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寻亲(31) 枪声渐次稀落下来,敌人从坡坎下面,从弹坑后面不断爬上来。一场捉对儿 厮杀的肉搏战在所难免。父亲扒掉上衣,光着膀子,手提大刀,纵身跳出战壕, 他一边冲一边喊:同志们,操上家伙,杀他们狗日的!战士们随后也冲出去,与 敌人厮杀成一团。顿时,山坡上杀声震天,刀枪咣当,鲜血染红了山坡。肉搏战 整整持续了两个钟头。 贺龙派来的一个师的增援部队赶到,敌人慌忙往回逃跑,但终于还是被收拾 掉了。战斗仿佛是在一刹那间停下的。就在那一刻,阵地上活着的人都雕塑般站 着,一动也不动,他们什么也没想,什么也不会想了。时间似乎凝固,天地之间 的一切也似乎静止不动了。 那一刻过去,他们终于意识到仗打完了。他们知道累了。他们累得连抬脚动 手的力气都没了。累得连半句话也懒得说了。他们干脆就地躺在满山遍野、成百 上千的尸体中间睡过去。不知过去了多久,天才慢慢黑下来。这时一清点人数, 整个二营活着的,连伤员在内,尚有五十七颗心脏在跳动。全营十五名干部,牺 牲了十四人,父亲是唯一的幸存者。 趁着朦胧的夜色,活着的战士们慢慢站起来,他们还要和增援来的部队打扫 战场。他们从堆积成山的尸体中,一个个抬出自己死去的战友。到处都是死人, 有的地方分不清哪是敌人哪是红军,趴着的,仰着的,头栽到沙土里的,屁股往 上撅着的,这儿一片,那儿一片,看都看不过来。周围的乡亲也来帮忙,他们挖 了好多坑,坑只管往大里挖,能挖多大挖多大,挖好坑后,就往坑里丢死人。第 二天部队离开后,乡亲们还在埋人,前前后后埋了几天几夜。据说丢人时也不分 红军和国军了,是死人就丢,能丢多少丢多少。丢满了,就把挖开的土往上填, 形成一个个几丈高的土丘。方圆几百亩的山坡地上,到处都是那种土丘。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部队要开拔了,这时父亲意外地听说何树林也被打死了。 他来到三营的阵地上,看见何树林静静地躺在一棵被炮火轰炸过的歪脖子树下, 他的身边围满了树枝。原来,是三营活着战士将他抬到这里,一直不让埋。父亲 看见何树林身上的衣服到处都是弹洞,从弹洞里流出来的已成黑褚色的血与黄土 混杂在一起,粘满全身,衣服脏烂得失去了原色,看不出他具体伤在哪儿,又似 乎哪儿都伤着了。父亲圪蹴在何树林面前,拉着他的手,叫了两声老庚,何树林 紧紧地闭着眼,对父亲置若罔闻。 父亲站起来,望着遍野横尸,满山狼藉,一种复杂的情感涌上心头。老庚死 了。死得如此英勇,如此顽强。他心里陡生凄怆悲壮之感。生要生得伟大,死要 死得壮烈。这正是何树林和山坡上这些已死去的战友们此刻的真实写照。自打参 加红军的那天起,父亲就随时做好了死的准备。父亲觉得在战场上,生与死只是 一步之遥的事,是打个盹、抽支烟抑或一次冲锋、一声呐喊之间的事情。他知道, 人的一生,不管是过着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还是扛枪吃粮、浴血征战,最终都 逃不过一死。那么与其碌碌无为地做一个衣食不保的农夫,倒不如为推翻这个不 公平的社会而战死沙场。从桑植刘家坪到甘南五龙山,他的许多熟识不熟识的战 友一个个倒下,他为生命的脆弱和战争的残酷而涌出的痛苦随风而来又转瞬即逝。 在这长途奔袭、转战南北的过程中,生与死如影随形,杀一个敌人如剁一个南瓜 一样稀松,失去一个亲人就像脱一件衣服一样平常,他的情感也便慢慢麻木了。 而在无数的痛苦逐渐被麻木代替的同时,他开始期待着将来自己有这么一死:在 战场上,他打完了最后一颗子弹,他已是满身弹洞,遍体鳞伤,他杀红了眼,打 麻了胆,成了一头暴戾的雄狮要作最后厮杀,他拿起一把大刀与众多敌人混杀在 一起,他又劈倒了一些敌人,当然敌人也将他劈得血肉横飞,他终于流尽了最后 一滴血,然后他大笑着倒下去。像山一样倒下去。他倒下去时,还用自己庞大的 身躯砸倒了一个敌人。他死了。然而他的心还活着。他静静地躺在山岗上。白天 过去。黑夜降临。黑夜过去。又一个黎明来到,晨曦静静地照着山岗,照着他不 屈的身躯。这时,他才真正愿意死去,与这个美好而又充满了不平的世界告别。 他脸上露出的一丝微笑与照在他身上朝霞辉映在一起。由于有了这样的期待,父 亲获得了一种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得到的英雄豪情。他常常沉醉于这种英雄豪情 中。在战火纷飞的天空下,在南征北战的年月里,他活得坚强自如而又冷硬如铁。 而眼下,他的同庚兄弟何树林正是像他自己所期待的那样死去的,所以他心里并 不觉得有多少悲伤。他甚至都有几分羡慕何树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