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建文帝返京 第二天上,群臣又复进宫,替太后补寿。第三天,各国的使臣来辞行回国。第 四天各省、府、州、县的官吏至乾清门谢恩辞行。这样一天天地直闹了一个多月, 才算慢慢宁静下去。宣宗皇帝这时忽然想起胡皇后来,便和张太后说知,命内侍持 节往迎。不到一刻,胡皇后来了,只见她黄冠法衣,俨然是个女道士的模样。张太 后看了,忍不住下泪,宣宗也觉感伤,胡皇后便哭得和泪人儿一般。于是张太后命 胡皇后更了衣服,同着宣宗回万安宫。翌日宣宗下旨,仍令胡后复了后位,废去孙 后名号,收回宝册,从此宣宗和胡后依旧言归于好了,这且不提。 再说那山西的大同府,是个很有名的都会,三公六卿也不知出了多少位。讲那 个地方是山明水秀,六御三市热闹非常,楚馆秦楼到处皆是。更有一种画舫是在水 面上的,那里有条江叫作菱湖,又称为婴哥湖,也有几十丈的水面,青山绿水,不 亚西子湖。又因那湖水澄碧,便题名叫作晴碧,那江上的风景很是清幽。这些画舫 就依山靠水地系着缆,水上烟花很有几个佳丽,王孙公子落魄销魂地也是常有。江 上的画舫都以姓氏做标帜作为区别:其中最有名的,要算王家舫和钱家舫,又有那 杜家肪的,舫上几个姑娘也还过得去。还有一艘成家舫的,舫既大,姑娘又多,而 且个个是明眸皓齿,玉肤冰肌。那舫中的主鸨成姓,人家都称她作成妈妈的,她在 年轻时,曾做个皇宫里的保姆,也认识了几个王公大臣。据她自己说还亲乳过某皇 子,所以她借着这个名头,在江上操那神女生涯,很有些势力。凡到她舫上去玩的, 多半是官家子弟,公侯的后裔,若市贾常人,任你怎样地花钱,她还是大剌剌地瞧 不起人。俗语说道势力的鸨儿,真是不差的呢! 那时成家舫上,新来了一位姑娘芳名凤奴的,生得桃腮杏脸,容颜似玉,杨柳 纤腰,临风翩翩,真是凌波仙子一般。当时那些探花浪子,闻得凤奴的盛名,都想 吃天鹅肉,好似穿花蛱蝶,大家往来成家舫上纷纷不绝。偏是那风奴的性情拘执, 对于庸人俗客一例拒绝不见,必风雅的文人,才肯接待。有一天上,成家舫上忽然 来了一个客人,穿着一身华服,年纪约五十光景,看他谈吐隽雅,举止不凡,成妈 妈知道他不是个常人,自然殷勤招待,那客一开口就指名要凤奴出见,成妈妈晓得 凤奴的脾气,怕她得罪贵客,便叫别个姑娘来侍候,那客人连连摇头,成妈妈没法, 只得令凤奴出来,还再三地嘱咐,叫她切莫慢客。谁知那凤奴见客人,竟和素识似 的,大有一见倾心之概。成妈妈在一旁看了,暗暗称奇,又因凤奴能改了脾气,不 禁格外高兴。那客人和凤奴谈谈说说,又讲了些诗文,两人愈说愈觉投机,渐渐地 两心相印,结为风尘知己了。于是由凤奴吩咐舫上摆上筵席来,和那客人把盏高饮 起来。酒阑席罢,凤奴居然留髡,掌着红烛和那客人双双入寝。 于谦像第二天上,那客人便取二千两银子来交给那成妈妈,叫她预备下酒席, 那客人便飞笺召客,一时应召而来的客人都是本城的三司大吏,如布政司、巡粮道、 佥事、参议、提刑按察使、都转运使、同知、知府等,跻跻跄跄挤满了船。舫中设 不下许多筵宴,由成妈妈去和王家杜家的舫上商量,借他们的肪中设席。这一场请 客酒,凡水陆上有名的姑娘都被征来侑酒,浅斟低唱,好不热闹。大家直吃到月上 黄昏,众官才来辞别主人,纷纷散去。成妈妈见那客人举止豪迈,不知他是什么路 道。私下去问那官吏的仆役,只知那客人姓云,也不晓得他的名儿。成妈妈料他必 是京中王公贵人的公子,或是袭爵的公爷,所以越发奉承得起劲了。那客人一连住 了八九天,天天似这样地请客,把个菱湖上闹得乌烟瘴气,大同的城内城外,谁不 知道成家舫上来了一个阔客,包着凤奴,天天高歌豪饮,本城的官员也个个闹得头 昏颠倒,只是征花吃酒,把公事反抛在一边,那些百姓们闲着没事的,每天到江边 来瞧热闹。瞧了回去,便将所见的事当作一样新闻讲,后来巷议街谈,四处传遍。 脑筋敏锐的人各自胡乱揣测,说那客人还是当今的皇帝。流言愈传愈多了,尤其是 那些纨绔子弟,因达不到凤奴的目的,暗地里更妄造谣言。于是有的竟疑那客人是 个汪洋大盗劫着了皇家银子来结纳官场的。 那时巡抚山西的是于谦,浙江衢人,为政清廉,刚正不阿。大同的官吏天天在 菱湖上选色征歌,把那公务抛荒下来,不免人言藉藉。这消息传在于公的耳朵里, 不觉大怒道:“身为治吏,不思整饬风化,反去效那纨绔的行为,不但有玷官方, 耽误政事,尤干国律。俺如不知道便罢,况既事实俱闻,非设法把那些画舫驱走不 可。”于公口里虽这样说,心上却很踌躇。以江上征妓的官吏,有大同三司在内, 和自己是同寅,职务也不相上下,怎好去禁止他们呢?经他筹思了好几夜,一天的 晚上,于公令胥役备起一艘大船,亲自到江边来察看。果然见灯火辉煌,笙歌悦耳。 许多官员团团坐着猜拳行令,兴高采烈。于公看了半晌点头叹息,忽然叫过一个胥 吏,命他伸上手来,在他的掌心里写了几句,吩咐胥吏如此如此。那胥吏奉了命令, 跑到江边来大叫道:“巡抚于公有紧急公文在此,请大同全体司官接受!”舫上的 官吏闻得于的公事,不敢怠慢,齐齐地立起来瞧时,那胥吏只伸着手掌,给众官瞧 看,见上面写着四句道: 舫上笙歌陆上孤,乌纱红粉两相呼。 为何打桨江南去,煮鹤焚琴是老夫。 众官读罢,个个面面相觑,大家知道于公是个无情的铁面,他既出来干预,那 可不是玩的。当下草草地终席,宾主弄得不欢而散。 舫上的那个客人和凤奴谈笑对饮,酒兴正豪,忽见众官仓惶走散,心里十分诧 异,方待来问时,按察使马俊突然走到舱中,一把挽了那客人的手臂回身便走。两 人出了画舫,盘过旁边的小舟,匆匆地解了缆,望着城中进发。那客人一时摸不着 头路,再三地问着马俊,马俊才说道:“咱们的事,被巡抚于谦出来干预了,我恐 你强项吃了老于的亏,所以不和你说明,令你暂时离去那里再说。”那客人听了, 直跳起来道:“于谦敢是要驱走画舫吗?如此俺那凤奴怎样呢?”马俊笑道:“这 且明天再看了,今夜就宿在我的署中吧!”那客人见说,很是怏怏不乐。不多一会 儿,小舟拢岸,马俊领那客人上陆进城,到了按察公署。马俊家丁打扫书斋。留那 客人居住。一宿无话。 第二天的清晨,那客人起身盥漱了,连点心也不吃,便要出城瞧那画舫。马俊 劝他不住,只得备了三骑马,令两个健仆陪他的去。那客人很是性急,一出城门就 马上加鞭向菱湖疾驰,到了那里看时,不由地吃了一惊。但见湖中寂静。画舫一只 也看不见了。那客人慌了,逢着路人就打听,才知道今天的五鼓,被巡抚于公派了 六名马弁,持着令旗督迫着二十几艘画舫迁往江南去了。那客人和凤奴两情投合, 正打得火热的当儿,一朝生生地叫他离开,好似乳孩失去了亲娘,怎样不难过呢。 这时他听了路人的话,呆呆地怔了半晌说不出话来。还是那两个仆人劝他进回城去 再行商议,那客人如梦方醒地口里应着,兀是控住马缰不走。想起昨夜还和凤奴谈 笑,今天却变成了人面桃花,只剩下滔滔的碧水,依旧不住地流着。那客人坐在马 上,不禁悲从中来,竟伏鞍放声大哭,两个仆人看得又好笑又是可怜他。两人一前 一后,替他代控了丝缰,三骑马很扫兴地回城。 及至到了署中,那客人一见马俊就大哭道:“糟了!糟了!俺的凤奴也吃那于 贼驱走了。”马俊听说,也觉得于谦的手段太辣了。便劝那客人道:“事已这样, 哭也无益,不如星夜赶往江南,或者还能够和凤奴相见。除了这个法子,没有别的 路可走了。”那客人便止住了哭,即命雇起了小舟,并力望江南进行。但只说一句 江南,地方正多,什么淮扬、姑苏,哪处不是烟花所在,那客人从何处寻觅呢?可 怜他东奔西走闹了三个多月,非但成家画舫找不到,并成家同业的画舫也没有寻着 半只。那客人似有神经病的,竟来见扬州知府罗裕昆,命他就境内饬役访查。罗裕 昆见他痴痴癫癫地,命衙役赶他出去。那客人却大声说道:“俺便是弃国的建文帝, 成家舫子里的凤奴是俺所眷,你们快给俺找来。”罗裕昆听了大惊,忙把他接待进 去,一面飞报入金陵。 其时守金陵的都御史龙英闻得这个消息,忙令罗知府陪着他同至金陵。那龙英 是个新进的后辈,也认不得建文帝,看来这件事不易解决的了。于是由龙英上疏入 奏,宣宗皇帝看了奏牍,虽知道建文帝是不曾烧死,但这个自称建文的不识是真是 假,也弄得莫名究竟,便把奏章给杨溥看了。杨溥奏道:“建文逊国已久,当太宗 皇帝宾天后,他穿着僧装入都,仁宗皇帝怜他无家可归,敕建宁国寺给他居住。不 到半年,他便蓄了发私自出京,不知去向,现在却又在那里出事,终不怕他做出什 么大事来。到底他做过四年的皇帝,似这般在外招摇,很觉骇人听闻。陛下宜谕知 龙英,将建文押解进京,先辨别他的真伪,如其果是建文,陛下不忍诛戮他时,可 把他设法软禁以终其天年,免得他飘泊天涯,别生枝节。”宣宗帝见说,点头称善, 随即谕旨下去。 不日龙英解着建文帝到来,当日觐见宣宗,建文帝但直立不跪,宣宗便令朝臣 辨认,却一个也认不得他。因为建文帝在二十多岁出亡,只仁宗登极时回京过一次, 如今已是五十多岁了,朝中又都是新进,谁认得什么建文帝?宣宗忽然想起了内监 吴亮,曾侍候过太宗皇帝,想他一定认识建文的,命内侍召吴亮上殿,吴亮也认不 真切,摇头说是不像建文帝。建文帝在旁大喝道:“你不是吴亮吗?当年俺在仁寿 宫进膳,掉一只肉球在地,俺说了声可惜,你就去伏在地上把肉球吞下肚去,还说 替俺增福,你难道忘了吗?”吴亮听了,忍不住去捋建文帝的左臂道:“倘是故主, 左腕有一粒朱痣的。”说着见腕上果有红痣,吴亮忙跪下大哭起来。宣宗见是真建 文帝,自己是他的侄辈,不便于难为他,当下和三杨计议,封建文帝为愍王。又下 谕道:“皇叔允炆,着令在西苑宁寿轩居住,无故不得擅离。”建文帝这时才得了 安身之地,那随他出亡的汪秋云早死,其它如牛景、金焦等一班臣子,闻说建文帝 进京受封,他们也各自散去了。后来建文帝直到七十多岁上病死,总算得着善终。 杨士奇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