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逝水 “春草,听我一句话,回大砚去算了。”木兴恳切地说。 “回去?我人生地不熟的,靠哪个?”春草闷闷不乐地回答。 “要打大仗了,我们可能要开拔到抗日前线跟日本人作战。我放心不下你,还 是回去跟玉兰一起过最好。” “那个地方我住够了!现在世雄又跟他大舅去了印度,我回去有哪样意思?纳 西话又听不懂,连个朋友都没有。” 木兴已有了年纪,对春草也比从前能忍让了。想到她无依无靠,不禁心生怜惜。 昆明的治安很乱,如果把她一个人留在昆明,可能性命都难保。只好硬起心肠说: “我总不能把你拴在裤腰带上吧?我一个指挥官,手中捏着多少人的性命!就 算我带了你,拖也要把你拖死!这种关键时候,你总该替我想想!” 春草是聪明人,晓得事情的厉害,虽然有千般不愿,还是委委屈屈同意回大砚 去。 刚准备上路,部队开拔的命令突然到了。 木兴见已来不及回去向亲人告别,只好写了封信,又把自己私攒的钱物交给了 春草,把她托给了大砚的马帮。 春草就这么一个人回到了大砚。 春草走到家门口时,门大开着,玉兰正坐在院子里看书。 跟春草比起来,玉兰显老了许多,两鬓已有了几根白发。 春草心中若有所动。悄悄走进去,不自觉地跪了下去,喊道: “姐姐!我回来了。” 玉兰正看得起劲,猛听有人喊,便抬头一看—— 却是春草! 春草也老了许多。但她天生长得美,年纪去了,却风韵犹存。 两人一时见了,不由得百感交集。 玉兰扔了书扑过来,将春草扶起,上下打量。 突然,两个女人猛地抱在一起,伤心地痛哭起来! 春草本以为玉兰的娘家人会为难自己,想不到板凳还没坐热,牛春亭两口子已 得了信,赶了过来。 一见之下,春草有些不好意思。玉兰妈一把拉住她说: “你两个都是我的姑娘,早就该吃顿团圆饭了!走走走,那边样样准备好了, 只等你两个。” 玉兰等春草换了衣裳,两个人才手牵手走到牛家大院来。 吃过饭,牛家人又硬要她两个住下。 玉兰说: “纳西的规矩,姑娘有了自己的家,就要守着那个家才对。以后我两姐妹有伴, 你们放心就是了!” 说罢,见天色已晚,两个人又手牵手回到自家的小院来。 春草多年来一直住在木兴身边,他明煤正娶的妻子却被晾在半边。为了这,春 草一直对玉兰心存内疚。 一回到大砚,她就变了个人,样样事由玉兰做主,自己只听从就是了。 春草吃不惯佣人做的饭菜,每顿饭只吃一点点。 玉兰看出来了,就说她: “这是你的家,咋个要像作客?你想吃哪样要说才对。” 春草小心地说: “我想吃我自己买来自己做的川菜。” 玉兰笑道: “这有哪样难的?以后我天天喊你一起去买菜。” 玉兰跟春草在吃的方面的确差得远。 春草不爱吃炖肉,爱吃煎炒。蔬菜要讲个生、香、脆,口味要讲麻、辣、烫, 鸡肉牛肉则要卤了吃。 第一次做卤鸡,春草要玉兰去买些卤药回来。 玉兰从没听说过卤药是什么东西。春草就说了波扣、肉桂、八角、丁香等几味 中药的名字。 玉兰皱了眉说: “我只晓得鸡肉跟三七、人参、天麻、当归可以一起煮,你搞的那些怕是吃不 成?” 春草自信地说: “你是没有吃过,当然不晓得啰!你要是吃了一回,再吃别的东西就没有味道 了。” 玉兰说: “是中药,药铺里应该有。我去看看。” 到了中午,她果然就买了一大包回来。 这下子可把春草高兴坏了。 她忙碌了一下午,把一只鸡、一个新鲜猪头煮进了大锅。 玉兰不相信地问: “会好吃?” 春草说: “你不信就等嘛!” 不一会儿,卤肉的香气开始漫开,那真是无法形容的诱人的香气! 香气在空中浸开来,让风一送,香了一条街。 这香味好像在梦里闻过,却从来想不到可以靠人的手造出来。 这木兴的二老婆格是会耍魔法的女妖? 肉熟了。 春草揭了盖子,说: “好了。” 就把肉捞起来。 只见鸡和猪头都变成了酱黄色,闪着油光,令人谗涎欲滴。 春草扯下一只鸡翅膀,递给玉兰说: “你先尝一口。” 玉兰小心地咬了一口。真是香得死人! 春草得意地说: “比你们的火腿肉还香吧?” 玉兰又咬了一口,惊喜地说: “怪了,就像耍魔法一样!” 春草想,既然已做了木家的人,就要跟街坊邻居搞好关系。 第二天,她就用自己的私房钱买回了两个猪头和一大堆猪爪猪尾巴,仔细洗净, 卤了满满一大锅。 这一晚,整条街的人闻着这致命的香味,迟迟无法进入梦乡。 第二天上午,春草先问过了这条街有多少人户,再按人户把卤肉分成份子。最 后才对玉兰说: “我们给他们送去,让大家尝个鲜。” 春草的卤肉征服了整个白水城。 吃卤肉会上瘾。几天闻不到那独特的香气,就坐立不安。 女人们领会了这东西的妙处,就相约着来玉兰家串门。 一个女人说: “天天吃你们的,害羞。你格可以教我们做?” 春草说: “简单得很!” 就把方法说了一遍。 又一个女人发话了: “别的都不难。你说的酱油,我们这里没有。” 春草笑道: “我从小就住在酱油坊隔壁,只要有豆子,我们自己做嘛!” 玉兰从没想到过春草身上有那么多的本领。她会做酱油。腐乳、各种咸菜;她 会缝鞋垫、绣花;她说大砚桑树多,就托马帮找了蚕种来教女人们养蚕抽丝…… 玉兰的小院成了女人们的乐园,一天到晚人来人往,日子倒也很是热闹。 春草渐渐忘了客居他乡的各种不适,与纳西女人们打成了一片。 哪晓得就在这时候,木兴为国捐躯的消息传到了大砚! 知晓内情的人说,纳西人最是英勇善战,在台儿庄战役中,死了不少纳西将士。 几日之后,阵亡将士的名单发到了县政府。 死了这么多人,可忙坏了大砚的东巴们。 阵亡者都死在异乡。为了让他们的灵魂找到归途,回到大砚与祖先团聚,死者 的亲属都希望找最有名的东巴为亲人超度。这样一来,以和典为首的几个大东巴非 常为难。去了东家,怕伤了西家的心,顾了南就顾不了北,不晓得该咋个办才好。 几个著名东巴就找到一起开了个碰头会。 和典思忖再三,庄严地说: “这是百年不遇的大事情!只有天下的东巴聚在一起,为死者集体超度,才可 以借大家的神力,让英雄的亡魂得到永远的安宁!” 超度的地点,定在了福国寺的五凤楼前。 当玉兰和众将士的亲属们随着庄严的法锣声跪下去的时候,玉兰只觉得心如止 水,身躯飘忽,没有一丝一毫的痛苦和悲哀。 地震以后,木兴回来过一次。自那以后,玉兰就变成了一个清清淡淡的人,再 也兴不起大起大落的波澜。 她一切都看明白了,看明白了也就平静了,一切都放下了。她的命根子世雄就 在身边,只要守着他,守着这木家的根,她还有什么奢求?木兴也好,春草也好, 就如同另一个世界里的人物,跟自己没什么相干了。 木兴难得回来一次。他对她来说,一直就是一个飘忽的影子,一根虚无的支柱。 他在冥冥中支撑着她,支配着她,决定着她一生的面貌。随着世雄一天天长大,她 对他的印象越来越淡漠了。她一万遍地问过自己,这辈子真的爱过他吗?她不敢肯 定,也不敢否定。随着年纪的增长,她终于渐渐看清了自己的一生不过是在梦里飘 游:先是对周鹏的痴迷,那不如说是对郎才女貌的理想婚姻的沉迷。然后是对婚姻 的盲目依赖。失望之后,是对世雄的挚爱……一切的一切中,自己真的得到过什么 吗?没有,一点也没有。 但梦是有重量的,它可以支持一个人在茫茫旅途中向前走,一直走下去,直到 终点。 当木兴的死讯传来时,她的表情十分麻木。他从来没有靠近过她,也始终不曾 真正占有过她。他不过是她脑海深处一个熟悉的陌生人而已。不正常的婚姻葬送了 她的青春,她的激情,她的美丽,她的活力。她实际上早已心灰意冷,从她的婚姻 梦被打碎的那一刻起,她实际上已推开了他,再也不需要他了。 他的死,等于在石头上砍了一刀,已没有了痛,也看不出刀口的深浅。 她的支柱倒了。虽然只是一根幻想出来的支柱。 如果不是在这以前她早已学会了独立生活,那么这个打击就会要她的命。 她并非不悲哀,也并非心如铁石。幻灭大多了,幻灭也就失去了威力。对于一 个一无所有的乞丐来说,强盗是无所谓的——不过一条命而已。 今天死去的不过是他的躯壳,而她的心灵早已先他好多年死去了。她才是真正 的被祭奠者呵。 她跪下去的时候,不过是来了结心愿,跟他正式道一声别而已。 每一个人真心祭奠别人的时候,实际上就是在为自己送葬,葬送自己的一部分, 一个片断,一些血肉和筋骨! 哪一个活着的人不是残废呢?——如果仅仅就灵魂而言的话。 木兴一死,春草的精神彻底垮了。 她早已不想再挣扎,再去拼命争取。她正在努力学做纳西人,学做白水城的纳 西女人,好在这里扎下根来过一辈子。她把外面的新鲜东西教给她们,并从中找到 生存的意义。她不是多余人,而是被需要被欢迎的人。她们已经接纳了她,虽然她 的身份只是别人的小老婆,是一个怪物,纳西社会里所没有的角色,她们还是战胜 偏见接纳了她。 老天晓得,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呀! 突然之间,他死了。系风筝的线断了。他和她之间的责任和约束消失了。她努 力改造自己的动力不存在了。就连世雄,这根唯一联系他和她的纽带,也不是他和 她共同所生! 外人不知道这一切,仍然视她为木家的一员。但是,一切都是虚假的。玉兰已 承担了母亲的名分,她一个外来人,夹在这群人中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晓得木兴是永远不会向牛家透露世雄的真正身世的。过去她为这一点感激他, 现在才发现正是他的隐瞒使她永远失去了夺回亲骨肉的希望。他是有意帮着他们来 夺走世雄的,因为那个女人不能生,而她要做母亲!她那个家不能没有接班人! 她可以跟一切人去争,去抢。但那个女人她不能伤害,那个女人救过世雄的命! 那么,为了世雄和玉兰,我要走了。我跟大砚的缘,就此割断,一了百了! 春草是突然就不见了的。 在此以前,她还发好了面,好像第二天一早要蒸粑粑的样子。第二天早上,她 却不见了。 她是唱戏的出身,识得好些字。临到要走,却没有留下半个字说明去向。 她的亲生儿子世雄再过个把月就要回来,她却没有等到最终与儿子见一面再走。 在她的枕头底下有个小包袱,里面都是珠宝首饰,而且全是单的。有一只王镯, 一只金镯,七只金耳环,五个金戒指,一只银手镯,半条银项链(上面有斧头砍过 的新鲜痕迹)。 玉兰一看就明白,她把木兴攒了一辈子的私产给她留下了一半! 老实说,这些东西对出生富豪家庭的牛玉兰来说,实在是不值一提。仅仅是阿 爸送她的那串金孔雀项链,就值得起这些东西总价格的十倍! 但是,她这样公平地解决了这件事,她一点也不多要,只带走了属于自己的那 一半! 玉兰亲自带人四处寻找春草的下落。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不见她的踪迹。 令玉兰怎么也想不通的是,春草就像变戏法一样一下子就不见了。寻死了吧? 不见尸;走了吧?大砚的马帮都是牛家的熟人亲信,怎么没有一个人事先来报信? 更怪的是,那天早上根本就没人见到过她! 春草就这么抛下了玉兰一个人。 二十天后,世雄回到了白水。 和力刚成了白水城的大能人。 事情清闲的时候,他总要买些盐呀茶呀回黑水去看望家人。 每次他都给阿妈钱。和凤英坚决不要,对儿子说: “不要你的钱,只要你争气。你有本事就在白水站住脚。钱不要乱用,攒起来, 将来在白水买一院房子,娶个白水媳妇,做一个有头有脸的白水人。阿妈也不枉自 好强了一辈子!” 为着阿妈这句话,和力刚的婚事一直拖了下来。 开始的时候,和凤英也像别的纳西女人一样,到处托人说亲。后来,和力刚说 她: “阿妈,你搞哪样帮倒忙?我要找就找喜欢的人,你乱作主,晓得我喜欢哪个?” 和凤英觉得他说的有理,也就由他去了。 这一天,和力刚一到家就兴奋地说: “阿妈,给你说个事情。” 和凤英丢了手里的活,坐下来问: “哪样事?” 和力刚说: “我相中了一个人。” 和凤英喜出望外,急忙追问: “是哪里的姑娘?格合适哟?” 和力刚压低了声音说: “我们周老师的姑娘,叫阿莲。” “你说是老师的姑娘?哎呀呀,不要大白天做美梦了,人家咋个看得上你?” 和力刚红了脸道: “人家就是看得上我嘛。” “你咋个晓得?” “她自己说的。” “她咋个会跟你说这种话?我不信! “你不信就算了。反正我两个早就好了,人家还在等我家去提亲呢。” “当真?” “哪个耐烦哄你?” 和凤英双手一拍,大声道: “明天就去提,不怕被人家羞出门来!” 阿莲跟和力刚的感情不是一天两天了。 读书的时候,和力刚家穷,紫岚常把和凤鸣的衣裤拿给他穿,有好吃的也要叫 他来一起吃。 和力刚对紫岚十分敬仰。晓得她家缺劳力,每次来都帮着劈柴。阿莲就等在旁 边,把他劈好的柴码好,再抱到屋檐下放整齐。 和力刚学习很刻苦,一遇到不懂的问题就到她家里来问。紫岚对他特别器重。 可惜他毕了业,家里再也供不起他上大学,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只好回家种地去了。 紫岚对此万分心痛,却无可奈何。自己上有老,下有小,连阿莲都供不起,哪里帮 得了他? 和力刚在白水做事以后,一直忘不了老师的恩情,常常买些吃的东西给阿松和 阿柱,顺便跟老师讨论问题,临走再惜几本书回去。 每次跨出老师的门槛,和力刚都要想: 要是能成为老师家的人,那多幸福呵。 阿莲是个很特别的姑娘。 她敏感,脆弱,善良,却不多言多语。作为长女,她承担了大部分家务却从不 怨天尤人。她内心火热外表却不露声色。她长得不算漂亮,却温温柔柔稳稳重重让 人一见之下就要敬她三分。有她在场,最莽撞的小伙子也不敢胡说乱闹。她勤快, 手巧,闲不住,是小伙子们最理想的那类贤惠女人。 她崇拜阿妈,但她晓得自己没有阿妈那份本事。从懂事起,她就尽量做事情, 免得阿奶和阿爸给阿妈脸色看。她想进学堂,却没有那个福分。她只好祈求老天爷 赐给自己一个读书人做一辈子的伴。 这个人就是和力刚。 她对他不算了解,却无来由地信任他,关心他。 他也在暗中默默含情地注视着她。 他帮她挑水,劈柴。教她认字。 他有过几次短暂的青春游戏。但她们没有一个能像阿莲一样使他朝思暮想。这 辈子他只有在想到阿莲的时候才会想到结婚,哪怕那是个柔软的囚牢,他也愿意钻 进去。 一天下午,阿莲送他到门口。他突然就说: “阿莲,要是家里给你定亲,千万不要答应。” 阿莲没说什么,突然低下了头。 那以后,两个人就悄悄地好了。 亲事一提出来,亲戚堆里简直炸了锅。 阿莲的姑奶奶很不服气地说: “人家都想往白水跑,白水的姑娘咋个要往村子跑?我们阿莲哪点不如人?非 要嫁到村子里去!” 紫岚委婉地说: “小伙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们白水的伙子哪个比得上人家?” 她姨奶奶摇着头说: “你呀你,咋个不会想?到了黑水,姑娘就成了乡下人,样样苦活都要做,哪 一样比得了城里头?以后见了姑娘伴,还抬不起头来。有哪样好?嫁在白水,早不 见晚见,哪个敢给她气受?” 和凤鸣他妈也接过去说: “就是就是!我家也是有头有脸的正经人家,想求的人不会少。我看啊,挑个 富贵些的,让姑娘一辈子不消做苦活最好!” 和凤鸣轻声说: “小伙子好是好,可惜不是白水人,没有缘分。” 纳西人的规矩,年轻人的亲事由长辈合计了定。那天议婚时,众人见紫岚态度 坚决,就想出了一个办法来。他们提出,只要和力刚有本事在白水买一院房子,证 明他有能力站稳脚跟,就把阿莲嫁给他。 紫岚没有办法硬作主。只好叫阿莲去跟和力刚说这事,探探他的底。 和力刚说: “钱我倒是攒着,但还买不起房子。” 阿莲说: “不消着急,我们一个不嫁,一个不娶,等钱攒够了再说。”说着,递给和力 刚一个小包。 “这是哪样?” “我的零花钱。” “我不要!” “拿着!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和力刚只好接了过去。 事情传到赵恒耳朵里,他晓得紫岚十分为难,就暗自想了个办法。 他挑了十幅画托人拿到昆明去卖了。 拿了钱,又给紫岚带了口信,让她到学校去一趟。 紫岚心想一定有事,急忙赶到了学校。 到了赵恒宿舍门口,看见他已候在门边了。 紫岚迎面就问: “咋个了?” 赵恒道: “进去慢慢讲。” 进了屋,紫岚沉不住气了,她焦急地问: “有哪样要紧事?” 赵恒拉开抽屉,拿出一大堆钱来堆在桌上。 紫岚道: “想不到你也攒私房钱。” 赵恒道: “我这些钱没地方保管,想寄放在你那里。” 紫岚说: “果然是呀。” 然后奇怪地看看他,看不出个名堂。又说: “你这里不好放,我那里就好放了?阿莲她爸晓得了,还以为是我在攒私房钱 呢。要是他晓得了钱是你的,我两个咋个说得清楚?” 赵恒微微一笑,说: “那你就寄在和力刚那里嘛!” 紫岚先是一愣,便恍然大悟。她拉下脸来,说: “你我之间最好不要跟钱沾上边。格听说过君子之交淡如水?” 赵恒忙说: “我要帮的不是你,是和力刚。钱在我这里闲着无用,他又有急用,先借给他, 以后再还我嘛!” 紫岚嘴硬道: “我家的事我自己想办法,你不消管。” “我倒是可以不管。不过我不想看见他两个被分开。你我受过那种罪,你阿爸 吃过那种亏,咋个还忍心害了这些娃娃?” 紫岚无话可答。 “你哪里来的钱?” 赵恒笑道: “非偷非抢,干净得很。” 紫岚说: “你不说,我就不收。” 赵恒只得把卖画的事说了。 紫岚一听就急了: “你疯了?画是你的命,哪个不晓得?那年在昆明,人家出大价钱,你都舍不 得卖!你这么做,咋个不先跟我商量?” 赵恒道: “商量了,事情也办不成了。手艺在我手上,旧的去了,新的还会来嘛!” 紫岚一言不发呆坐着,眼里落下泪来。 赵恒嘱咐道: “不要说是我借的。现在的年轻人,自尊心强得很!” 世雄从印度回来之后,他的前途问题就成了玉兰的一块心病。 世雄是独苗苗,牛家和木家都把他看得无比金贵,样样都顺着他。他有万人仰 羡的外公,有天天守在他身旁的阿妈,有曾是抗日名将的英雄父亲,有围着他团团 转的亲人们…… 他无忧无虑地长大了,长成了一位英俊少年。 亲戚们都说,他是玉兰下半辈子的靠山。靠山就要在近处才可靠,太成器了, 反而靠他不着。 玉兰当然巴不得孩儿永远守着自己。但她却有另一层担忧。 世雄如果再这么众人捧着、含着、抬着、捂着过日子,这辈子怕难有大出息! 听说省里由外国人办的教会学堂正在招生,招收14——16岁的少数民族中上层 家庭的子女。人学后,孩子在校吃住五年,其间除第三年有一次探家机会外,其他 时间不得与家人往来。五年期满后,成绩优异者保送到英国的高等学府深造。 学费之昂贵,一般的人家连想都不敢去想。 玉兰一得了消息,心情就再也无法平静了。 她决。已送世雄去念书。但她晓得亲戚们决不会同意。 看来只有从世雄身上开刀,先打通他的思想,等他执意要去了,还有哪个挡得 住? 世雄受宠惯了,相当任性。但有一条,对母亲却敬若神明,十分恭敬。只要是 母亲说的话,他绝不违抗,从来都尽心尽力去做。 事情的起源还在他7岁那年。 世雄在街上跟别家的娃娃打架,打得鼻青脸肿。一个娃娃对着他骂: “你是小老婆生的!你没有阿妈,是杂种!” 世雄又气又惊,大受刺激,回到家一句话也不说。 玉兰给他洗了脸和手;换了干净衣裳,领着他去灶房吃饭。 世雄却一口也不吃。 到了晚上,玉兰同往常一样给他洗了脚,又背他到自己床上去睡。 世雄说: “我要自己睡!” 玉兰吃了一惊。他长这么大,哪天不跟自己睡一个枕头的? “世雄乖,你一个人睡不怕?” “我不怕,我不要你管!” 世雄一个人气了三天。 第三天下午,他实在憋不住了,一个人跑到城边的菜地里哭。 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正在浇菜水。她看了世雄好一阵了,见他还不想回家,就 说: “哎哟,这不是牛玉兰的独儿子!你不回家,跑到这里来哭,你阿妈要急死了!” 世雄哭喊道: “我没有阿妈!我一样都没有!” 那女人立刻明白这娃娃是听了别人的闲话想不开了。她一边替玉兰叫不平,一 边暗叹女人命苦。她正色道: “你乱说!那年地震,是哪个伏在你身上的?保了你的命,她才落了残疾!不 是你阿妈,她咋个命都不要来顾你?” “你哄人!我咋个晓不得?” “你那阵才多大?不信你去问,白水城个个都晓得!” 那天晚上,世雄回到家,一见玉兰就扑在她怀里伤伤心心哭了一场。 从那时起,世雄再也不敢惹阿妈生气了。 吃过晚饭,世雄刚要出门,玉兰叫住他,问: “世雄,你格想念书?” 世雄道: “想呀!” 玉兰又问: “你说在大砚读好还是在昆明读好?” “当然昆明啦!” 玉兰心中又喜又悲。说: “话是你自己说的?” “是!” “那好!”玉兰示意他坐下。“男子汉说话算数,可不许反悔!”说罢,心中 一阵痛。 “不反悔!” “你敢在阿婆阿公、舅舅舅妈面前说这个话?” “有哪样不敢!” “要是他们不答应你去呢?” “这个……你呢?你答不答应?” “我巴不得你飞得又高又远。” “只要阿妈跟我一条心,任何人都拦不住我!” 玉兰道: “这才像有志气的人说的话!” 周鹏退了休,带着十几箱书回到了白水。 紫龙早已娶妻生子,在县政府里做文书。与紫岚相比,紫龙平常多了。他虽然 不出众,却十分勤快、孝顺,很会过日子。阿朵对自己培养出的这个本分儿子十分 满意,在她看来,人生的功呀名呀都是假的,只有吃穿住才是可靠的。人能够求的 只是实惠,别的都无用。 周鹏却有无言的悲哀。 很多时候他不得不想,幸好紫岚小时候有祖父作主,这才使她的才华得到了培 养和激发。如果那时由阿朵作主,紫岚最多也就跟今天的紫龙差不多。紫龙是阿朵 一手培养成人的,实际上是让她给误了。这多么可悲呵!人生在世决不是仅仅为了 穿衣吃饭的。 阿朵本以为,两个人别扭了一辈子,到了老,该心平气和过日子了。可她又一 次想错了。周鹏现在把全部精力放在了孙子周志兴身上,把个五六岁的娃娃一天到 晚关在房里念书,连3岁的孙女周志英也不放过。这是哪样道理呢?她实在是搞不清 读书人的名堂。该吃的不吃,该喝的不喝,该玩的不玩,一本书里有多大的乐趣? 太不值得了。 她已经作了好多年的主。现在他回来了,他是男人,一切要他说了算,她咋个 受得了? 她只好一天到晚不停地唠唠叨叨。 别的时候,就坐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她有些怨恨这死老倌了! 赵恒家娶了儿媳妇之后,为了图清静,他干脆搬到学校去住了。一日三餐还是 回去吃,就当作散散步。晚上写文章、画画都没有人打扰,日子反而比过去有味多 了。 紫岚很羡慕他万事不管的自在日子。赵恒就说: “这就是经验啦!古人说‘早生儿子早享福’,下辈子你们要记住了,千万要 早点结婚!” 学生们轰然大笑起来。 紫岚瞪了他一眼,忙说: “你们不要听他的,他在开玩笑呢。人要趁年轻多学东西才对!” 学生们又是一阵大笑。 “笑什么笑什么?有道理笑,没有道理也笑,你们长了脑袋是干哪样用的?” 赵恒故作严肃地说。 他平时跟学生随便惯了,同学们都不怕他。一个学生大着胆子问: “赵老师希望我们听哪个的?” 赵恒故意装出用心思考的样子。最后才慢悠悠地说: “世上的东西,都有自己的道理,就看你喜欢哪种了。你要是有志气,就听周 老师的;要是只想过安逸日子,就听我的。这就是人生观的区别,就是哲学。” 这一回,学生们都不出声了。 紫岚说: “赵老师,你的师道尊严忘到天边去了。” 赵恒道: “这就叫寓教于乐!不过,不是我的发明,孔夫子两千年前就在做了。” 下午,紫岚正在宿舍批作业,突然听见外面闹嚷嚷一片混乱,好像出了什么事。 不一会儿,一个老师闯进来,气喘吁吁地说: “周校长,木卓文被抓走了。” 紫岚大吃一惊,问道: “抓一个学生做哪样?他犯了什么法?” “还不清楚。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说罢,二人赶紧来到高二(2)班教室门口。 老师学生都跑来了,大家的神色都很惊慌。 紫岚走过去问: “木卓文咋个了?有哪个知道?” 没有人答应。 紫岚又说: “大家照常上课。我会搞清事情真相的,大家请进去吧!” 下午,紫岚一回家就问和凤鸣: “咋个县里抓了我们一个学生?” 和凤鸣道: “小声点!他是要犯!” 紫岚说: “一个小青年,会犯哪条罪?” 和凤鸣说: “他是共产党的地下交通员。” 紫岚心想:糟了,木卓文要遭大祸了。嘴里却说: “他是共产党,咋个看不出来?” 和凤鸣说: “你?你晓得多少?他经常宣传红色思想,在学生中传借违禁书刊,还想搞暴 动呢!” 紫岚不以为然,说: “怕夸大很了吧?他有那么大的本事?” “哪个说?”和凤鸣压低了声音道:“他跟大砚、剑川的地下党组织都有牵连, 逮捕令是习县长亲自下的。习县长脸色很不好看,看来事情麻烦大得很!” 紫岚稳住心神,装作有怨气的样子说: “他们来抓人,咋个事先不打个招呼?学校是文明场所呀!” 和凤鸣皱了眉道: “政治上的事,你懂多少?你这几天在外面要少说话,少管闲事。共产党的脸 上又没有写字,你小心掉进陷阱里。” 第二天一早,学校里来了几个人。 办公室的气氛变得很紧张。 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说: “我是教育局的,我们对你们这里发生的事情很痛心。周校长,你是不是可以 暂时回避一下?” “回避?”紫岚觉得莫名其妙。“我躲到哪里去才好?” 那人忙说: “不要误会嘛!我们是说,你们是不是换一位校长来维持局面?” 紫岚这一回听明白了。她镇定地问: “什么时候改选?” “不消改选了,我们已经考虑好了。” 紫岚又说: “还有别的事情没有?” “你校那位赵老师,艺术天才嘛,对不对?说话、做事不拘小节也是常情,可 以理解。但是当班主任嘛,就应该考虑考虑了。这次事就出在他的班,他管教不力 是明显的!你们有什么举措没有?” 紫岚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另一个男人口气严厉地说: “学校应该开除他才对!学生出了事,老师就一点问题也没有了?” 紫岚气白了脸,毫不客气地说: “政治上的事我不懂。赵老师是大砚的知名人士,师生有口皆碑。这样的人对 学校用处很大!” “的确是!”那男人抢过去说,“老师可以影响学生,那是有害的作用,不是 有益的作用!” 紫岚争辩道: “他当那个班的班主任是我排的,要怪应该怪我。你们要开除就该开除我!” 教育局那个男人故作关切地说: “周老师,不要感情用事嘛!你要有远见,要认清大局才行呀!别的事情都好 说,政治上的东西嘛,你死我活,没有余地的!” 紫岚站起身来,冷冷地说: “你们看着办吧,我还有事。” 说完,也不管那几个人,顾自走出门去了。 当天下午,县里来人宣布: 新校长上任; 周紫岚因引咎辞职免去校长职务; 赵恒潜心于绘画艺术,无暇顾及教学,退职回家休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