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风暴 在大砚的日子里,赵恒的画步入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这个时期,令他醉心的事便是四处奔走,饱览奇山异水,风物人情。 他专挑那人迹罕至、风景奇绝的地方去住上一些日子,再闭门不出画上它一二 十天。他的假期都是在外出写生中过去的。 他住遍了大砚的七大名寺,跑遍了四方的村村寨寨。玉龙十三峰他已烂熟于心。 他还沿金沙江上行一直走到了通天河,沿途景物一一了然于心。 人往往是奇怪的。如果他自己天赋平平,往往就会把全部注意力转移到儿女身 上,一心指望他们成龙成凤,出人头地。如果他自己天资不凡,又心高志远,往往 就醉心于自己的事业,对后代的培养造就反而疏忽了。紫岚和赵恒都是后一种人。 紫岚的精力在于操劳学校里所有大大小小的事情。他们都很少有机会亲近儿女。 一个星期六的早上,大砚中学堂的全体师生把凳子抬到教室外的空地上整整齐 齐地放好,布置了一张讲桌。这一天,这里要召开一个重要的会议。 师生们早已站好了队列,等候着县长的到来。 县长亲自到学堂来主持会议,这还是头一回。大家心里都有些紧张。 县长习琨走到了讲桌前。他军人出身,穿一身蓝色长衫,戴一副金丝眼镜,打 扮得有几分儒雅。 他先向大家问了好。然后说: “我今天来的目的是主持选举。选什么呢?选国大代表。省里给了我们一个名 额,选出来的人要去南京参加讨论国家大事。 县里考虑再三,觉得在大砚搞民主选举的时机还不成熟,只有你们大砚中学堂 有这个群众基础。所以,今天我特意来主持和监督选举,跟你们一起选一个有德有 才有威信的人出来当代表!” 一个老师高声问: “请问咋个选法?” 习琨说: “很简单。每人发一张纸,各人把自己想选的人的名字写在上面,每人写一个 名字,多写的作废。再把纸收上来查,得票最多的就是代表。” 几个人走到人群中去发选票。 习琨又说: “不要议论!不要交头接耳!各人选各人的,不要受别人影响!” 见大家写得差不多了,那几个人又去收选票。 习琨说: “保持肃静!我们的代表马上要产生了。” 收选票的几个人合计了一阵,对习琨说了几句什么。 习琨十分兴奋,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大声宣告: “下面,我宣布:大砚县选出的国大代表是赵恒先生!” 说罢,带头鼓起掌来。 全校师生欢呼雀跃,掌声像雷雨一般经久不息。 选举结束后,县长一行要打道回府。 刚走到校门口,赵恒急匆匆追上来,对县长说: “习县长,我有几句话要说。” 习琨温和地说: “有话请讲。” 赵恒很冒昧地说: “我对政治不感兴趣。” 习琨笑道: “你是不想当这个代表?这是开天辟地从未有过的事,是你的光荣哟!” 赵恒着急地说: “大砚这么多知名人士,为哪样偏要抓我?” 习琨又是一笑,宽怀大度地说: “这可是大砚历史上第一次民主选举,要写进县志的。至于知名人士,你也算 得上头一个。别人要选你,我有什么办法不准人家选呢?” 赵恒一时答不上话来。心里却想:这习琨是个军人,没想到却有几分名士风度, 脑瓜子转得快,不好对付呢。 他急切地说: “习县长,我真的当不了代表,我确实没那个本事!” 习琨脸上的表情一下子严肃了许多。他软中有硬地说: “国家大事,岂能当成儿戏?大家信任你,你怎好辜负大家?再说,选举是体 现民意,没有个人表态这一条!赵先生,在这个关口上,你不能太糊涂啊。好好回 去想一想吧。” 说罢,伸出手来跟赵恒握了握手。 县长走后,赵恒心烦意乱,非要找个人谈谈不可。 找哪个?自然要找紫岚。 紫岚正在宿舍批改作业。见赵恒一脸焦虑之色,晓得他遇到了难题,忙站起来 说:“请坐请坐。”又去给他泡了杯茶。 赵恒接了茶杯,愁苦地说: “你选了哪个?” “你呀!” “连你也选我?我自由惯了,你还不了解我?” 紫岚玩笑道: “我还想当呢,可惜没有人选我呀!” “算了吧!”赵恒气汹汹地瞪着紫岚说:“我的天性最怕受约束,喜欢自由自 在做我喜欢的事。你们选我当代表,等于白白浪费了这个名额!” 紫岚惊问: “难道你想罢会,不去南京?” “不去又咋个?” “只怕由不得你。”紫岚正色道:“你代表了我们纳西民族,岂能不负责任?” 赵恒一时无话。 紫岚又说: “忧国忧民是每个人的天职,咋个能说是浪费名额?” 赵恒苦笑道: “你又不是玉皇大帝,咋个你也巴不得在孙猴子头上套紧箍箍?” 紫岚也不答话,咯咯咯地笑。 “你还笑?有哪样笑场?” 紫岚神秘地笑问: “你格去过南京?” “没有呀。” “那就是了!”紫岚开导他:“南京是历史上的帝王之都,留下了数不尽的名 胜古迹。你只见过云南的山水,难道就想做井底之蛙,就不想看看天外之天?我看 呀,这次是老天把好运加在你头上了,想造就你成名冠青史的大手笔呢!” 紫岚的一番话叫赵恒茅塞顿开,愁云一扫而光。他惊喜地说: “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你才笨呢,生在福中不知福!有人给你出路费,付饭钱房钱,一路上看不尽 的山川风物……这样的好事哪里去找?” 赵恒乐得跳起来说: “看来此行非我莫属?” 紫岚故意不答。 “哈哈!我晓得咋个做了。”他转身跑了出去。 二十年后赵恒被选为新中国的全国人大代表,大砚纳西族自治县县长。1966年 以后,他因为三十年代曾当过国民党的国大代表而被免职。后来又开除了公职,下 放到边远山区劳动改造。 春草最受不了的就是木兴的民族意识。只要听说哪里有个纳西人,想方设法也 要请到家里来款待,比见了爹娘老子还亲。也不管旁边有人,一律嘀嘀咕咕说那没 法听懂的纳西话。开始的时候,只要有纳西人来,春草就得回避。最近几年,他们 的关系成了公开的秘密,春草终于可以在纳西人面前露面了。但他们从不跟她讲世 雄的事,好像世雄真的是玉兰生的一样。木兴可以兴致勃勃地跟他们谈论世雄,而 他的亲生母亲却半句也听不懂,这有多么可悲呵! 时间长了,春草一听见纳西话就心烦。她一想到世雄可能一句汉话也不会讲了, 见了亲娘也无话可说,成了陌生人……心中就觉着刀割一般痛。 多少个漫长的白天,春草觉得自己的青春就这么白白地流走了,心中就说不出 地发虚。 实际.上,他们的感情已耗费得差不多了。但他是不会丢开她的,他有极强的 自尊心。像他这种男人绝对容不得曾经属于自己的女人离开自己。即使事实上她已 随时有离他而去的力量,他也要牢牢地把她抓在身边以显示自己的大丈夫英雄形象。 春草对男人已经厌倦了,她拼命地思念世雄。不知有多少次,她几乎想跪在他 面前,请他把她的亲骨肉还给她……但她不敢。他和那个女人都巴不得牢牢地抓住 世雄。有时候春草会奇怪不已:一个人为什么会对别人的骨肉产生那么强的占有欲? 木兴如此,玉兰也如此。纳西人怎么把传宗接代的事看得如此重要? 春草已经晓得玉兰为了救世雄不会再生娃娃了。这样春草就欠了木家的情,永 远也不能开口要回世雄了。她只有一条路可走: 忘记自己是世雄的亲娘。 如果能再怀上一个就好了。可惜春草变得心灰意冷,木兴也喜怒无常,两人之 间的生活很不正常,一直怀不上。在外面,向春草献殷勤、有钱有势的男人多得很, 可像她这样刚烈的人,哪里受得了供人消遣的屈辱?一起吃吃饭、散散步、跳跳舞 什么的,一律欢迎;想打进一步的主意,休想。想来想去,这般自我折磨又是何苦? 想直接提出分手,像他这样有情有义有地位的男人毕竟难遇……更何况世雄还在他 手中? “木兴,我想去看看世雄。” 木兴一听春草的请求,就断定她另有所谋。 凭着这些年共同生活的经验,木兴断定春草根本适应不了纳西人的生活。上次 回去避难,是不得已。一个外乡人,语言又不通,那滋味真是度日如年。现在她突 然提出要回大砚,除了朝着世雄以外,还会有什么留恋的东西? 为了玉兰,他不得不防范在先。 “春草,我是明人不说暗话,这个家样样有你一份,我的财产都是你两个的。 世雄是玉兰的命换来的,又是她一手领大,只要她不说不要他,你就不能开口要! 做人要有良心。” 春草想说: 可是他的亲爹娘都是汉人! 这样的话她当然不会说出口,木兴经不住这么大的刺激。他曾对她有救命之恩, 这一点她不得不看。 “木兴,我只是看看他就走。” “我晓得!但是你去了,玉兰会咋个想?他们两个早就比亲母子还亲了,你插 进去,大家都痛苦。世雄也不会接受你。你在这里过得好好的,有哪样放不下?” “你不是女人,没有当过妈,咋个会懂当妈的心?” “刚生他的时候,你把他丢在白水,还不是过得高高兴兴?” “那不一样。那时候我年轻,不懂事。我那时候的心全在你身上。” “现在你的心又在哪个身上呢?” 春草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每一回都是这样,弄到头来反而像自己无情无义似的。 其实虽然两个人的性格不合,她也真的起过离他而去的念头,但本家的大媳妇已不 能生育,她怎么狠得下心真的让木家绝后?她身上的责任是为木家生儿育女,她也 巴不得多生几个儿女,可偏偏……你怪哪个?只能怪自己命不如人! 借了去南京开国大的东风,赵恒一回到大砚,紫岚就鼓励他去昆明办个人画展。 这当然是每个艺术家梦寐以求的事情!可赵恒并没有高兴起来。他十分为难地 说: “办展览要花钱,我一个教书匠,怎么拿得出来?” 紫岚胸有成竹地说: “你只要去找一个人,事情就成了!” “你是让我去求人?”他有些不悦。 “话咋个这样说?求人也要看求哪个,值得不值得求。” “你说,求哪个?” “木大将军呀。” “这人我见过,但没说过话。不行不行!那不成了讨口了?” “你也是!人家是纳西通,只要是纳西人的事情,他没有不帮的。” “让我求人,还不如要我的命。” “你这个人,光明正大的事情,有哪样看不开的?我给阿爸带封信,让他也出 面帮忙,事情不就好办了?你还是放下那个清高架子吧,事情是要人去做才会成功 的!” 赵恒苦笑道: “你说话的口气像我的导师。” 紫岚生气道: “格愿意努力?不愿意趁早说,免得伤精神。” 赵恒沉默了一阵,低声说: “算了。” 他要算,紫岚却不让他算。 紫岚给阿爸写了封信,让他出面找木兴。 周鹏和木兴之间,以前因了玉兰的关系,多少有些不自在。到了昆明后,因为 大家都是纳西人,木兴对纳西人是掏心掏肝有求必应的,周鹏也就到他那里作过几 次客。暗中觉得此人十分仗义,虽然文化不高,却喜欢跟文人交往,对有识之士十 分敬重,没有官场习气,值得交往。虽然木兴每次都说有难处一定帮忙,周鹏却从 未求他办过任何事情。 紫岚信中说得好: “画展一事决非赵恒一己之事,也关系到我纳西民族全体的形象。在我省乃至 我国,很多人都以为纳西是野蛮之邦,茹毛饮血;却不知我大砚乃世外天堂,深得 汉文化之精髓,又有最富人性之人伦,藏龙卧虎,人才辈出。如果展览得以办成, 世人定会发现纳西画家之技艺已居全国一流,从而对我纳西民族刮目相看。” 这些话,周鹏字字句句均已牢记。 今天,他不仅要登木兴的门,还要逐字逐句背给他听。 紫岚又去找玉兰,把筹办画展的事说了。 玉兰一听也十分兴奋,并打了保票说木兴无论如何都会帮忙。即刻备了纸笔, 给木兴写了一封信,托紫岚拿去交了。 剩下的事,就是再去说服那个书呆子。别看他在艺术上有大家风度,在别的场 合却处处露拙,迟钝得很。看着吧,你把画展的事弄成了,他那边没开窍的话,事 情就糟了。 玉兰来还《白话纳西故事集》的手稿。 紫岚接过来刚要放进柜子,玉兰拦住她说: “这书该拿去出版。” 紫岚脸红道: “我没这笔钱。” 玉兰用指头戳着她的额头骂道: “你呀你!钱算个什么洋芋皮皮?一个画展再加一本书,两样一起问世,你说 值多少钱?” 紫岚低了头道: “我不敢想。” “你们读书人的脸皮真是比宣纸还薄。你说人家赵恒时,一套一套的,就你的 大道理多。到了你自己,反而糊涂了。难道你想不起我牛玉兰?” “玉兰,我——” “不要说了,出版这本书的钱由我出,就算我也给纳西人做了件好事。”紫岚 又惊又喜,抱住玉兰叫道: “好玉兰!我真想咬你两口!” 没过多少,周鹏给赵恒来了封长信,让他尽快准备去昆明办画展的事宜。 到了这一步,赵恒反而有些胆怯了。艺术上的东西,没有个具体尺度,连自己 也搞不清自己究竟处在个什么样的水准上。一下子要呈现在全社会面前,晓得会有 什么样的评价? 他吃不下,睡不安。选画时也没有了标准,进展很是缓慢。 这种时候,紫岚不但不会“见死不救”,反而要“舍命陪君子”了。 她搬到了学校来住。除了吃饭和上课,其他时间都用来帮赵恒选画。一些新作 要装裱,这也得由她帮着做。平时两人是一有空就要在一起谈天论地的,这次虽然 时时在一起,却只忙着做事,根本顾上不闲聊。一天下来,累得腰酸背痛,沾着枕 头就呼呼大睡。累虽累,心里却觉着无限充实。 画选好了,又忙着装箱。一天到晚叮叮当当,还要小心包装以免路途颠簸损坏 了画作。这种细心活赵恒不放心交给别人,又只有让紫岚帮着打下手。 两人忙了十多天,总算一切弄停当了。 紫岚这才想起自己好久没回家了,该给儿女们换洗衣服。想到这些,一刻也不 敢久留,赶紧回家去。 半路上,远远看见玉芳表姐背着买来的菜正要回家。刚要打招呼,玉芳把头一 扭,拐进一条岔路,头也不回地走了。 紫岚一阵心烦,百思不解地自问: 我什么时候得罪了她? 赵恒的画技正如内行所言,已处于炉火纯青的境界。加上木兴等在官场的大力 周旋,画展开幕那天,确实引来了不少社会名流。 “玉龙雪山下出了当代天才!”——新闻记者们抓住这条消息大做文章,几日 之内,全国各大报纸转登了消息,有的还选登了作品,展览引起了轰动! 赵恒正要凯旋,没想到国内几位美术界的巨匠看了报纸后兴奋不已,联名拍来 电报请求展览延期几日,好亲自来一睹风采。 赵恒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作品居然惊动了美术界的大手笔,心中十分激动。这 一下子,可以当面向他们求教,谈论创作感受,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赵恒载誉归来,已是学期之末。 书局来了信,让紫岚前去承担校对工作。 紫岚只来得及跟众人匆匆打个招呼就上了路。 赵恒一回到大砚,就被前来求画的人包围了。外地美术界的同行也来信求画。 他只好一头钻进书房,从早画到晚。 画着画着,不由得烦恼不已。像这样为应酬而画,画它成百上千,又有多少进 步呢? 若是紫岚在,画累了还可以跟她说说话。现在她走了,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 有,实在门得慌。 大砚民风淳朴,有人来求画,那是看得起你,绝对不可提到“钱”字的。赵恒 贴了不少纸张钱,渐渐有些撑持不住,又不好明说。这又是一层苦楚。 这下子,赵恒总算尝到做名人的滋味了。早知如此,又何必出名呢? 这一段,外面编了不少关于赵恒和紫岚的风言风语。人人都晓得,只有两位当 事者一无所知,毫无党察。像赵恒紫岚这种人,信的是“身正不怕影子歪”,只管 我行我素,哪里会考虑到别人的感受? 闲话传到玉芳耳朵里,把她气得半死。结婚后不久,她已从别人那里听到过两 人如何如何相好的话,心中对紫岚又妒又恨,两个人的交往不多,只是表面上应付 一下。这一回,人家讲得有眉有眼,说他两个已经搬在一起住了,玉芳心中这口气 如何咽得下去?早就想找机会发一通脾气,却见赵恒整天忙于埋头作画,只好暂且 忍耐。 那一日,一个学生来请教功课。一见面,赵恒就问人家: “周校长回来没有?” 玉芳一听就冒火。等那个学生走了,玉芳就一个人生闷气,开水也不给他烧。 赵恒习惯一边作画一边喝茶,没有开水好像没了灵感,笔头也不滋润了,就在 屋子里喊: “玉芳,烧点开水来。” 玉芳就坐在门口,偏生不理他。 几起之后,赵恒的声音里已有了怨气。 玉芳不耐烦地说: “要喝你自己烧!” 赵恒放下笔走出门来,奇怪地问: “今天是咋个了?” “不咋个。要喝水请你们周校长来烧!” 赵恒火道: “把人家扯上算什么名堂?人家惹你了?” “什么名堂?你比我清楚。告诉你,不要以为天下的人不长眼睛!” 赵恒最听不得别人说紫岚的坏话。加上两人的关系清清白白,连那男女欲念都 不敢起一丝念头,把对方敬若神灵。如今被人说得如此肮脏下流,怎么忍得下去? 他勃然大怒道: “有什么理由你给我说出来!要是不说清楚,我对你不客气!” 玉芳闻声落泪道: “好哇,在我家里你还要护她!她是你的心还是你的肝?” 赵恒恨声道: “你在哪里听来的谣言?领我去当面问个明白!” 玉芳也不示弱: “你还有理?你半个月不归家,她半个月不进门,你两个早早晚晚守在一起, 哪个晓得搞了哪样名堂?娃娃都一大群的人了,面子往哪里放?” 赵恒吼道: “你以为人家是哪样人?就算我有心要巴结她,她也不会看得起!人家是一片 好心帮我裱画,那些活你格帮得了我?人家代替你做,你反而要朝人家身上泼脏水, 连自己男人身上也要泼脏水,你还算哪样人?” 玉芳见赵恒说得义正辞严,不像有鬼的样子,不免心虚了几分。但自家男人为 了另一个女人在家跟自己媳妇大吵大闹,算是咋个回事?心中余恨难消,面子上也 下不来,只好一硬到底跟他犟: “你们要搞就公开搞,不消偷偷摸摸!不要我了,说一声,我让你两个!” 赵恒啐道: “不要脸!自己下流,就把天下人都想成流氓!” “你” “不消讲了,我跟你讲不成,怕脏了我的口!” 说罢,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紫岚将书稿校完,交了差,来不及等印出,速速赶回了大砚。 在昆明的那些日子,周鹏陪着女儿逛西山,踏翠湖,访名寺……甚是欢欣自在。 紫岚从8岁时见了父亲,就一直崇拜他,爱戴他,却没有机会单独跟他外出。周鹏天 性清高孤僻,很难找到可以交心的人。不想那人正是自己的女儿,而且还继承了自 己在大砚的教业,干得红红火火有口皆碑,怎不令人欣慰?在个人情感上,他一生 都是郁郁寡欢。上了年纪后,这些不快已被冲淡。作为纳西人,能养育紫岚这样的 女儿,此生已经无憾! 这次女儿来昆明校对书稿,周鹏借了间房子给女儿住下,买菜做饭之类坚决不 让她动。紫岚对父亲炊技的大有进展惊叹不已,问: “阿爸,你是咋个练出来的?” 周鹏笑道: “经常有同乡、学生娃娃来打平伙,大家一起动手,各人手上的技艺都学了一 把。” 紫岚忽然心动,泪汪汪地说: “我这次回去,叫阿妈来照顾你。” “何消?”周鹏忙说:“再坚持两年就退休了,还不是要回大砚。” 紫岚幽幽叹道: “阿爸,一辈子真的是一转眼的事。” 周鹏慈祥地说: “当年你逼着我领你去看人体标本,如今你已是三个娃娃的娘了。” 两人又谈到了玉兰。 紫岚对她的遭遇大发感慨,周鹏却只听不谈。在听完事情的始末后,他淡淡地 说: “其实,木兴是个难得的好人。” “不是!他骗了玉兰,害了她一辈子。他娶小老婆,心里根本没有玉兰!” 周鹏还是淡淡地说: “你还年轻,看这些事还只看得见表面。” 话题一转,周鹏又问: “你自己的日子呢?” 紫岚道: “平平淡淡。” 周鹏已从不少学生口中听出紫岚与赵恒互为知己,心中就想: 女儿总比我的遭遇要好一些。她跟赵恒不是情人却胜似情人,互相支撑,此生 何憾?这老天也是会安排,生了紫岚又生了赵恒,还让他们心心相印。试想有紫岚 无赵恒,或者有赵恒无紫岚,剩下来的那一个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紫岚一回到家,就忙着拆洗全家的被子,洗老老少少的衣裳,给三个娃娃做布 鞋、棉鞋……忙得不亦乐乎。平时家里的活都是她一手包,前一段太忙,老人肯定 生气了。在昆明紫岚就想好了,一回家就拼命干活,补偿欠他们的情感债。 这一回,婆婆的嘴脸从来没有好看过。她见紫岚拼命干活,以为她是做了亏心 事,心中渐愧才回来装样子,心中更是不满。一有机会就在凤鸣面前说三道四,搞 得凤鸣不得安生。他本来已听到了闲话,自尊心受了伤,心中憋了一肚子气。他这 人是喜怒哀乐决不流露在脸上,少言寡语,一心做事。对紫岚冷了心,就抱着酒缸 子不放,天天都喝得烂醉如泥才算罢休。 紫岚有一女两男。老大是姑娘。已经十四岁了,叫阿莲。老二是地震后第二年 生的,叫阿松。老三才四岁,叫阿柱。 为了阿莲,紫岚跟婆婆大吵了一场。 九月一开学,阿莲该进初中了。婆婆高低不同意。她拉下脸说: “女人读书有哪样用?反正是人家的人,还是做做家务的好!” 紫岚气愤地说: “你们这样想,会误了娃娃一辈子!我再穷也要供她。” 和凤鸣讥讽道: “你供?你那两文薪水,够供哪个?” “我不供你也该供!你是她阿爸,要为她的前途着想!” “你格是怪我不心疼她?我只顾她,两个儿子咋个办?” “你们不供,让她住到外婆家去,她外公愿意供她!” “阿哟哟,你说哪样话?我和家还没有穷到讨口的地步!一家人的事,总不能 样样依你!凤鸣下面那么多的弟妹,难道就不顾他们了?你要是嫌拖累的话,你们 分出去住算了!” 和凤鸣是孝子,最怕哪个提到分家。一听阿妈这么说,心里就恨紫岚不会做人。 他武断地说: “我不能只顾阿莲一个,手心手背都是肉!说定了,阿莲就在家里做个帮手。 我是男人,我可以作主。” 紫岚忍无可忍,大声道: “我看错了你!” 紫岚原以为不幸的婚姻伤害的仅仅是当事人,哪想到还要祸及儿女! 眼睁睁看着这个家耽误了阿莲却无力救,紫岚绝望到了顶点。 自己在家庭生活中的苦楚,紫岚从来不说。跟哪个说?没有地方说。对阿妈说, 不忍心。跟赵恒说,男女有别,有的话不便说。跟玉兰说吧,她已经够不幸了,何 必让她伤心?对阿爸说吧,又怕阿爸心痛。还是阿妈说得好,人生就像月亮盘,一 个月里只有一天是圆的。紫岚过去对这句话不以为意,现在想来,才发觉里面包含 着最朴素而深刻的道理,不经历大起大落的命运是体会不到话中的妙意的。 走!该做的活做完了,我要到学校去住。 她收拾了两件换洗衣裳,搬到学校去了。 一个人关在学校里实在太寂寞了。 学生已放了假。往日生动活泼、充满欢声笑语的校园变得一片清寂。除了鸟叫, 听不到任何声音。老师们都回家了,一排排宿舍都上了锁。 紫岚觉得自己变得无限轻飘,像幽灵一样孤单。 十多年个人生活的不如意,几千个日日夜夜的压抑和忍耐好像一下子达到了极 限。 这就好比一个人站在圆月中央,就以为一切都是圆的;过了很久很久,他偶然 一抬头,却发现月亮早已残缺不全。 她打开了图书室的门,把自己的床搬了进去。 这是大砚仅有的一个图书馆,藏有衙门里的历代官吏捐献的藏书;有周鹏当年 带回来的大量进步书刊和外国哲学名著;有近年来出版的一些有影响的报刊杂志…… 紫岚过去找不到机会读这些书。这一回算是因祸得福,终于可以把一切丢开饱 饱地读一些日子了。 不读书不知天下事。这话不假。 紫岚带着创伤在书海中畅游着,居然对三十来年的社会历史变迁有了完整清晰 的印象。最吸引她的是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和毛泽东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 告》。她知道当年曾经过了白水、又在三仙村渡口渡江北上的红军已到了陕北,在 延安建立了根据地,不少进步青年都投奔他们去了…… 紫岚一下子想到了当年悄悄跟红军队伍走了的和典大东巴的女儿小灵珠。她现 在一定已过了雪山草地,到了根据地,过上了新生活了吧?我多么羡慕她呵。我多 羡慕天上自由的鸟儿! 赵恒并不晓得紫岚已回到了大砚。 一个黄昏,他散步时信步走到学校,便想四处看看。到了图书室门口,发现门 虚掩着。会不会有小偷?他轻轻推开了房门。 只见一排排书架满满当当,却不见人。 往前走了几步,看见屋角添了一张床。 “是哪个?” 紫岚警觉的问话声从一排书架的后面传过来。 赵恒一动也不敢动了。 紫岚警觉地从书架后面走了出来。一看是赵恒,立刻愣住了。 两个人就这么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都说不出话来! 紫岚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她走到床边,点亮了小桌子上的油灯。 也许是灯光的缘故,赵恒发觉她清瘦、憔悴了许多。她搬到这里来是为什么? 她出了什么事? 整整一个假期,两个人其实都在心里拼命地思念着对方。猛地相见了,真的是 百感交集,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紫岚在桌子边坐下,笑着说: “过来坐嘛。” 赵恒却觉得她的笑十分勉强,完全是装出来的。 他走过去,取了她吃饭用的那只小板凳坐在她对面,小声问: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 紫岚鼻子发酸,忙低下头去。 紫岚咋个了?今天怎么如此脆弱消沉? 又问: “住了好久了?” 紫岚不吭气。 “出了哪样了不得的事情?” 还是没有回答。 赵恒不敢坐到她身边去,只好把板凳挪到她脚跟前坐下,看了看她的脸色,这 才说: “你再不说话,我走了。” 突然,紫岚一下子扑到他肩膀上,悲伤地大哭起来! 他们虽互为知己,却连手都没有拉过。 紫岚是太压抑、太悲哀、太混乱了吗?不,她是太清醒了! 这世上除了他,谁还可以支撑她、帮助她、理解她?他们是生死之交,是知己, 是理解中的恋人。但是,为了许许多多人和许许多多的理由,他们扼杀了自己的感 情,一直疏远着,防范着,有意躲避着……他们扼杀了自己来成全别人,他们过得 好苦,好无趣! 任何东西积得太深厚,总要有爆发的时候。 紫岚是女人,而且是一个走在时代前列的孤独的女人!她需要同行者,需要帮 助! 完全是本能的,发自内心的反应,赵恒觉得万箭穿心,不由得紧紧把紫岚抱在 了怀里! 紫岚嚎陶着,双膝跪在地上,头埋在他胸前,全身剧烈地抽动。她一下子想到 了八岁那年看杨正杀头被吓得半死,扑在一位大妈怀里求助的情景。真是天意,这 一次自己的救星却是赵恒! 赵恒的心中也袭来了一阵暴风骤雨。 多少年来,他一直欣赏着她,崇拜着她,以为她高高在上,万事顺心,不需要 任何支撑就可以战胜一切困难。他实际上是把她当成了神。而她是人,是个活生生 的女人!她也有痛苦,也有悲哀,也有悲苦不幸……他不必仰视她,拔高她,他只 要勇敢地站在她身边,任何时候都跟她站在一起就够了。如果说,过去他还有这样 那样顾虑的话,这一次他是天坍下来不也怕了! 他没有再问她,也没有再劝她。她就在他的怀里,她在倾吐她的悲哀,她的感 伤,她的痛苦……他觉得时间已永远停在了这一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止住了哭声。 她站了起来,走到盆边洗了个脸,在床边坐下。 “喝不喝酒?”她问。 说着,从小桌子底下取出一小罐酒来,在自己的吃饭碗里哗哗倒着。 “奉陪。”他说。 倒好了酒,她又到处找杯子。 他说: “不消找了,我们喝转转酒①。” ①朋友相聚,只倒一碗酒,不分彼此,大家转着圈喝,以示坦荡无猜的情义。 两人就这么你一口,我一口,谁也不说话。 古人说得好: 此时无声胜有声。 酒毕,赵恒告辞去了。 紫岚送他到大门口,回来后觉得心潮澎湃,思如狂飚。 以前多么沉寂死板的屋子,一下子像充满了阳光,灌满了春风,何等的光明和 温暖! 不再寂寞,不再感伤。紫岚觉得自己心绪已经平定,浑身充满力量! 她提起笔来,一首诗作一气呵成: 一桥古往今来中, 常饮玉龙雪山风。 只言多情应笑我, 身后移居广寒窗。 女儿有志慕青莲, 闺中心曲锁重渊。 若是云开日出早, 比翼双飞上九天。 风狂雨骤拂良宵, 寒菊有泪人易老。 水晶文字冰雪怀, 功名利禄一袖抛。 诗成之后,又在顶头空白处中央写了《深夜抒怀》四字为题,在地脚处落了日 期,又小心收进箱子。 箱子底,那幅《春燕》还小心收藏着。这当然不是她的那幅。她那幅一气之下 烧了,后来他又把自己所存那幅给了她。 紫岚在灯下独自展开那幅画,心儿早已飞到那不可知的理想世界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