木偶一样被众人支使得团团转。她原以为自己会激动 不已,奇怪的是,她的头脑那么清醒,心情那么平静,好像要当新娘的不是自己而 是别人。多么不可思议哟!这就是结婚吗?原来结婚就跟演戏一样,能进入角色的 激情难捺,无限风光;不能进入角色的却道是无情却有情,始终有那么一种隔雾看 花的意味。人们常说当新娘是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为什么我却冷静得连自己都觉 得奇怪? 等众人散尽,新房里只剩下两人相对,气氛才开始变得不平常起来。 一男一女,谈不上友谊,平时也没什么交往,却一下子要住进同一间房,睡在 同一张床上,这是不是太滑稽了? 和凤鸣显得手足无措,比紫岚还慌乱紧张。 紫岚坐右床,和凤鸣坐左床,两人都一时找不到话说。 一对红烛高烧,新人却无言相对。这就是结婚的意境么? 紫岚淡淡地说: “我想要一小杯酒。” 和凤鸣立刻说: “我就去拿。”转身出了门。 一会儿,和凤鸣端了两小杯酒进来。那酒杯只有大拇指那么大,玲珑可爱,紫 岚一看就特别喜欢。 各人拿了一杯在手,和凤鸣问: “格是喝古书里说的交杯酒?” 紫岚要酒,本是为了冲淡尴尬紧张的气氛,只想着自己要喝,却忘了古人是要 饮交杯酒的。一下子觉得难为了他的一片苦心,忙说: “喝就喝。”两人双臂一交,各自将对方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酒能壮胆,酒能开路。 一杯下肚,紫岚的心口砰砰跳,脸和耳朵泛起桃色,的确有了新娘的神采。 和凤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越看越爱,越爱越不敢看。 他壮起胆子问: “紫岚,你嫁给我格会后悔?” 紫岚道: “老天安排的,有哪样说场?” 心里顿时想到了赵恒,想到了那年茶花树下的畅谈,如今都化成了烟云。有哪 样办法呢? 凤鸣体贴地说: “累了一天了,睡吧。” 紫岚也不脱衣,就这么躺下去,拉过被子盖在身上。 凤鸣也和衣躺在另一张床上。 两个人就这么躺着,谁也不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只蜡烛烧完了。凤鸣立刻跃起身来,走过去把另一支蜡烛 也吹熄了。屋里顿时一片浓黑。 紫岚惊问: “你吹它整哪样?会不吉利的。” 凤鸣在黑暗中回答: “人家告诉我,要燃一起燃,要熄一起熄,只图共生死。” 紫岚突然有些感动。他一心图的是永相伴,我怎忍心负他? 紫岚的心一软,忙用言语安慰他: “你放心。我既然嫁给你,生死都是跟你一起的。” 凤鸣在另一张床上睡下,问声回答: “我信你。” 又过了一阵,紫岚眼皮发沉,沉沉睡去。 凤鸣轻轻喊了她两声,听不见答应,晓得她睡着了,这才坐起来将衣裤脱去, 重新睡下。 紫岚一觉醒来,四周黑得不见五指。开初还以为是在自己房里,但崭新被子的 新鲜气息刺激着她,用手往身上一摸,穿的是新衣裳。这才想起自己是结过婚了, 新娘服都还没脱呢。 她想静静地坐一会儿。于是,掀开被子坐起身来。时间已在下半夜,密封的新 房里寒气刺骨,紫岚忍不住打了个哆佩。 “紫岚,格要给你点个火?”和凤鸣在暗中问。 紫岚吃了一惊,忙问: “你咋个没睡?” 凤鸣道: “睡不着” 又过了一会儿,紫岚问: “你冷不冷?” 凤鸣道: “原来天天烧一盆火的,怕闷着你,才没有烧。格要把我的被子给你?” 紫岚一听,又是怜惜又是失望。只好说: “把你的被子抱给我。” 凤鸣立即起身下床,抱着被子到了紫岚床前。放下被子,他没有走开。 “冷不冷?”紫岚又问了一声。 突然间,凤鸣像出了枪膛的火药飞向紫岚,一下子将她扑倒在床上。 接下来的一切是新奇而慌乱的。在此之前紫岚的确盼着发生些什么,那纯粹是 好奇心的驱使。凤鸣刚刚接近她,她就后悔了。但一切为时已晚。她已经是他的媳 妇,还要为他生儿育女,他想做的一切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紫岚轻轻挣扎着。这挣扎很巧妙,很有分寸,既能阻止他,又不至于使他下不 来台。 风暴过去了。和凤鸣突然摸到了紫岚脸上的泪水。 “你哭了?” 紫岚忍不住抽泣起来。 凤鸣大吃一惊,摇着她的肩膀问: “你哭哪样?格是后悔了?” 紫岚不答话,泪水像泉眼一样堵也堵不住。 哭了一阵,凤鸣内心极不是滋味,又不好问下去,心情灰暗了许多。就这么坐 在床边,全身都冰凉了,却一点没觉得冷。 突然,紫岚问: “我格是你媳妇?” 凤鸣奇怪了,说: “咋个不是?” 紫岚又说: “你只要说‘不准哭’,我就不敢哭了。” 凤鸣更糊涂了,不晓得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平和地说: “我不会讲好听的,也不会吼你,日子长了你就晓得了。” 紫岚压住伤感和失望,又问: “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讲?” 和凤鸣却说: “不早了。明天千万不要起晚,别人会笑话的。” 说着盖好被子,偎着紫岚的肩膀睡了。 紫岚躺在黑暗中,心情像万花筒一样瞬息万变。 这就是结婚。这就是把千千万万人连在一根线上的婚姻。爱恨因它而生,儿女 因它而生,陶醉和幻灭因它而生,悲剧和喜剧因它而生……你敢怀疑它法力无边吗? 它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两个陌生的男女关进了同一个窝,送上同一张床,彼此用身体 做礼物来献给对方。你说它法力无限吗?它却无法让一个人燃起真挚的激情去品尝 爱的至乐至美的甘酿。 纳西人供奉一种叫“术”的神灵。 高兴时,它们帮助人们,给人们带来无限的益处。它们保佑人们丰衣足食,替 人消灾灭祸。它们百求百应,把人们送上快乐的顶峰。 一旦生了气,它们就大发雷霆,普降灾祸捉弄人们。它们作恶多端,诡计连连, 让人防不胜防,痛不欲生…… 纳西人对“术”的办法用的是对付小孩子的那一套:一是捧,再就是哄,实在 不行了就吓。这人间的婚姻也如此,可以送你上天堂,也可以令你下地狱;可以成 全你,也可以毁了你。它就是不可捉摸的“术”呀。 凤鸣已经发出了轻微而均匀的鼾声。 紫岚又想: 人们常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咋个感觉不到? 至少,我虽然成了他的人,却没有离开他天要坍的感觉。 我是不是不正常? 如果今天跟的是赵恒,我会咋个样? 忽然觉得不能再往下想了,紫岚赶紧用被子捂住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