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万贵妃赐死 万贵妃带了小杜和雕儿回宫,就命别的宫女退去,只留雕儿小杜两人侍候着。 雕儿便替万贵妃卸了晚妆,什么递水打髻,忙得手脚不停,小杜在一边呆呆地瞧着, 又不好上去帮忙,真弄得他手足无措起来。又见万贵妃留着他不放,深怕有什么变 卦,因此满肚子怀着鬼胎,不觉立着发怔。 万贵妃收拾好了晚妆,雕儿又去榻上迭好枕被,等万贵妃安睡。万贵妃就更上 睡衣,望着榻上一倒,唤小杜上去给她捶腿儿。小杜当然是奉命维谨,真个爬上床 过,盘膝儿端端正正地坐了,举起粉团似的拳头,在万贵妃的腿上轻轻地捶着。万 贵妃又叫雕儿替她抚摩胸口。过了一会,万贵妃嫌雕儿摩按得太轻,小杜捶腿的手 势却忒重了。令两人更换一下,小杜去按摩胸口,雕儿捶腿。万贵妃又故意斜侧着 身体,使小杜按摩不便,而且非常吃力。小杜也只得斜顺了上身,一手横撑在褥上, 一手慢慢地按摩着。万贵妃噗哧地一笑,随手将小杜一拖,叫他并头睡着按摩,这 时小杜的心里不由得怦怦地跳个不住,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地两眼只望着雕儿,雕 儿只当作没有看见,面向着那窗棂,手里只是为她捶腿。万贵妃却一会儿摸摸小杜 的脸,又问长问短地说着,小杜的胆也渐渐大了,便去抚着万贵妃的玉臂,觉得肌 肤细润腻滑,远胜过雕儿等几个处子,简直不像个年近花甲的老妇人。小杜心中一 动,不免起了一种妄念,较前已放肆了许多。万贵妃更是忍不得,索性袒开了酥胸 令小杜按摩,两人逐渐亲密起来,雕儿目睹着这种怪状,心上又气又酸,一股醋味 直透到鼻管里,把一双秋波,酸得水汪汪地快要流下泪来。万贵妃也为的雕儿在旁 边碍眼,吩咐她先去睡了。 长随侍妃嫔的宫女和太监在起初万贵妃留他两人,原是遮掩众人眼目的意思, 否则只留住小杜,似乎太不像样了,所以叫雕儿也一并侍候着。如今宫女们都去安 息了,万贵妃着实显出了醉翁之意,打发雕儿出去,自己好和小杜共入巫山云梦。 雕儿不敢违拗,撅起了一张小嘴,恨恨地自去。这里万贵妃令小杜闭上闺门(宫门 形似圭),双双入寝。 从此,万贵妃每夜少不得小杜,小杜也不嫌她年老。其实万贵妃是天生尤物, 人家望上去,至多说她是半老徐娘,决不当她是个衰年的老娘看待。至于宪宗,他 天天和那些妙龄女郎亲近着,自然觉得万贵妃年老了。那小杜到底是初出茅庐的孩 子,懂得什么柔情蜜意,老少的风味。他日间去跟随御驾,晚上来侍候着万贵妃, 也算是臣替君职,代为宣劳,好说是忠心耿耿了。只有雕儿在旁,满心想分尝杯羹, 偏偏逢在万贵妃的奇妒手里,连小杜向雕儿说句话,都不敢大大方方的,其余也就 可想了。这样的一来,把个雕儿怨恨到了万分,背着人常常讲万贵妃的坏话,哪里 晓得隔墙有耳,雕儿的说话传入万贵妃耳朵里,便将雕儿唤到了面前,没头没脸地 痛骂一顿,骂得万贵妃性发,连打了雕儿两个巴掌,打得雕儿泪珠滚滚,一口怨愤 没处去伸雪,只躲在后宫,抽抽噎噎地哭了一日两夜,粥汤也不肯呷一口儿,小杜 听得好不肉痛,又不敢去劝慰她。乘着万贵妃高兴的时候,将雕儿的话提起来,说 她已两天不进食了。万贵妃见小杜似乎很贴念雕儿,脸上立时变色,又要施出醋性 来了。后来仔细转想,觉得自己有了年纪,究竟情虚一脚,于是令宫女去把雕儿唤 来,亲自用温语慰谕一番,雕儿疑万贵妃悔悟了,或者有意外的希望,所以趁风转 舵,也就止住了哭,照常进了饮食。谁知事过境迁,万贵妃依旧占住小杜,不许有 第二人和他亲近,雕儿又弄得大大的失望。 一天晚上,小杜在外面喝了几盅酒,带醉到宫中来,那宫里的内侍宫女,谁不 知道他是万娘娘的得宠孩子,小杜益发肆无忌惮了。当他进宫时,万贵妃正在晚妆, 终是格外地讲究,什么抹粉涂脂,洒香水,薰兰麝,身上配的芸香,嘴里含的口香, 差不多无处不香,无香不具了。以是害得服侍她的宫女,晚上便得全体站班。只有 那些内监们,横竖用不着他们,乐得偷安,各自闲耍去了,并管宫门的也走开,这 叫上不正下参差的缘故。由是闯出事来了。 万贵妃晚妆的当儿,小杜在旁瞧着。等万贵妃妆好起身,小杜只是觑着嘻嘻地 笑。笑得万贵妃不好意思起来,随手向小杜脸上轻轻拍了一下。小杜已有四五分酒 意,便也大着胆,一把将万贵妃的玉腕抓住,用力一拖。万贵妃立不稳纤足,倾身 过去。小杜乘间拥住,亲亲密密地接了一个香吻,引得宫女们都笑了。万贵妃红了 脸,带笑来拧小杜的嘴儿,不提防足下一绊,翻身仆在蟠龙的躺椅上。小杜不料万 贵妃会倒在椅上,他兀是回身扑过来,却扑了个空。因来势太猛了,又兼酒后两足 无主,走路踉踉跄跄,吃立着的小宫人一推,小杜站不住脚,摇摇摆摆倒退过去。 被躺椅一绊,如玉山颓倒般去扑在万贵妃的身上,宫人们一齐大笑起来。万贵妃急 了,狠命地一挣扎,要想把小杜掉在下面。这时小杜几个翻身后,早弄得头重脚轻 的,酒已直涌上来,四肢乏了力,居然被万贵妃翻将过来,转把小杜压在下面。小 杜便把万贵妃死命地揪住不放,两个人扭作了一团。啪的声响,蟠龙椅侧翻了,两 人一齐倾在地上,宫女们忍不住放声狂笑。一面笑着,大家七手八脚地来扶持,怎 奈两人死揪在一起不比一个人跌倒的容易扶起。加上宫女们格格地笑着,手上越发 没劲,才把两人扶得起一半,大家一笑,手就松了,连宫女也牵倒在地上,五六个 人跌作了一堆,有几个宫女笑得肚痛,在那里喘息着,索性不来扶了。 正在笑声满腾一室,忽听得宫门外靴声橐橐,明晃晃的纱灯一耀,在宫门外止 住,一个伟岸的丈夫,负着手独自踱进宫来,宫女们定睛细看,吓得四散逃走。在 倒着的躺椅角上,心慌绊跌的也有,又有碰在妆椅上的,大家乱撞乱跌,一霎时逃 得鸦雀无声。那时睡在地上的只有一个醉汉小杜和万贵妃了。万贵妃见宫女等狂奔, 心知有异,忙仰起头来瞧时,正是久不临幸的宪宗皇帝。万贵妃这一惊几乎吓得要 死,慌忙推开小杜。小杜不知是宪宗来了,醉眼矇眬地扭着万贵妃哪里肯放,万贵 妃真急了,用狠劲将他一拧道:“该死!皇帝来了。”这一句话好似晴天霹雳,把 个小杜吓瘫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万贵妃已是玉容如纸,跪在地上,那头好像有几千百斤重,休着抬得起。宪宗 早瞧得明明白白,只看着万贵妃冷笑了几声,一面叫小杜起来,宪宗含怒说道: “朕道你年幼,命你随侍左右,授为护卫,已是十分侥幸了,谁料你不思忠诚报恩, 却在宫禁里胡闹,朕现在且不来罪你,快离去此地,从今后不许你进宫!”宪宗说 罢,唤过一名内侍,令将小杜交给外面侍卫,立刻押出宫去,那小杜得了性命磕头 谢恩起身,跟着内侍出宫。到了宫外,内侍便唤过值日的侍卫,传了上御,侍卫就 带了小杜往外便走,将至仁和殿前,忽见传谕的内侍又追上来,对侍卫附着耳讲了 几句去了。 侍卫仍押了小杜前进,出了宣仁殿就是御河的石梁,小杜一心往前走着,不防 侍卫在背后大喝一声:“去吧!”霍地执出刀来,望着小杜的头上只一刀,头颅落 在石梁下,侍卫杀了小杜,回到宫中,起先传谕的内侍还等在那里,验了血刀才去 复旨。 原来小杜和万贵妃的事做得太不避人眼,弄得阖都传遍,渐渐地宪宗也得知了, 一时也无心去搠破它。那天晚上,宪宗自东海回到朝鲜宫去。经过万云宫前,听得 隐隐的笑声不绝,便心里生起疑来,命掌灯太监导入万云宫中,到了内宫门前,笑 声越发清楚了。掌灯太监照例侍在宫门前,不便进去,由皇帝独自入宫。所以宫人 们只见纱灯一闪,随后就见宪宗走进来。但据情理说起来,若在白天,宪宗经过宫 外,决不会听见笑声的,因内宫门和外宫门离得很远,无论如何没有这样的尖耳朵。 可是夜深人静了,万籁无声的时候,远处声音就格外要清楚一点的,以是宫人们的 笑声恰巧被宪宗听得。又有人说:万贵妃奇妒,杀人太惨酷了,这笑声是冤鬼传出 来,特意给宪宗听见的,那是迷信话了。不过万贵妃自己也太大意了,循例皇帝进 宫,管门的内侍去报内宫门值日宫女,那宫女再去通知了妃子出宫跪接圣驾。那天 管门内侍都去玩耍了,万贵妃却并不知道,宫里连管大门的人也没有,那不是大意 吗?第二是那天内宫值日宫女,无巧不巧是个冤家对头的雕儿,她先看见纱灯一闪 (明宫例,皇帝夜行有大红纱灯四对前导,东宫及后妃,唯轻纱灯一对而已),若 赶紧去报知万贵妃,令小杜躲避起,一面出去接驾,原是很来得及的,大宫门和内 宫门距离好一段路,如宪宗一进来就去通知,断不会出这场岔儿的。偏是雕儿恨着 万贵妃独占小杜,她眼看着宪宗进宫,故意去避在宫后更衣,弄得万贵妃措手不及, 被宪宗撞个正着。这也算雕儿报复万贵妃,在那绿荷榭撞破奸情的怨恨了。 宪宗当时打发了内侍带小杜出去,只令交给侍卫押出宫门,却并不难为他,因 明知小杜有些武艺和几分蛮力,恐怕急则生变,受他的眼前亏,待到内侍回来复命, 宪宗又叫他去追上侍卫,秘密谕知,令他在半途上杀了小杜。内侍领旨去了半晌, 才回来禀知侍卫杀了小杜,尸首抛在御河里。宪宗听了点点头,便出了万云宫,太 监前呼后拥地往朝鲜宫去了。 万贵妃跪在地上,只是发怔。宪宗去后,宫女慢慢地拢来,大家把万贵妃扶起, 才如梦方醒地知皇帝已去,不禁长叹了一声,扑簌簌地垂下泪来。万贵妃哭了一会, 收泪问晚上的管门内监和值日宫女,不一刻都已传到。万贵妃令把内监先杖责了一 百,再瞧值日宫女却是雕儿,万贵妃冷笑一声道:“我和你也是前世一个冤家,我 现在已被你害了,横竖这冤结解不开,趁我有口气,这笔账我们到阴曹去算吧!” 说毕,喝令宫女下杖,雕儿大叫:“冤枉!”说那时进内更衣,实在并没见圣驾到 来。宫人也替雕儿求情,万贵妃哪里肯听,连叫下杖,可怜一位如花的小宫女,竟 血肉横飞地死在杖下了。万贵妃打死了雕儿,尤是余怒不息,这一夜也不曾安睡。 看看天色有些破晓,远远地钟声乱响,过了一会,太监高叫:“万贵妃接旨!” 万贵妃知是不妙,两条腿顿时像棉花做的,瘫软得半步也移不动,由宫女扶着,到 宫门外跪下,听读圣旨。万贵妃一边跪听,身体又似铜丝绕成的,遍身籁籁地颤个 不住。那上谕中,令万贵妃服鸩自尽。太监读罢谕旨,旁边小内监捧着杯盏和鸩酒, 太监便斟上一杯,立逼着万贵妃饮毕,自去复旨去了。宪宗听万贵妃自鸩,不觉忆 起从前的情分,也为之流下几滴眼泪。那万安听知万贵妃赐死,吓得请假不敢入朝, 连汪直也有些胆寒。 宪宗退朝后,回到朝鲜官中,把万贵妃和小杜的事讲给纯妃(大公主)听,纯 妃说道:“妃嫔和宫监们的暧昧事本是宫闱中所常见的,就是朝鲜的宫廷里,宫女 太监还不满三百人,那淫恶事却不时发见的。一个小国的宫中尚是这样,休说是天 朝的宫禁了。”宪宗见说,很为感叹。于是又谈说了一会。宪宗忽然想起了那件孔 雀宝氅,是徽王曾充作聘大公主的礼物。这件宝氅是宫中传代宝物,徽王要赚婚大 公主,饬人来宫中盗去的。宪宗问纯妃道:“深宫里能盗去宝氅,此人技艺一定非 常,不知他姓甚名谁?”纯妃答道:“这事听得徽王说起,盗氅的人如似姓韩,倒 不曾晓得他名儿。”宪宗点着头,把他记在心上。明日就唤一名校尉,宣到微王府 里的总管,问他当日入宫盗宝氅的那个人是谁,总管便把韩起凤举出来,宪宗令召 韩起凤,总管国说韩起凤已南往应天。宪宗听了,命总管退去,即亲自下谕传知应 天府,着韩起凤进京觐见。应天府接到了上谕,自去找寻韩起凤。 再说自徽王被朝鲜大公主刺死,一班食客纷纷散去,只剩下陈孝廉朴安、韩起 凤等几个人,想替徽王报怨。以后闻宪宗已册立大公主为妃,大家心早灰了,便悄 悄地各奔前程。韩起凤见了这种情形,自然也不住足,只得离开北京,也不往宣德, 竟自往南京去了。 这一番起凤由北而南,是去找他一个徒弟的。其时接得应天府尹的谕示,知道 当今皇上宣他进京,起凤便带了一个门徒,匆匆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