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寻亲(40) 贺军长来了,他早就晓得我们一家人的情况了,他对奶奶说,殷大姐,听说 你回来了,我专门抽出时间来看你。现在你的任务,就是要养好身子,什么也不 要想…… 本来奶奶在心里反复叮嘱自己,见了贺军长千万不能哭,可是听了贺军长这 话,她那不争气的泪水,就像决了堤的洪水,哗哗流出来,她哭得说不成一句话。 贺军长看她哭得厉害,又劝不住,便交代连队一定要关照好奶奶,贺军长走时又 对她说,殷大姐,你有什么要求你想好,你对侯清平说,过后跟我提都行,我一 定认真给你办! 4 奶奶被安排在红军医院,部队领导让她什么也别想,尽快把身体恢复过来。 奶奶在医院得到了很好的照料。女护士们将奶奶一身脏烂发臭的衣服剥下来一把 火烧了,衣服被点着时,无数虱子在暗绿色的火焰中噼噼啪啪地炸响,发出一股 奇怪难闻的气味,她们剃掉了奶奶一头焦枯的白发,又烧了一锅开水,为她洗了 澡,拿来一套崭新的草灰军装让她穿上,将她收拾得像一个脱胎换骨的新人。然 后给奶奶治伤。奶奶的伤集中在大腿和脚上,那都是些冻疮,由于没药医治,长 时间的耽搁,伤口已经溃烂,有的地方长了蛆,流出恶臭的脓水,护士们用金属 镊钳将那些蛆和腐肉一点点剔出,再用药水将伤口清洗干净,然后涂上药膏。在 护士做这一切的时候,奶奶一直哭哭啼啼,一家人死的死,散的散,奶奶的心如 同被剜去一般,好久不能从内心的伤痛中解脱出来。 过了段时间,气温慢慢回升,春天到了,奶奶的情绪似乎平静下来,伤也好 了许多。在有阳光的日子里,奶奶坐到医院的院子里,将腿伸出来,敞开已经长 出新肉的冻疮口放在太阳下晒。有医生护士在院子里的时候,奶奶就一边挠着冻 疮旁边的痒痒肉,一边与他们说些轻松的话。可是院子里没人的时候,奶奶的脑 子里就容易产生一些幻觉。她坐在那里,盯住一个虚妄的所在发愣,她仿佛看见 爷爷带着幺叔回来了,爷爷还是那样精明能干、精神十足,幺叔还是那样顽皮活 泼、而且又长高了些,而刘大梅和我姑姑呢,则轮换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向 她走来,那个孩子就是刘大梅不久前刚给她生下的孙子。当然奶奶也想到了我叔 公侯昌贵和父亲的同庚兄弟何树林,他们都在她幻觉里出现过,他们向她走来时 的脚步声震得她耳朵发麻……奶奶陷入一种长久的期盼和幻想中,她有时坐在那 里竟一个人嗤嗤笑起来,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而发笑。直到有一天,奶奶突然从 医院所有人的视野中消失了,大家才知道她一个人坐在那儿时而发愣时而发笑的 严重性。 奶奶固执地认为,她的那些亲人们都没死,他们早已启程,向着自己的部队 正日夜兼程匆匆赶过来,她要去迎接他们,为了不让自己的行动受到干涉,她便 一个人偷偷走掉了。奶奶逆着自己曾讨米叫化寻找部队走过的路,走过了一个又 一个村庄,那基本上都是红军刚刚打下的陕北根据地。傍晚的时候,奶奶走到一 条河边,河水清清亮亮,水势却不小,湍湍急淌,但河水没有挡住奶奶前进的道 路,她脱了鞋袜,涉水而过。 奶奶打着赤脚,走到河中央的时候,突然听到两匹战马八只马蹄一阵急促的 磕击地面的声音,从远到近,由小而大传到她的身后。那是我二叔来了。奶奶从 医院失踪的消息一传到他的耳朵里,他就知道奶奶到哪儿去了,他向警卫连领导 告了假,带着一名战士,各骑一匹快马,向着奶奶这边赶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