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寻亲(45) 二叔与奶奶一路向东南方向来。他们乘马车,渡皮筏,走山路,爬山坡,路 迢迢,水长长,经过了一村又一村,走过了一庄又一庄。风餐露宿。日晒雨淋。 他们手里有部队发给他们回家的盘缠,他们精打细算地花,无奈路途太遥远,没 过多久,就身无分文了。他们就靠给别人打零工、短工挣口吃喝,得两个小钱, 然后又匆匆赶路。有时雇请他们的人让他们吃一顿饭,给两三块钱,有了这点钱 就能赶好几天路,有时穷人家没钱,只管两顿饱饭,他们也干。白天,他们除了 干活,就是赶路,没有一天歇过。夜里,遇上给别人干活就睡在别人屋檐下、草 房里,遇上赶路,走到哪儿睡哪儿,桥洞、砖窑、破庙、河滩、树林、草垛…… 他们都睡过。 常常和逃荒的人混在了一起。身后,中日交战的枪炮声远远传来,路上,又 是满目疮痍,遍地饿殍——此刻,当我遥望当年他们一路上见到的哀鸿与狼烟时, 我仿佛看见,奶奶满是凄惶之色,脚步慌乱,她飘拂在风中的散乱的头发,就像 穷人家屋顶上的茅草一样,被狂风撕扯着、肆虐着。我仿佛看见,他们的头顶, 常常有涂着日本膏药旗的飞机惊掠而过,不时还屙出几枚黑沉沉的家伙,在他们 的身前身后极具杀伤力地开花。而每当此时,二叔这个跟随贺龙南征北战过的训 练有素的警卫排长,总是用宽厚的身躯将奶奶挡住或盖住,二叔的机警和勇敢, 使奶奶躲过一次又一次死神的召唤。奶奶对二叔的信任依赖和不自觉表现出来的 颐指气使,使她显得像个部队的首长。 他们走到陕、豫、鄂三省的边界上时,遇上了日本人。那时日本人的先遣军 进到了那一带,驻扎在一些重要的县城和乡镇,虽然那里不是抗日的主战场,但 当地共产党组织领导的游击队经常袭击或伏击他们,使他们日夜不得安宁,所以 他们一边忙着建立伪政权,施行大东亚共荣的怀柔政策,一边忙着追剿专门和他 们作对的游击队。一天夜里,二叔、奶奶和一帮背井离乡的人睡在大路边,一帮 日本鬼子将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当作了游击队来对付。 当一排子弹打来的时候,正在睡梦中的二叔,就像高原上的羚羊一样,迅疾 从地上弹起,而就在他弹起的片刻,奶奶也被他搂到了背上,枪声还没落尽,他 背着奶奶已蹿出十多步远了。很多人就是在那一刻,还没从梦中醒来,就被阎王 收走了。而当第二排子弹打来的时候,二叔却背着奶奶已逃出好远了。但还是有 一颗子弹追上了他,那颗子弹穿裆而过,二叔立时感到下阴一阵冰凉,然后紧紧 缩成一团,他一口冷气抽过,人也几乎窒息。但这并未使他停下奔跑的脚步。他 仍然能像高原上的羚羊那样奔跑,时而弹跃,时而凌空,时而腾挪,时而避闪。 他拼了命跑。一口气跑出好几里。当二叔放下奶奶的时候,他的裤裆已湿透。他 本能地伸手去摸下阴,然后,扯开裤裆,借着明晃晃的月色,勾下头看。这可把 奶奶急坏了,要是把他那个东西打掉了,他娘儿俩这回乡去还有什么实在意义? 奶奶说,清平,怎么回事,是不是把俺的子孙根打掉了。奶奶伸手拉住二叔已敞 开的裤裆,要作深入检查。二叔却收紧了裤裆,不让奶奶看。他对奶奶说,妈, 没打坏,只是擦破了点皮。为了使奶奶相信,他还蹦跳了几下。奶奶还是不相信, 急得都快要哭出声来,二叔只好让奶奶隔着衣服来摸。奶奶真就摸了。奶奶摸到 了两颗生龙活虎的东西。然后,奶奶就坐在一块冰凉的石头上,嘿嘿嘿笑起来。 奶奶边笑边说,这就好!这就好!老天爷真是有眼,他不会让我们侯家绝后。想 想我奶奶这辈子,以后每次见到她多年未见的儿子,她的第一个动作,就是要摸 摸儿子的下身,看看我们侯家的香火还在不在。1950年5 月,父亲带着满身的伤 痕和能扣满一胸脯的功勋章,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突然出现在家乡的小城里,奶奶 见到他时,最关心的就是父亲的下身有没有损坏,她摸了父亲那里。1957年,当 失散了21年又被找回的幺叔带着新婚的幺婶回乡探亲时,奶奶最关心的,还是幺 叔的那个东西在不在,她摸了幺叔那里。奶奶积习难改,小时候,每当我们这些 孙男们不小心跌倒,或与别人干了架,她首先检查的,就是我们的一杆嫩枪还在 不在。算起来,奶奶这一习惯性动作,应该始俑于二叔的这次下身的皮肉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