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灾难 李义君的病越发重了。 星期天早上,紫岚早早就来到学校,到灶房里煮了碗面条给他端去。 李义君住在教员宿舍靠里第一间。紫岚必须从每位教员的门口经过,才能走到 李义君的门前。 有好几间房的门开着。 紫岚虽然没往里看,还是感觉到了里面射来的一束束意味深长的目光。 李义君的门虚掩着。紫岚用一只手在门上拍了两下,就推开门走进屋子,把面 条放在桌子上。这才朝床头说: “义君,起来吃点东西。” 李义君挣扎着坐了起来,很慌乱地说: “今天休息,你咋个来了?” 紫岚一眼望去,见李义君瘦得像个排骨架,本来就长的脖子显得更长了。他发 着高烧,满脸通红。全身的风湿痛使他下不了床,额上积起了很深的皱纹。 这就是不久前从东陆大学毕业回来的李义君?这就是那个16岁就写出了“天连 云岭几千叠,家住长江第一湾”的才子? 紫岚强压住心中的怜惜,关切地说: “义君,你要多爱惜身体才行呢!” 李义君小紫岚一岁,又敬佩她的才学人品,一直拿她当亲姐姐看待。两人平时 就喜欢一起琢磨诗文,又无话不谈,自然也就有人说三道四。这两个却是任性之人, 只管我行我素,哪管旁人有何评议?紫岚一大早就从家里舀了一碗排骨汤端到学校, 给李义君煮面条。 面条冒着热气,排骨和葱花的香味传到了李义君的鼻子底下。 “什么东西?这么香?” 他边问边用力吸鼻子。 紫岚帮他披上一件衣服,再把面条端给他,说: “快吃,不然就冷了。” 李义君好像饿极了,接过去就猛一阵狼吞虎咽。 紫岚见他吃得那么香,心中一阵痛惜,眼圈不觉红了。 “义君,你倒霉就倒霉在这个不争气的身体上。要不然,该写多少好诗文呢!” 李义君将最后一口汤喝尽,把碗朝紫岚一递,这才说: “既来之,则安之。我有什么办法?” 紫岚生着了火,烧上一壶水,准备给他洗脸。 李义君没头没脑地说: “你说我该不该辞了职回三仙村去?” 紫岚一惊,忙说: “你这么有才华,学生又喜欢你教的课,咋个要打退堂鼓?” 李义君苦涩地说: “身体不如人,心再高也是白想一场。” 紫岚不满地说: “你比我还小,年纪轻轻的咋个要悲观?好好找几个医生看,会好的。” 李义君苦笑着说: “我这病不是一天两天了。几个月发一次,比受刑还难受。我算得上有毅力的 了。” 紫岚感动地说: “回去养一段也好。校长那么器重你,叫他给你留了位子,好了再来也行。” 李义君长舒了一口气,苦涩地叹道: “非人不留我,实乃天不留我也!我睡在这里也是添麻烦,我要回三仙村去!” 紫岚急得扑到床边将他按住,着急地说: “何消急?又不是火烧房子!” “紫岚!”李义君握了她的一只手,恳求道: “去帮我找一队马帮,去求求牛玉兰!这里我是死也不多呆一天了!” 紫岚忧伤地问: “你决定了?跟校长说了?他没有留你?” 李义君轻描淡写地说: “人贵有自知之明,我不忍心拖累学堂。我的哥哥还在老家,他们会照顾我的!” 紫岚曾感叹过自己生为女人,命不如人。没想到年纪轻轻的李义君大学也读了, 职业也有了,身体却不争气,搞得满肚子才华无法施展,到头还得回三仙村去。老 天为何如此残酷地捉弄人呵!没有本事,甘认平庸也可以心安理得;有了才华却只 能任它自废,岂不是痛彻肺腑的悲惨事? “你不跟学生道个别就走?” “不了,何必增添伤感呢?三仙村有几十户人家,附近也有五六个村子,我想 在那里办一所小学。” 紫岚见他决心已定,就对他说: “你好好睡着,我去给你找一匹马。东西我请旁边几位帮你收。” 说完后,安顿他睡下。又把旁边几个老师请来收拾东西。自己则去了四方街给 李义君请马帮。 到了中午,才联系好了上路的事。马帮头命马锅头牵了马去学堂接李义君。紫 岚一肚子伤感,不忍心再去送别,就嘱咐马锅头路上用心照顾,自己赶紧回了家。 到了家,一大家子人正在吃午饭,个个都不说话。紫岚进来,众人就像没有看 见一样。 紫岚只好坐下来埋头吃饭。 她一坐下,家里人纷纷搁了碗走开了,只留下紫岚夫妻两个。 紫岚心里也来了气。干脆照吃不误! 和凤鸣很不高兴地问: “一大早就跑到哪里去了?” 紫岚不悦地说: “又没有做见不得人的事!” 和凤鸣把碗朝桌上重重一顿,吼道: “天下哪有这种道理,这么大一家人你不顾,一个女人家,还要人侍候你吃, 侍候你穿!” 这是两人结婚以来,和凤鸣说得最重的一句话。 紫岚惊讶地侧过脸来,定定地看着火冒三丈的和凤鸣,心一下子凉透了。 “和凤鸣,你讲话要讲良心!” “只怕是别人不讲良心!”和凤鸣气极了,“学堂里搞得风言风语,哪个晓得 你心里的算盘?” 紫岚冷笑道: “身正不。m影子歪。” “算了吧!世上假正经的人还少?” 紫岚气得浑身乱颤,咬牙切齿地说: “和凤鸣!离开这个家,我可能还干净些!” 和凤鸣也气急了眼,刻毒地说: “只怕把名声搞臭了,到哪里都过不成日子!” 紫岚再也无法忍受,站起身就朝外走。 到哪里去呢? 只有去玉兰那里。 也巧,只有玉兰一个人在家。女佣人领着世雄上街玩去了。 玉兰穿一身深灰色衣裤,看上去老了几分。看她眉眼之间很显憔淬,紫岚痛惜 地说: “玉兰姐!你有哪样事想不开了?” 玉兰强打起精神说: “前两天春草被家里人接走了,就留我一个人领世雄。” 紫岚很吃惊: “春草舍得她的娃娃?” 玉兰苦苦一笑: “有哪样舍不得?享福的日子在等她呢!只有我才会舍不下世雄。” 紫岚叹道: “也是!你这么用心领别人的娃娃,将来人家的父母来领走了,不气死你才怪!” 玉兰含泪道: “领走吧,再走也是我木家的根!” 紫岚大惊道: “你说哪样?你说世雄——” 玉兰晓得说走了嘴,但这些事情在心里压久了,总有什么时候控制不住。心里 的苦,早就想找个人诉说。找哪个?找父母?她的自尊心不允许。紫岚虽然小了好 多岁,但两人同过学,有过深厚的友谊,不对她说对哪个说? “紫岚,我晓得你这个人从来不说是非的。干脆跟你说吧,世雄本来就是木兴 的儿子!” 紫岚一下子愕住了,木呆呆地问: “那——春草呢?” “木兴的二老婆!” 紫岚是从那个下午才开始深深体会到做女人的痛苦的。 她心目中的大家闺秀,幸福的家庭主妇,原来却生活得那么凄然、黯淡、屈辱! 难道生活真的是那么虚假,表面看去风风光光,实际上却苦涩得难以下咽?难 道过日子真的等于穿上了一双夹脚鞋,外人看着漂亮,自己却苦不堪言? 看着玉兰自我摧残,紫岚真想喊:玉兰姐,你也找一个疼你爱你的人吧!你也 过几天快快乐乐的舒心日子吧!你何必封闭自己、窒息你的青春? 紫岚恨不得喊呀喊,直到喊醒她! 但是,玉兰是那么典雅,那么自尊,那么自爱的一个人。这样的人是宁可活埋 自己也不会去做一丝丝有损尊严的事情的呀! 那个下午,两个创伤累累的女人相对而坐,连哭一场的冲动都没有了。生活从 深水中浮出来,露出了它的真面目。她们必须正视它。正视了它,也就丧失了许许 多多的纯真和诗意。 那是一个黑暗、恐怖的下午! 1925年的春天跟过去的春天一样美得难以描绘。 千山万岭的杜鹃怒放开来,真是惊心动魄! 再加上绿绿的麦苗、鹅黄的油菜花、粉红的桃花、洁白的雪峰和纯蓝的天宇…… 妙不可言的色彩就这样一层层流泻,一层层铺垫,一层层涌人天际,绘成了一 个锦绣的天国。那质地是丝绒的,又亮又柔,又飘又厚,就如同窖藏了多年的美酒, 含一小口在嘴里,那美妙岂可言说? 谁想得到,在这样一幅宁静优美的画卷后面竟藏着一只杀手呢? 紫岚正在上当天上午的最后一节课。 她已经怀着很重的身孕,肚子将衣服高高顶起,双脚一直肿到了膝盖。看样子, 最多个把月,娃娃就要问世了。 她正在教学生读一篇课文。 突然,轰隆隆一声怪响,大地强烈地摇晃、甩动! 学生发出了尖叫。许多人本能地往外跑。教室里东西乱飞,怦叭直响。 “地震了,快跑!” 这时的感觉已经在飞舞的秋千上了。紫岚已醒悟到发生了什么,朝着那几个发 呆的学生大吼。 又有几个学生摇晃着往外跑。 还有两个吓呆了的学生依旧坐在原处不动。 紫岚冲过去猛推了他们一把,叫道: “快跑!” 这时候,屋架已经松动,咯吱咯吱地响。 那两个学生这才跳起来往外跑。 紫岚跑在他俩身后。 三个人刚到教室门口,地震正在最强点上,强大的冲击力将他们三人高高抛起, 甩出了十多米远! 紫岚只“啊呀”叫了一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玉兰家里。 女佣上街买菜去了。玉兰在灶房里淘了米,正要下锅。世雄坐在烧火凳上玩。 突然间,天摇地晃! 玉兰大叫了一声: “世雄!” 扔了手中的米盆朝世雄扑过去。 就在这时,轰隆一阵响,玉兰忽然感到有成千上万斤的力量向自己压来! 世雄正在她胸腹之下。 她意识到山墙倒了。土坯正无情地朝自己压下来。 那成千上万斤的力量正逼着她顺势朝前倒,逼着她伸直她的身体平趴在地上! 不!我不能!还有世雄! 玉兰早已忘了自己的安危,一心只有一个念头: 保住世雄! 土坯压在腰背上,她身体变成一把弓,护着身下的世雄。 她大汗淋漓地支撑着,两眼冒花,大口喘着气。她感到有热乎乎的东西从两腿 间涌出。 实在支持不住了,她的意识一片模糊。 弥漫的尘土很快就笼罩了他们。 木兴一得到大砚地震的消息,匆匆安排了春草就拼命往家赶! 我的家,我的玉兰,我的世雄不晓得成了什么样子? 半个月的路程,他五天就赶到了。 刚跳下马背,一个女人认出了他: “唉哟!是阿木兴回来啦!” 那女人不等他问,就抢着说: “老天呀,你那个媳妇才了不得呢!你家山墙倒了,她为了保那个娃娃,压伤 了腰杆,流了半盆子血呀!快回去看吧。你媳妇也是,自己的命都顾不了,还要顾 别人家的娃娃,格亏?” 木兴再也顾不上听那女人唠叨,朝着家的方向就跑。 才跑到近处,又一个女人认出了他,一把将他拉住,急急地说: “你媳妇在娘家,赶紧去!” 木兴“嗯”了一声,又朝玉兰家跑。 好玉兰,我的玉兰!你究竟伤成了什么样子? 进得院子,老岳母先看见了女婿,喜得叫起来: “玉兰!你姑爷回来了!” 木兴也顾不得礼节了,迎面就问: “玉兰咋个样?” 岳母避而不答,责备道: “你的朋友也真是狠心,把娃娃一丢就了事了。我家玉兰为了那个娃娃差点送 了命!” 木兴打断了岳母的话问道: “她在哪里?” 岳母说: “还不是原来那间。” 木兴一头就撞了进去。 玉兰睡在床上,脸白得像张纸。 世雄坐在她脚那头,正在专心地玩脖子上挂着的长命锁。 木兴的心口像被人捅了一刀,他扑到玉兰枕头边,一言未发,先痛哭起来。 世雄被他吓了一大跳,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老岳母忙跟进来,一把抱起世雄,训斥道: “小声点!老老少少都要给你吓死!” 抱了世雄到外面玩去了。 老岳母前脚才出门,木兴一头跪在床前,抓住了玉兰冷冰冰的手。 玉兰的心抽搐着,颤声道: “先去洗个脸,快去!” 木兴也不答话,痛痛快快地哭。 玉兰将另一只手放在他头上,搓着他的头发说: “总算还活着见了面。” 木兴心如刀绞,又问: “我们两个的家,还在吗?” 玉兰道: “房子倒了,有你我在,还可以修新的。” 木兴心中苦海翻腾,哭得更伤心了。 老岳父在门口听不下去,就进来说: “姑爷这么快就到家了?赶紧洗脸,要吃饭了!” 一听见岳父的声音,木兴果然住了声,脸埋在手掌中说: “不饿。” “不饿也要吃。身体垮了咋个办?” 牛春亭一边说一边走上前来,将木兴扶起。 几个佣人已经守候在门口。听老爷吩咐洗脸,就打了洗脸水端进房来。 木兴只好走过去洗漱一番。 牛春亭说: “世雄是我姑娘的命换来的,干脆认她做干妈算了!” 木兴先吩咐佣人退下,再掩了房门,朝着牛春亭“咚”地跪下,声泪俱下地说: “阿爸,世雄本来就是我儿子!” 牛春亭一下子愕住了,惊讶地说: “木兴,你头脑气疯了?” “阿爸,世雄是我儿子!不信你问玉兰。” 突然,牛春亭哈哈大笑起来! 木兴悲痛地说: “阿爸!你老人家气不过,就来打我几耳光,踢我几脚!” 牛春亭却说: “这下好了。天不绝我!” 木兴不解地问: “阿爸咋个了?我是不得已才娶了二房,并不是有意要伤玉兰!” 牛春亭双眼放光,双手扶起木兴说: “这是天大的喜事!” 木兴看看他的脸色,不像在说反话。他满脸喜色,兴致勃勃地说: “这回不怕了,我的兰儿下半生有着落了。” 木兴还要问,岳父一把抓住他说: “走!陪我喝几杯! 拉起木兴就走。 佣人已摆好了饭菜。 牛春亭吩咐: “拿酒来!” 佣人拿来酒坛,给他们每人斟了一杯。 牛春亭道: “老妈妈也来,一齐喝!世雄你们先领出去玩,我们这里不用你们招呼!” 佣人晓得一家人要讲体己话,忙抱了世雄出去。 牛春亭指着菜说: “吃呀!咋个不吃?格是想着玉兰?先吃饱了,再去陪她。” 玉兰妈满脸愧色,说: “姑爷呀,真对不住你!医生说了,你媳妇压坏了腰和肚腹,这辈子怕不能指 望她生儿育女了!” 木兴如迎头挨了一棒,惊问: “当真?” 玉兰妈泪汪汪地说: “流了半盆子血呀!差点把命送了!” 牛春亭道: “说那些整哪样?反正老天长了眼,木家还是留了后了!” 玉兰妈瞪他一眼,讥笑道: “疯老倌!酒没喝几口,就开始说疯话了?” 牛春亭得意地抿了口酒,慢吞吞地说: “木家有了世雄,我女儿下半辈子不愁没有依靠,你说该不该高兴?” 话说到这一步,木兴再也顾不得面子,只好将娶春草的前后经过细说了一遍, 唯独没有说破世雄是春草前面那个男人留的种。 玉兰妈一面听,忽而哭一阵,忽而笑一阵,到后来竟哭个不停,哪个劝都无用。 牛春亭给木兴递个眼色,轻声说: “去陪她,这里交给我。” 木兴这才急急退出灶房到了玉兰房里。 “玉兰,你吃点哪样?”木兴小心地问。 佣人见状,知趣地退下了。 玉兰无力地提醒道: “抱世雄去吃点饭,他饿了。” 佣人应了一声去了。 玉兰开口问: “你一个人回来,春草咋个办?” 木兴心中一阵酸,轻声说: “不消操心,我走时有安排的。” 玉兰又问: “什么时候上的路?” 木兴道: “走了五天。” “五天?你飞回来的呀?不把人累死!” “累算哪样?见不着你们,急也要急死我!” “你坐下,坐在床边。” 木兴在床沿坐下,深深垂下头。 “打起精神,木兴!天垮不下来。”玉兰费力地说。 木兴仍垂头不动。 玉兰伸出手来,让他握住。 “玉兰,我害了你!” “乱说!好好的,你搅哪样烂稀饭?” “玉兰,我要接你去昆明,医好你的伤!” “我的伤不怕,已经不流血了。只是——” “不消说了,我晓得。” “好在有了世雄。为了他,我还要感谢春草呢!” 木兴用手捂住玉兰的嘴说: “这几天我们不提她,格行?” 紫岚那天一跤跌下去,头和肚子先着地,一下子昏了过去。等人们七手八脚把 她送到家,只一会儿功夫,就产下了一个不足月的男婴。娃娃没保住,和凤鸣她妈 哭得死去活来,把头往墙上撞。旁人看得伤心,一个个悄悄溜出了和家。 开头几天,由于流血过多,紫岚只能睡在床上。 七天后,稍微可以动一动了,她就挣扎着在床上坐一坐。 婆婆看见了,很不耐烦地说: “祖奶奶,哪个喊你起来的?落下月子病咋个办? 紫岚只好乖乖睡下。 婆婆就出出进进不停地唠叨。里里外外的事情,没一件合她的意。 难怪老人家想不通。虽说是天灾难免,但娃娃是在学堂里断送了的,老人家虽 不好明说,心里却怪罪紫岚。 紫岚也觉得心中有愧。婆婆叫她在家闲两个月,她怕误了学生,不敢请假。哪 晓得就要生了,却没有保住。紫岚听着婆婆发火,晓得她是失去了孙子心中生气, 就装作看不见,任她指桑骂槐…… 空月子难熬呀…… 学校垮了好些房子。很多学生家里遭了灾,学校只好停了课。 学生不上课,老师自然也就放了假。紫岚在家的日子更难熬了。 好容易熬到满月,阿朵来接女儿,说是她坐空月子太可怜,要接回去散散心。 和家没有理由阻拦,只好放她去了。 紫岚又有了一段自由清静的日子。 但这回跟从前不同了,她整天想着那个孩子。孩子生下来时,她已经醒了过来。 那是她的另一半生命,她的血肉呀!就那么可怜兮兮地去了,抛下她走了。她多想 抓住他、抱紧他呀! 人们从她眼皮底下夺走了他。没有一个人告诉她孩子埋在什么地方。没有一个 人愿意提起他,好像他从来就没到这个世界上来过一样。 而那个生他的人,他的母亲,心中却留下了永远的创伤和隐痛,再也无法抹平。 她心甘情愿去承担女人必须担起的重任,作为报偿和奖赏,她希望得到亲爱的儿女, 让他们如花的生命来充满自己的心。现在,这个最普通不过的心愿也眼睁睁地破灭 了!她的心重新变得空荡荡的,找不到依靠,找不到岸,找不到立足的基石。她惧 怕那空,那轻飘。那种滋味袭来时,她只想逃走,远远地逃走,把一切都丢开,逃 到外面的世界去,逃到陌生的地方去…… 那些日子,能支撑她的只有酒。酒帮助她从虚无中回到踏踏实实的现实中来。 酒令她平静,令她清醒。这现实她是逃避不了的,那虚无的感觉却只能使她迷失了 自己。酒是多好的东西!几口下肚,全身上下暖洋洋,四肢血脉鲜活地奔突,你重 新意识到自己的每一寸皮肤,发现自己是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人。你必须吃饭、 穿衣、生儿育女。你必须受苦受难受冤受屈。你必须忍,忍了又忍。你必须挣扎。 你必须伤害与被伤害,有意伤害和无意伤害。你必须面对灾难、流血、死亡…… 阿朵是寂寞者。紫岚也是。 母亲是纵容的。女儿却任性。 在娘家的日子里,紫岚的酒量大增。 而且,她习惯了用酒去燃起激情,燃起灵思。李白“斗酒诗百篇”成了千古佳 话,紫岚也跟酒结成了生死伴,可以做到“杯酒诗滔滔”了。 那段时期,紫岚的诗作最具灵性,也最透彻,最消沉。她后来一直不喜欢提到 那些东西。但在1995年,赵云仙发现大砚老人经常吟诵她的那些伤感之作。不仅在 大砚,就是在附近的永北县、大理州,许多老人还能随口背诵紫岚的那些诗句。 连风华正茂的赵云仙也迷上了那些诗篇。她不得不这样想: 是不是对生命的体验越是深入,其伤感性和永恒性就结伴而至,再也不能分离? 生命,作为有意识的生命,其最大的本质是不是忧伤?那使一切变为曾经迷失 在时空里的永恒的忧伤…… 木兴单独回来,给了玉兰极大的安慰。 她本不是那种娇弱无力的女子。她本身是健壮的,充满活力的,只不过在悄悄 地憔悴着,凋零着。她真的无法想象一夫二妻同处一室的生活,那让她觉得屈辱、 肮脏、下贱。好在木兴从未让她看到过他和春草共同生活的情景,春草只是在远方 占着木兴,只是在玉兰的观念中拥有木兴。那不过是一种囚禁。他还是要回自己真 正的家,只有大砚的家,才是他生命的源泉。既然如此,春草存在与否又有什么关 系呢? 木兴这次单独赶回来,玉兰心里充满了感激。她看到了他的真心。她原以为他 有了春草就行了,其实不然。他的家在大砚,这个家是他的精神支柱,是他的魂之 归宿。春草之不可缺,是因了一个有成就的男人天性中的弱点;相比之下,家之不 可缺,却是因了整颗灵魂的全部要求。 玉兰看清了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后,很快恢复了健康。震后第八天,她已经可 以随意走动了。 木兴所能做的,是从早到晚陪着她。玉兰要求他做的,却是尽快修复他们的小 家。 施工的队伍很快上了马。玉兰在院心烧开水,给他们煮茶。 七八个男人在木兴的率领下正在砌墙。他们干得热火朝天,全都光着脊梁。汗 水从他们的脸上、脖子上、脊背上、胸膛上往下流,他们嘴里却哼着情歌,唱着调 子,说着逗趣的话。 由于玉兰在场,他们不好意思说那些很明显的色情笑话。但她的存在也给了他 们极大的快乐——她是个好女人,大砚出了名的贤惠女人,一个为了娃娃不惜牺牲 自己的女人,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一个受人尊敬的女人……为这样的人干活是一 件多么愉快的事!何况他们可以尽情地、坦然地欣赏她…… 每个晚上,在极度的劳累和惬意中,木兴总是怀抱着玉兰才能入睡。 他曾经欠她那么多,他曾经伤得她那么狠,他也曾迷失在对春草的疯狂情欲中。 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对她滋生了深深的感恩,她成了他心中的一尊神,任何人都不 可轻易接近,好像一切欲念都成了对她的亵渎! 直到突然之间,他们差点被地震隔在了生死两个世界,他才发现她是那么重要, 自己是那么死心踏地地爱她!这爱跟对春草的感情完全不一样。失去了春草,他会 有短暂的痛苦和不适。失去了玉兰,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一个又一个夜晚,他怀抱着他的玉兰久久不能入睡。 而她却像孩子一样睡得踏实香甜。 他很想点一支明子,好好看看为了他吃尽了苦头的玉兰。他要记住她的每一寸 身体,每一根头发。她那么圣洁,那么单纯,那么自尊。她的身体依旧饱满细嫩, 充溢着滚烫的生命力。他的手在她身上长久地漫游,她却一无所知睡得一派深沉。 他忽然觉得她是一个孩子,是他亲生的女儿。他对她有无穷的心疼……心疼…… 他差一点儿失去了她。——这样一想,他的双手就不自觉地把她抱得更紧。 在知道他有了春草后,他们再也没在一张床上睡过。玉兰也以为自己永远不会 再许他沾自己的边了。她会嫌弃,蔑视,厌恶,恶心。她曾发过誓永远不让他碰一 下自己的手指头! 但是,谁也想不到,一场地震之后再见到他,一切的怨恨都消失了。他们之间 还是清如一碗水,好像一切悲剧和隔阂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渴望着投入他的怀抱,就像他们刚结婚时那样疯狂地相互拥有。医生说过, 她虽然没有落下残疾,却受了内伤,这辈子是不会再有后代的了。这使她内疚万分。 现在,他欠她的已全数还清,她欠他的却永远还不起了! 尽管如此,他们已心心相印了,灵魂合一了。木兴甚至觉得,能不能在一起享 受男欢女爱都无所谓了。玉兰病着,他决不会碰她。他们曾有过无比美好的开端, 他们还年轻,还有数不尽的机会享受做人的乐趣。只要他们还愿意相守,他就有充 分的信心和耐心等到“下一次”! 李义君回到三仙村,一睡就是半年没下床。 每个骨节都变了形,痛起来伴着高烧。实在挨不住了,就吃点大烟土止痛。 他所能做的是用不怎么灵活的手捏紧笔杆写小说,再托人寄出去发表。事实证 明那些小说都发表了,而且在大都市的年轻人中有了一定的影响。在后来的文学史 上,他还被大大地书了一笔。但当时的李义君却疾病缠身,受尽折磨,对自己的身 后功名一无所知,只有那一个大字不识的妻子与他困苦相伴共渡难关。 她是他青梅竹马的小伙伴。他们一起长大,一起割猪草砍柴捡粪在江边洗澡。 他出去上大学后,她已经对他死了心,想着是再也配他不上了。她订了婚,却一再 找借口推迟婚期,其实是还有那么一点点念头盼着能把自己给他。她的一片苦心果 然没有白废,老天爷把一个病得不成样子的他送回了三仙村。他又回来了,只要他 回来,她怎能另属旁人?她先说是要照料他,后来干脆就搬到他那里住了。男方家 受不了,只好退了婚。退了才好呢,她可以明正言顺属于他了,尽管在旁人看来他 也许是一个废了的一钱不值的男人,但这辈子能跟上他,她已经知足了,别无所求 了。 她给他熬药,洗屎洗尿,喂汤喂饭。他也没有辜负她,他让她生下了小木香。 小木香长到四岁,成了有名的“神童”。她会说汉话,纳西话,藏话,傈僳话。 她会背《诗经》,会唱歌跳舞。会偷偷把父亲酒杯里的药酒喝掉,整个晚上哈哈大 笑,把家人吓得半死。有时带她去白水赶街,她什么都不怕。像松鼠到处乱窜。她 敢把墨汁泼在父亲好不容易才抄好的稿纸上,敢跟男娃娃打架。 李义君有了木香后,就像变了个人。病也不发了,还办了所江边小学。 有的娃娃家住得远,必须住校。为了方便学生,他干脆把家搬到了学校。木香 妈成了不出钱的杂工,每天给娃娃们做饭洗衣,日子过得忙忙碌碌踏踏实实。 小木香一天天长大,模样也出落得人见人爱:圆圆脸,毛毛眼,眼珠子又大又 黑又灵巧,滴溜溜一转就是一个主意,连她阿爸的脑筋都没她转得快。 女人们逗她: “小木香!你格是王母娘娘的金童玉女?” 她脆生生地回答: “我还没有长翅膀,我咋个飞上天?” 女人们叹道: “啧啧啧!这个姑娘了不得,格是仙女来投胎?” 她马上反驳: “我要是仙女,咋个一点也记不得天上的事情?” 她整天跟学生娃娃混在一起,不知不觉学会了好多课本里的东西。跟比她小的 娃娃玩的时候,就把课文当故事讲。 木香妈常对她说: “你长大了要学大砚中学的女先生周老师,个个羡慕呢!” 她却摇头,说: “我阿爸说了,要送我进京城读大学!” 学校在山坡上,门口就是金沙江。小木香常跟别的娃娃一起,光着屁股在沙滩 上躲猫猫,玩水,晒太阳。 江边有一大片柳林。娃娃们捉到鸟呀虫呀,就在柳林里烧一堆火烤熟了吃。那 真是天堂般的日子呵。 有一回,小木香突然问: “哪个去过京城?” 李义君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抚着她的头发说: “周老师,那个女先生的阿爸去过。” “阿爸,你格是没有他有本事?你咋个不去?” 李义君笑道: “他家是大户,有钱。我生在穷人家,出不起路费。” “阿爸,路费在哪里?我想看。” 李义君拉着她一双小手,认真地说: “路费放在一个老倌那里。等你长大了,我教你一个秘诀。你一念,路费就会 变出来摆在你面前!” “那个老倌住在哪里?” “他呀,白天穿金衣,晚上穿白衣,半夜就睡在山背后——” “我晓得了!他就是老天爷,白天变太阳,晚上变月亮!” 有这样可爱的女儿,他还有何求? 他曾对自己失望过。回到三仙村的最初日子,他一遍遍想着自杀。是那个朴实 的山乡姑娘救了他。她并不懂他所向往的那种爱情,她只是凭着天性的指引去捍卫 她命中注定的男人。如果换一个女人来伺候他,他会自卑,自惭,无地自容的;她 却做得恰到好处,好像她是他的母亲或姐妹。他当时实际上已无力给她什么快乐, 但她的一举一动都向他昭示了她的无限崇拜和忠诚。更不可思议的是,她给了他小 木香!从此,生命的意义变了,他有了希望,有了寄托,有了灵感和梦幻。那个小 生命唤醒了他!拯救了他!他一下子明白了人为什么都要结婚,也明白了生过孩子 的夫妻为什么会死心踏地相守一辈子。因有了小木香,他开始爱他的女人了。他的 一生有了盼头。 一个炙热难耐的下午,娃娃们到江边去,脱了衣裤,光赤赤地在柳树下玩石子。 木香妈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给娃娃们洗衣服。 李义君在屋门口改作文。 娃娃们开始玩水。这是江边娃娃必不可少的游戏内容。 等洗完了衣服,木香妈忙给女儿穿衣服。小木香脊背晒得冒油,肚子却冰冰凉。 木香妈在她的小屁股上拍了一掌,亲呢地骂道:“背时鬼!”忙把衣裤给她套上。 回到家门口,木香说: “阿妈,我要屙屎!”说着就往草堆跑去。 从那时起,木香的肚子就像漏了似的,几分钟一趟跑个没完。 到了晚上,她斜靠在阿妈怀里,叫半天才软绵绵应一声。 李义君夫妻俩急得半死,所有止泻的单方都试了,没有用。 李义君一急之下敲开了大哥的门。两人合计了一番,决定由大哥和大侄儿连夜 骑马赶到白水抓药。 大哥父子俩立刻上了路。李义君忙口去守着女儿。 眼看着小木香的双脚肿了,连眼也懒得睁了。 李义君喊天天不应,求地地无声!所有救命的法子都用上了。还没挨到下半夜, 木香突然睁开眼睛,接着就断了气。 木香一死,李义君就犯了病。 这一次病得好生厉害,全身都肿了,痛得大喊大叫,周围几家人都睡不成安生 觉。 消息传到白水,紫岚约了几位同事赶来见他最后一面。 李义君已神志昏乱,不停地说胡话。 他的两眼深深凹了进去,像两个洞。脸颊只剩一层皮,好像被刀削过。全身通 红,嘴里叫着: “木香!木香!” 紫岚她们带来的吃食,他是一样也不能享用了。他甚至根本不晓得有人来看望 过他! 1995年,赵云仙为了编写《纳西族教育史》,专门来到了大砚第一所小学的所 在地——三仙村。 在江边小学的后山坡上,有一块大操场。 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告诉她,那里原是一片坡。现在的江边小学就是当年李义 君创办的。学校门口那四个朱红大字是文人们从他的墨迹中找的字,剪了纸样,送 到大砚五金厂定做的。那块操场原是坟地,有一大一小两个坟墓,还立了碑。1975 年扩建学校时平掉了,在上面建了操场。 赵云仙回到市里才知道,省博物馆要收藏李义君的手稿。市里很重视,通知到 了乡一级,出了高价寻购,却一直没有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