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暴动计划与逮捕计划 奇怪的牌局 夕阳西下,碧阴阴的秦淮河水抹上一道血红色的霞光在缓缓流淌。 南京大中桥外,两岸空阔,河堤上是一排排刻了岁月印记的老柳树。它们的树 干早已百孔千疮。枝桠中间有几个老鸦的窝巢,时近黄昏,归鸦呀呀连声聒噪着。 暮色四起,余晖更暗淡了。秦淮河变成暗绿色。这时的景象颇使人想起唐人杜 牧的名句“烟笼寒水月笼沙。” 与桥内两岸排成密匝匝的人家的景象迥然不同,大中桥外显得荒凉冷落,颇象 荒村野郭。离桥约半华里才有十几户人家。 住在这里的简陋民房里的都是南京的普通市民,间或有几家的男主人在国民党 的政府机关或者部队上供职,但职位都并不高,不然就不会住在这蓬门陋户。就象 这大光新村2号的主人吴士文,就是宪兵部队里的一个尉级军官。 这是1949年2月6日傍晚6时。 天完全黑下来了,大光新村的住户都开亮了灯。不过,因为电力不足,灯光昏 黄。 吴士文家共有三间平房,中间是个厅房,东西两边是卧室。这时东首的一间, 已把窗帘拉紧,一盏25支光的灯光发出微弱的光,透过窗帘依稀看见几个人影。 房内有一桌麻将局,四个人在聚精会神打牌。 这麻将局与众不同,筑起的方城始终不见减少,竖在各人面前的一块块方砖, 既不见减少,也不见增添,打牌客只是低低说话。 忽然,大门上有人轻轻敲门。 吴士文说:“让我去看看。” 红中、白皮、七筒、八索,噼哩啪啦,牌局热闹起来。 “是谁?”吴士文走到门口。 “吴伯伯,快开门!我是雯雯。” 这是同院邻居秦范五的孩子,雯雯天真烂漫逗人喜爱,是吴家的常客。 吴士文把门稍稍打开,探出头去:“雯雯,吴伯伯有事,你明天来玩。” “不,不吗,我要吴伯伯讲故事。” 孩子撒起娇来。 吴士文只好把门打开,孩子一溜烟地跑进来,直往东西房里钻。 听到脚步声,几个打牌的人惊呆了。吴士文在后面喊: “雯雯出来,吴伯伯给你讲故事。” 原来是个孩子,牌客们吁了一口气。 吴士文进房,抱起孩子往外走。可孩子看到里面热闹,硬是不肯走,嘴里嚷着: “吴伯伯,我要看打牌。” 正在为难之际,门外进来一个人,边喊着:“雯雯,你快来,不要给吴伯伯蛮 搅!” 来人正是雯雯的父亲秦范五,与吴士文曾在中训团同学,在首都卫戍司令部稽 查处工作。 他走到房门口,头往里一探:“吴兄,原来你们在打牌。” 一边用眼睛扫了一下这几位牌客。 “是几个朋友,闲着没事,打几圈消消遣。” 吴士文忙作解释。 “哈哈,老吴,看你,难道我会来抓赌,你放心!” 秦范五边说边从吴士文手里接过孩子,说:“我们改日再聊。” 吴士文跟着出去,又把大门闩上。 “这人靠得住吗?”几个牌客都这样问。 “他在卫戍司令部稽查处工作,曾与我同学,同我关系不错。”吴士文道。 “我们是打牌,又没有给他看出什么?”一个牌客说。 “不,不能散!如果他进来,我们就走,这不是此地无银三十两嘛!”另一位 牌客不同意。 牌又继续打下去。 原来这并非是真的打麻将。 吴士文是中共地下党员,也是民革南京临工委的宣传委员,因为他家僻静,临 工委就把他家定为联络点。常常在这里开会。 事实上,打麻将是开会的掩护。 来开会的是民革南京临工委主任委员孟士衡,组织委员马骏名,由江淮军区派 来的代表王虎臣,委员肖俭魁(在宪兵队工作,他也是中共党员),连吴士文在内 共五个人。 一个石破天惊的暴动计划将在这个会上形成! 这个计划如果实现,国民党政府的神经中枢——南京,至少可提前一个月获得 解放,而不是在4月23日! 暴动计划 当时令人振奋、乐观的形势,促使民革南京临工委的主脑,把蕴酿已久的在南 京进行大暴动的计划进行讨论、落实。 这些形势是: 1月10日,蒋介石的最后本钱,被围在永城陈官庄的杜聿明部25万精锐部队全部 被歼灭,长江以北,国民党已无兵可守。 1月21日,蒋介石外对解放军凌厉的攻势,内受桂系(白崇禧等)咄咄逼人的逼 宫,他悄然下野,跑到故乡奉化去苟延残喘了。 1月31日,解放军举行北平入城仪式,平津随着傅作义起义与陈长捷被俘而全部 解放。 蒋家王朝的金陵幻梦破灭了,南京一片混乱,国民党的要员如丧家之犬,纷纷 南逃,政府机构也大部分南迁,南京解放的日子快到了! 孟士衡高兴得彻夜难眠,他于2月2日找了几个南京临工委的同志,开了个小型 会议。 来的是胡勤业、吴士文,连孟士衡自己共三人。会就在吴士文家里开。 “情况发展得这样快,是我们没有预料到的,现在该是我们行动的时候了。” 孟士衡说。 “是啊!我看我们筹划的大暴动要从速完成准备工作,还要进一步分工与落实。” 吴士文颇有信心地说。 “我想,还是听从领导与同志们的意见为好。”胡勤业比较谨慎。 “我的意见是我们先商量一下,然后再和大家商量,至于领导,待我们作出决 定再去请示。”孟士衡立即回答。 “我看士衡兄的意见是对的。我们应该立刻召开紧急会议,对暴动作出决定。” 听吴士文这样说,胡勤业也同意了。当下决定紧急会议于2月6日,在吴士文家 里召开。 对这个开会地点,胡勤业提了不同的意见。 “换一个地方吧,这个联络点使用得太多了,是否会出问题!?” “我看这地方是安全的,这边的邻居不复杂,隔壁的秦范五是东北人,我也认 识他。”孟士衡颇为自信地说。 作为主人吴士文也没有异议,就这样作了决定。 紧急会议就这样如期召开。 本应出席的胡勤业,家里临时有了急事没有到。(注)好在他对整个暴动计划 是了解的,他的意见也早和孟士衡谈过。他表示:“会议作出的决定的意见我都赞 成,分配我做什么,我决不推辞,一定完成。孟士衡准了他的假。 -------- 注:另一说,马骏名也未参加会议。 另一个本应到的妇运委员夏琫瑛也没有到。 夏琫瑛是安徽六安人。1914年生。1943年从成都朝阳大学毕业,先在重庆中兴 学校任教务主任。后经名教授劳君展(许德珩的夫人)大力推荐,在国民党中央妇 女运动委员会妇女福利科担任总干事。抗战胜利后回到南京。1946年蒋介石召开国 大会议,她经国民党中央委员、司法院长居正(也是朝阳大学的董事长)的推荐, 与安徽籍的立委、议长的支持,当选为国大代表。后来她参加了地下民革,当选为 临工委的妇运委员。这天,由于一个安徽籍的流亡学生与军警因看电影而发生冲突 被欧打致死,她被安徽同乡会请去办理交涉,所以缺席。 缺席二人,五个人照常开会。 “我们一面打麻将,一面开会。万一被人撞见,这也有个借口。”马骏名这样 提议。 方城筑好后,五人会议就开始。 孟士衡首先低声音说:“最近一个月的形势演变,大家都知道。现在蒋介石溜 到奉化老家,李宗仁接了个空摊子,府院分裂(孙科把行政院迁到广州,南京只有 总统府),他推动不了任何工作。现在南京城防空虚,国民党军队军心不稳,士无 斗志,我们可以抓住这机会,发动一次大规模暴动,扰乱蒋军的防卫,威慑他们的 心胆,策应人民解放军过长江。大家的意见怎样?” “我同意孟先生的意见,现在时机成熟了,我们要加快准备工作。如果错过这 个机会,将会后悔莫及。” 吴士文附和孟的意见。 其他三个人也议论起来。 这时,雯雯和秦范五的突然闯进,使他们一惊,会议暂时停止。象模象样地打 起牌来。 不速之客走了,会议又开起来。 “大家的设想不错,只是我们举行暴动依靠的力量是否成熟了?”马骏名问。 “我们是以起义的警察、宪兵为骨干力量,再号召大中专学生和市民配合。” 孟士衡回答。 “刘海亭和马广运所控制的警察力量没有问题,他们联系的对象情绪都很高, 他们都表示,只要一声令下就立即动手。” 吴士文说。 “宪兵队方面怎样?”孟士衡看着肖俭魁,示意他说。 这肖俭魁,又名肖成玉,青春年少,当时只有25岁,东北沈阳人,是宪兵第7团 通讯连上等兵。他是江淮军分区的联络员,工作非常积极,利用结拜兄弟等形式, 已串连30余名宪兵还有下级军官。 他看到孟士衡要他说话,他挺了一下身子说:“宪兵方面没有问题,他们都表 示,请把最困难的任务交给他们。” 肖俭魁说完。孟士衡问道:“大家还有什么意见?” “没有意见。”二个人都这样说。 “好,那我们就讨论具体的暴动计划与分工。” 孟士衡说完后,大家对暴动计划的可行性与具体部署作了认真的讨论。 计划一共六项: (一)控制南京明故宫机场,防止国民党重要人物逃跑。具体的做法是炸毁机 场跑道与重要设施。这项工作交给吴士文与王鼎臣(民革成员)负责。因为吴士文 文武双全,住家大光新村又靠明故宫机场不远。对炸毁机场所用的爆炸器材,会上 决定由肖俭魁负责去搞。 (二)策动驻在南京的国民党军警起义,分别切断京沪铁路,长江航运,京杭 公路等重要交通干线。 (三)扣留国民党军政要员。二、三两项由刘海亭、马广运两人负责。一旦军 警起义,刘、马两人就率领起义的军警把住他们辖区内的李宗仁、何应钦、张群、 谷正纲等人,还有南京市长腾杰、首都警察厅长黄珍吾全都扣留起来。对这项计划, 会上强调扣留李宗仁等时不能伤害,要交给解放军。 (四)如果南京出现真空,准备在中共地下党领导下,协助成立人民解放委员 会,暂时维持社会秩序,保护国家和人民的财产,免遭破坏。 (五)必要时,协助中共地下组织,筹设南京人民政府。 (六)接应人民解放军渡江。这项计划,南京临工委已派肖俭魁去过江北,见 到解放军指挥员,渡江的具体细节已商订好。 南京大暴动就在这六项计划的指引下进行。 会上还决定由孟士衡去上海,向军事特派员王葆真汇报后作最后决定,同时准 备和计划中的上海暴动相呼应。 散会了,五人都异常兴奋,相互握手祝愿暴动成功! 他们分别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孟士衡是最后一个离开吴家的。这时天上已经 下雨,萧萧春雨,洒在金陵古城。 张开了罪恶的网 忠诚善良的革命勇士,他们哪里知道,准备工作正紧锣密鼓,京沪两地的同志 厉兵秣马、枕戈待旦之时,可怖的陷阱、罪恶的网正向他们张开! 人心叵测,人心险恶,吴士文这位具有中共党员、民革成员双重身份的革命同 志,少了一份革命警惕性。 事情就出在那个道貌岸然的邻居秦范五身上! 吴士文搬来大光新村2号后,和秦范五相识。这人平时声色犬马,一副绔袴公子 的架式,对邻居的事不闻不问。有时和吴士文闲谈,谈到国运与时局,他总是牢骚 满腹,痛恨国民党,大有“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之慨。 秦范五在首都卫戍司令部稽查处工作,吴士文是知道的。秦范五常在他面前说: “我在稽查处工作不过是养家活口,我恨死那些‘牛’字号(即特务),他们是靠 卖人头喝人血过活的,是人哪能这样。” 其实秦范五正是军统特务。 吴士文和秦范五比邻相居一年多,倒也相安无事,故对他放松了警惕性。 空闲的时候,秦范五常主动到吴家来拉呱聊天。两家的主妇缺个针头线脑、油 盐糖醋也双方互通有无。关系越来越亲密。特别是秦范五的女儿雯雯,长得活泼可 爱,总是吴伯伯、吴伯母地喊,于是在秦范五的主动建议下,两家结了干亲,吴士 文把雯雯认作干女儿。 这样秦范五也就登堂入室,不待通报,随便到吴家来。 特务当然是独具“慧眼”的,他注意到吴家的“客人”很多,他感觉这不寻常。 罪恶的眼睛,暗暗观察着。一度他托病在家,盯着吴家出入的人。并且在他们门边 的小窗里,按上一架微型相机。他的门口是吴家“客人”必经之路,于是一个个来 客的尊容都被他摄进去了。 但是他还有不便,那些“客人”和主人谈些什么,他没有顺风耳,墙阻隔着。 放风筝的季节,雯雯的一只精巧的蝴蝶风筝,掉在吴家屋顶上。孩子哭着闹着, 他拿来一架长梯,爬上屋顶。怎么找不到呀?明明是看见掉在上面的?他表演得逼 真,半晌才爬下梯子来。 风筝是找到了,窃听器也按在瓦与天花板的隔层中。 从此,这个民革的地下联络点,全在特务秦范五的控制中。 然而失去了警惕性的人们丝毫不知! 日历翻到1949年,吴家的“客人”进出更加频繁,特务的鼻子嗅出了“前线吃 紧”与吴家的动向有联系,秦范五奉令“严密监视。” 2月6日,吴士文家里召开紧急会议。秦范五图穷匕首现,他借助于女儿雯雯。 “雯雯,吴伯伯家里有好多客人,你不去玩吗?他家有好吃的。”他让女儿去 火力侦察。 孩子进去了,他先立在门口。 听到里面哭闹声,他跟着进来。于是一个个客人都收入他的眼底。这比相机更 清晰。 再借助窃听器,还没有出笼的大暴动计划就送到卫戍司令部去了。 卫戍司令部稽查处,军统局立即开始行动。一个大逮捕的计划已经形成。 孟士衡在2月7日离开南京去上海。密走时,他和肖俭魁见了面,他问:“俭魁, 炸药和爆破器材,你到手没有,一定不能误事呀!” 他又嘱咐吴士文、王鼎臣:“炸毁机场可是暴动的关键,你们要把技术上的准 备工作赶快做好,时机可不等人!” 两处都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孟士衡才放心去上海。这是1949年2月7日。 这天,孟士衡心情非常舒畅。在大行宫售票处买了京沪特快的卧铺票,匆匆赶 去火车站。 车站里乱成一团,大都是机关的公务员与部队的军人,他们预感到南京已兵临 城下,都纷纷逃到上海去。 人群里,孟士衡似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人是个军人,穿着黄呢军装,背着斜皮带,瞥见他的肩章是中校。 这是谁?似乎很熟悉,但就是想不起来。他正准备赶去招呼。可是人流一挤, 这人就看不见了。 他登上车,找到卧铺位。车很快就起动了。哐嘡哐嘡,列车在加速前进。孟士 衡陷入沉思。他在思索着6日紧急会议所订出暴动的计划,为着安全,他没有写在纸 上,靠脑子记忆,他要一无遗漏地向军事特派员王葆真汇报。 卧铺车厢的两端,有两双眼睛分别在盯视着孟士衡,自然是悄悄的。 其中一双眼睛就是孟士衡在下关车站瞥见的那熟悉的身影。 他是孟士衡的东北同乡、中国大学同学,首都卫戍司令部的上校附员马志清。 他奉命跟踪孟士衡,企图顺腾摸瓜,把上海民革的地下组织也一网打尽。 然而,孟士衡毫未觉察。上海许多同志跌入陷阱。 就在2月7日的午夜!人们进入梦乡之际,南京的大逮捕开始了! 一鸣扫校,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