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孝宗宫中求仙 再说孝宗自登位以来,远佞近贤,天下大治。弘治三年,张皇后生下一位皇子 来,孝宗青年获麟,分外地兴高采烈。于是到了弥月,循例祭告太庙,由礼部拟名, 叫做厚照。朝中文武大臣,都上章称贺。孝宗命赐喜筵,并经张皇后升了凤仪殿受 贺,大犒禁中的内监宫人。这样地忙碌了一番,才得安静下来。戴妃又生了皇子, 取名叫作厚炜,这时宫中又是一番的热闹。孝宗见有了两子,自应早定名分,便召 李东阳、谢迁、刘建等商议,册立皇子厚照为东宫,诏令颁布天下,内外臣工又纷 纷上贺表,较前更是闹盛。还有许多大臣的命妇也进宫向纪太后、张皇后、戴妃叩 贺,纪太后命在宫中,召伶人演剧助兴。又闹了有十多天,把那些官人太监忙得屁 滚尿流,终日手脚不停地奔驰。待到空闲下来,大家已是力尽筋疲,东倒西歪的了。 水陆画中的帝王、太子、王子孝宗以自己有子,便想到了幼年的事情,把抚养 他的吴太后又重加谥号。更记起了那个魏宫人,也有几年抚育的功绩,经当日宪宗 封她为圣姑,仍保护着皇太子(即今之孝宗),誓不嫁人。如今魏宫人已死多年。 孝宗回忆,不禁十分感伤,即追谥为恭俭贞烈仪淑大圣姑,另建坟墓,春秋祀祭, 配享太庙。又下谕寻访魏圣姑的家族,以便加爵封官。魏宫人是咸阳人,地方官四 处探访,找着一个魏宫人的族弟,在乡间务农度日的,那地方官却不管好歹,把他 送进京来。孝宗亲临便殿召见,那农人叫作魏宝,自幼没有读过书,询他祖宗三代 都回答不出的。宪宗见他这样蠢笨,如何做得官?随即下一道上谕,令咸阳大吏给 魏宝建一所住房,赐官田两顷,金三千两,黄金五十锭,子孙世袭千户。他日如子 弟知书的,文捧监司,武任把总,候有功勋再行封赏。 那孝宗做着太平天子,与民同乐,可算开明代未有的盛世了。这样一年地过去, 转眼已弘治九年,孝宗的图治精神慢慢儿有些懈惰下去。他待着外事有谢迁、李东 阳、刘建以及王恕、彭昭、戴珊等,内事有马文升、徐溥、刘大夏、李梦阳等,人 材济济,孝宗乐得安闲游宴,把朝政大事一古脑委给刘大夏、李东阳等,自己拥着 金贵妃,不是翱游西苑,便是倘徉万岁山。又在万岁山上盖起一座摘星楼和毓秀亭 来,那建筑的工程都由内监李广一手包办。李广又去搬些民间的山石花木、虫鸟等 东西进来,取悦孝宗。深宫的皇帝哪里有这些东西看见,经李广上献,便不辨好坏 一概给与重赏。李广又百般地献媚金贵妃,贵妃在孝宗面前,自然替李广吹嘘,说 他能干老成。孝宗听信金贵妃的话说,逐渐把李广宠任起来。李广要在宫中植些势 力,又引出同党杨鹏,一般地侍候孝宗。过不上一两个月,孝宗也把杨鹏信任得和 李广一般,李广、杨鹏两人有了搭挡,少不得狼狈作奸,先拿那些内监宫人们一个 个地收服了。自恃着皇上信任,和各处的首领太监做对,不到半年,凡宫中太监所 任的重要职役,都更换了李广、杨鹏的私人。 杨鹏见李广权在己上,暗中也狠命地结党,两下里互生猜忌,暗斗非常地剧烈。 一时宫中的内监宫人,有李党、杨党两派,捉着一点儿的差事,各人在孝宗面前攻 讦。孝宗不知他们的儿戏,也有听的,也有不听的,两党的争执不曾分出高下的。 李广见斗不下杨鹏,心里老大地不甘服,以为杨鹏得自己提拔起来的,现在居然要 分庭抗礼了,岂不令人活活地气死。由是李广和杨鹏争宠的心也益切了。后来,李 广默察孝宗的心里很相信释道的,就去都下旧书肆中搜罗些炼丹的书籍来置在案头。 孝宗看了爱不忍释,天天披阅着道书,想研究那长生的方法,终得不到个要领。 有一日上,孝宗瞧见一册《葛洪要著》,觉得内容离奇光怪,苦不识他的奥妙, 回顾李广侍立在侧,便笑着对李广道:“你可懂得这书中的玄理吗?”李广忙跪陈 道:“奴婢是凡胎浊眼,哪里能够省得。陛下如要参透它,非神仙点比不可。”孝 宗摇头道:“神仙不过是世上传说而已,人间哪有真的神仙呢?”李广正色说道: “若讲活佛世间或者没有,至于神仙,奴婢倒遇见过的,确是位法力浩大的金仙。” 孝宗惊道:“这是真话吗?”李广叩头道:“奴婢怎敢打谎?”孝宗道:“如今那 神仙在哪里?”李广故意皱眉道:“既做了仙人,自然行踪无定的,什么方壶圆轿, 罗浮蓬莱,都是他们的栖息之处。一时要寻他很不容易的。”孝宗不悦道:“这样 说来,还是找不着的,讲他作甚!”李广忙道:“那倒并不是定没有找处,求神仙 第一要心诚,第二要有缘。有缘的人就是不去找他,他自己会寻上门来的。心诚的 只须望空求祷起来,神仙自会知道的。虽在五岳三山,相距几千里,立刻便可见面。” 孝宗说道:“怎样叫作诚心?”李广答道:“陛下如真要求那活神仙的,须要斋戒 沐浴三天,再在宫中收拾起一间空室来。到了晚上,焚香在室外祈祷,若是有缘, 那神仙就会降临室中的。”孝宗犹疑半晌说道:“姑且试他一下,你就去园中打扫 净室,预备起香案来,等朕今夜便来祈祷,看有神仙没有。”李广领了谕旨唯唯退 去,自去吩咐小监们收拾净室,安排香案不提。 到了夜里,约有两三更天气,孝宗便带着两名小太监,往御园中去求神仙。李 广接着,导至净室面前,在案上燃起香烛,孝宗亲自对天默祷。祷毕,推进净室瞧 时,静悄悄的寂无一人。孝宗不觉失望,回头对李广说道:“如何?朕知这样空祷, 哪里会有神仙?”李广跪禀道:“这是陛下不诚心的缘故,倘依着奴婢的话说,自 当有应验。”孝宗听了,默默不言地领了小太监竟自回宫。 这里李广和他的党羽仇雯等足足忙了一夜。第二天的黄昏孝宗真个沐浴斋戒, 只同了李广一人向净室前祈叩。由是每夜如此,转眼三天,孝宗已忍耐不得,便望 净室的窗隙中偷瞧,见里面隐隐似有人影,孝宗嚷道:“仙人来了!”说着推开净 室大门,借着外面的烛光,看见室中的蒲团上端端正正坐着一个披发的道人。孝宗 不禁呆了呆,高叫李广掌上灯烛,那道人早立起身来,向着孝宗长揖道:“陛下驾 到,小道有失远迎,乞恕死罪!”孝宗细看那道人,生得广额方颐,童颜鹤发,两 目灼灼有神,银髯飘飘脑后。身穿紫袍,腰束杏黄丝绦,背负宝剑,肩上斜系着一 个葫芦,足下登着粉底云鞋,右手持着青淙拂尘,真是道骨仙风,俨然有出尘之姿。 孝宗不由地暗暗称奇,便问:“仙长高姓法号?现在何处修炼?”道人稽首答道: “小道姓方,名如仙,素居在泰山极峰上,连朝望见陛下宫中香烟冲上霄汉,算出 天子虔诚祈祷,所以不避尘嚣,特来和陛下晤会一面,天明就要进身回山的。”孝 宗忙道:“仙长既来则安,为甚这般局促?今且请仙长临紫云轩一谈。”说罢,由 李广引路掌灯,孝宗与道人携手并行。 到了紫云轩内,孝宗南向坐了,赐道人金墩,那道人也不拜谢,竟长揖就坐。 小太监已奉上香茶,孝宗首先说道:“仙长在名山潜修,必然道法高妙。朕现欲研 究内典玄功,望仙长指示。”道人微笑道:“讲到修炼的人,要不染红尘,抛去一 切挂碍,静心自摩,日久心地自会慢慢地光明起来。陛下富贵繁华之身,欲效心同 枯木的野人,这是第一桩所办不到的事,怎样能够修炼得来?”孝宗道:“昔日黄 帝潜修《内经》,也曾仙去,历代帝王难道没有成仙佛的吗?”道人答道:“黄帝 登仙,只不过后人传说,汉武好佛,终以身殉,故陛下要求延年祛病则可,成佛成 仙是万万不能的。至若玄功内典,为彭祖所留传,其法以御女为途径,此种补采之 术,虽得成正果,也必遭大劫的。就小道看来,无非是旁门左道,以是彭祖至八百 岁,仍败道而死,就可以晓得它不是正道了。” 孝宗说道:“仙长见识高明,不同凡俗。但既不用黄帝内典,又不习彭祖之术, 不识仙长是怎样修炼的?”道人朗声说道:“道家以炼气为主,赖元神为体,心身 为形。气凝则元神聚,元神聚则心神自宁。久而神与神合,心中虚无杳渺不存一物, 心清而神亦清,化成一炁,此气如天地混元,无影无形,亦有形有影,皆随心之所 欲而成,能够历万劫而不磨灭,道而至是,可算成功的时代了。”孝宗道:“延年 却病是怎样的?”道人答道:“这只好算道家入门的初步,也不脱凝神参坐罢了。” 说毕,取下肩上的葫芦,倾出一粒金丹,很慎重地双手奉给孝宗道:“这就是蟠桃 会上的九转丹,小道费去十年心血,成了三粒金丸,两丸已赠给两个仙友,今剩此 一丸,敬奉陛下,并祝万寿无疆!”孝宗接丹一看,觉得金光灿烂,果然与凡俗有 别,因大喜道:“仙长见惠,定是佳品。”说着就把丹丸掉在口内,咽的一声吞下 去了。一面又令李广去谕知司太监,备上一席筵宴来。李广便问荤素怎样,道人举 手:“出家修心炼气,不避荤酒的,不闻阿难罗汗哪一个不肉食饮酒,吃素是形式 的伪修,小道是最鄙弃了。”孝宗点头赞叹。 李广奉令自去,不一刻四五个太监舁着食盒来了,李广帮着一样样地摆列起来。 只见热气腾腾,都是些熊蟠鹿脯,海味山珍。那道人在旁已馋涎欲滴,巴不得孝宗 叫他入席,就低着头箸不离指地据案大嚼。孝宗见他吃得豪爽,以为仙人应当这样 的,只有李广却暗自好笑。那道人直吃得酒醉肉饱,看天色早已大明,一会儿窗上 射入晨曦,道人忙起身告辞。孝宗哪里肯放,重又邀道人坐下。这天孝宗也不临朝。 竟伴着道人谈禅。那道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讲些离奇怪异的事,听得孝宗目定 神怡,异常地佩服。 日月转易,又将垂暮,孝宗和道人整整讲了一天。红日西易,又将沉,东方升 起玉兔,孝宗忽指着一轮明月说道:“朕闻唐明皇是个风流天子,尝上天游过月宫, 不知那月殿里的嫦娥,究竟有怎样美丽,仙长可能大展法力,给朕见一面吗?”道 人见说,迟疑不敢回答,李广一旁插嘴道:“有仙长那般神术,什么样的事儿办不 到,休说嫦娥,就是王母娘娘也能请得到的。”道人接口笑道:“陛下只要见得嫦 娥,待小道略施小技,明天晚上陛下但准备和仙女把晤就是了。”孝宗这时真有说 不出地喜欢。晚餐后,和道人又谈到鱼更再跃,令小太监领仙师往白云榭安息,孝 宗也自回宫中。 明日朝罢,孝宗又忙忙地来找道人谈话。那道人言语之间,鉴貌辨色,句句能 称孝宗的心意,是以越发信奉他了。月上黄昏,由李广引路,依旧到前夜请道人的 净室面前,那里香案早设,灯烛辉煌,道人就披发仗剑,向东方吹了一口气,书着 黄纸符箓,约有半个时辰,听得净室内崩然有声。道人又焚了符儿,才同了孝宗推 进净室的偏门,一阵的兰麝香味已直冲出来,蒲团上面坐着一位如花似玉的仙女, 双眸紧合好像睡着一般。道人喝声:“快迎圣驾!”把那个仙女惊醒,姗姗立起身 儿,盈盈地向孝宗行了个稽首,便侍立在一边。道人笑道:“仙凡路异,却是有缘, 好好地侍候皇上吧!”说罢和李广等退出净室。孝宗便握住了仙女的玉臂,仔细儿 端详一会,确是月貌花容,柔媚入骨,那种轻盈的体态先已令人心神俱醉了。孝宗 微笑着,问她姓氏名儿并天上的景致,仙女只是含笑不答。被孝宗逼得无法时,只 把天机不可泄漏的一句话来遮掩过去,孝宗见问不出什么,只得罢了,这一夜孝宗 在净室中和那仙女共效于飞。孝宗自吞了道人的金丹,精神顿时畅旺了十倍。加上 那仙女的应酬远胜过宫中的嫔妃,把个孝宗快乐得神魂颠倒,不住地赞着道人的神 通,那仙女却吃吃地笑个不停。孝宗也摸不着头路,一等到天明,深怕那仙女要去, 忙令内侍往谕仙师,叫把仙女暂时留着。从此,孝宗日间和道人研究道术,夜里往 净室中和仙女取乐,把政事更不放在心上了。那李广乘了这个当儿,大施威权,强 干国政,廷臣除李东阳、谢迁、刘健、刘大夏、马文升、王恕、徐溥、李梦阳、戴 珊等几个大臣之外,竟任意斥黜起来。一天,孝宗设朝,瞧见李梦阳的奏疏弹劾太 监李广的不法,及谏止孝宗宠信方士,蛊惑邪说,言辞极其痛切。孝宗把本章愤愤 地一掷道:“区区太监,何能乱宫闱?朕好仙道又有甚害处?”说毕拂袖回宫。 这时,孝宗在宫中供养着方外道士,夜里和仙女相会等事由宫监门传说出去, 大臣们都已得知,刘健很是忧虑,便和李东阳、谢迁商议。其时正值天气亢旱,人 民呼号求雨。李东阳献计道:“俺闻官中的道士法术高强,连仙女也召得到,何不 令他求雨?倘是灵验,便救了百姓;万一不灵,就说他邪术欺蒙上皇,而且借此使 皇上省悟他妖术是假的,岂不一举两得吗?”谢迁拍手笑道:“人说李公善谋,这 计果然不差,俺就来起草,明日早朝上他一本。”大家议定,联衔署名,刘健为首, 疏中说得那道士神通广大,众臣保举他求雨。 次日上朝,刘健把本章呈上去。孝宗看了,连连点头,即下谕从后宫宣那道士 方如仙上殿,命他建坛求雨,那道人不敢推却,只好勉强领旨,孝宗令将天坛做了 求雨坛。一切布置妥当,择定第二天为求雨日期。到了那时,御驾亲自临坛,刘健、 谢迁、李东阳等一班大臣陪侍。那道人峨冠博带,仗剑上坛。孝宗限了午时见雨。 那道人只管舞剑焚符,看看到了近午,还是阳光猛烈,连一片黑云也不见,急得道 人面红耳赤,头上的汗珠如黄豆似地滚下来。李广在一旁眼睁睁地瞧着坛上,心里 更是着急。 日色已经过午,哪里有什么雨点,众官纷纷议论,孝宗也有些疑惑。看那道人, 尤是拍案打牌地在坛上捣鬼,刘健等一班大臣又是气又是好笑。正在这个当儿,忽 见武臣班中,一位雄赳赳的官儿大踏步抢上坛去,一把抓住道人,大呼:“捉奸细!” 将那道直掼下坛来。孝宗吃了一惊,众大臣也都失色,细看那坛上的武官,正是勇 宁侯韩起凤。起凤摔了道人,慢慢地走下坛来,在驾前跪下奏道:“这个道人是广 西苗瑶首领牛鼻子的军师,为人无恶不作,臣征苗瑶时被他逃走未获,不知陛下何 以把他供奉在宫廷?狼子野性倘有不测,这重任谁敢负担?”孝宗听了,知起凤在 宪宗时曾征苗立功,谅非谎言,于是唤侍卫带上道人来勘问。那道人已被起凤掼得 头昏眼花,便老实直供出来。自己和太监李广串同,混进宫中,冒称神仙。至于请 来的仙女,也是李广设法弄来的,是个西华门外的土妓。孝宗听了道人供词,真是 又羞又气,喝令武士将李广拿下,又命校尉去提出宫中的土妓,两人一并绑了,连 同道人,立刻推出斩首。一时群臣也都称快,孝宗便起驾回宫。那时京中把这件事 传扬开来,皇帝玩土娼,大家当作一桩奇谈。 再说孝宗虽诛了假仙女。心上不无留恋,觉得六宫嫔妃没有一个能称意的。方 在闷闷不乐的时候,忽然王越征鞑靼回来,孝宗却得着一个大大的安慰,把那仙女 早抛撒在九霄云外了。王越的还京,于孝宗怎会得着安慰?原来鞑靼的首领小王子 恃强寇边,王越奉命出征,把小王子杀得大败。王越直追到贺兰山,将小王子的眷 属获住,小王子已北遁去了。可是那眷属里面,有个小王子的爱妃叫作王满奴的, 容貌非常艳丽。王越把满奴带回京中进献给孝宗。孝宗见了王满奴,不由地神魂飘 荡,忙令送入后宫,以便临幸。谁知那满奴不肯顺从,终日在宫中啼哭不休。 那鞑靼部的小王子,在诸部落中要算得是雄中佼佼者。在英宗的时代,鞑靼部 酋叫作雅失里,是个蒙族中的老王爷,资望和实力都在各部族之上,大家尊他为鞑 靼汗(汗者,蒙语谓王也)。雅失里死后,他的儿马拖孩继立,却是个没用的庸夫, 被瓦剌部的也先杀得七零八落。马拖孩走投无路,只能来通好明廷。偏偏逢着总兵 周钰手里,他见鞑靼部势穷,便也下井投石,开了关又把马拖孩大杀一阵,斩了五 六百颗首级,并获器械马匹千余件,自去朝廷报功。可怜马拖孩受了这样的大创, 弄的不能成为部落,身体又被了枪伤,再加上心里一气,不久就一命呜呼了。但他 临死的当儿,说起兵败的经过,倒不恨那瓦剌部的也先,却把明朝恨得咬牙切齿。 说他们欺凌残弱,留言与子孙,此仇不可不报。不过马拖孩的儿子,也不是个肖子, 自他老子死后,连一个村落都守不住,被别部的毛列罕吕夺去了。鞑靼汗在这时期 中要算是最败了。 这样地日月流光,一年年地下去,到了马拖孩的孙儿失里延出世(即小王子), 鞑靼部又逐渐强盛起来。那失里延的为人,多智善谋,英姿奕奕,在诸部落中,好 算得一个后辈英雄了。他逢到上阵打仗,骑了一匹胭脂马,使一枝钩镰枪,冲锋陷 阵勇不可当。因此汉军中替他取个绰号,叫作小温侯。那胡人族中,以失里延是老 王爷雅失里的后裔,大家就称他一声小王子(以下概称失里延为小王子)。小王子 在十四岁的时候,只在毛列罕部下当个小兵。过了两年,毛列罕和马因赛部寻仇。 马因赛部势大,把毛列罕部打得落花流水,就此歹灭。小王子便潜逃出来,招集了 旧部新军,声称给毛列罕报仇,一仗将马因赛部杀得大败,一般地吃小王子把马因 赛部灭去,自己立起了一个部落来。凑巧又有马可儿与脱罗两部互相仇杀不止。马 可儿大败,闻知小王子英雄,便来向小王子求援。小王子提出条件,如灭去脱罗, 得平分其部落,马可儿急于复仇,竟一口答应下来。小王子就统率自己的部属和脱 罗部大战。马可儿从旁夹攻,杀败脱罗部众,擒住部酋那嘛赤吉,脱罗全部齐声愿 降。小王子收了部卒,想和马可儿分派略地,谁知马可儿事后食言,只把牛羊等物 犒赏小王子的兵士算是报酬,将分地这句话早轻轻地赖去。引得那小王子性起,乘 夜袭入马可儿部中一阵的乱杀,马可儿不及抵挡,慌忙上马逃走,被小王子追上擒 获,枭了首级示众。马可儿部见部酋已死,大众无主,尽愿投降小王子。 小王子收服了马可儿和脱罗两部,声势大振。那附近的小部落,都纷纷前来投 降。小王子的威声愈大,真是兵强马壮,将勇粮充,小王子想起祖父马拖孩的遗言, 便攘臂跳起身来说道:“俺不趁此时报仇,更待何时!”当下点起强兵猛将,来犯 明朝的边地。时明总兵谢文勋出兵和小王子交锋,吃他杀得大败,逃进关中,闭门 不出。一面告急文书到京,宪宗皇帝命抚宁侯朱永,统兵拒寇,总算把小王子打退。 到了宪宗十六年,小王子又来入寇,其时汪直当权,令兵部尚书王越率兵出剿, 大败小王子于青葱岭。捷报到京,授王越为三边总制(明以甘肃、宁夏、延绥谓之 三边),着其拥兵坐镇。小王子怎肯甘服,又屡次寇边。到了孝宗嗣位,王越已坐 汪直党嫌,贬职家居。那时三边总制换了朱濬,威名远不若王越,胡人见他不惧怕, 便今日攻那边,明天寇这边,常常缠扰不休,把个朱濬弄得疲于奔命。孝宗九年, 小王子又大举入寇,朱濬出关受了重创,边疆岌岌可危。朝臣纷纷举荐王越,孝宗 即下谕,起复王越原爵,加征北大将军,统师往抚三边。 王越年已七十多岁,老将领兵,威名尚在,胡人望见旗帜,相顾惊骇道:“金 牌王又来了!”(胡人称王越曰“金牌王”,以越上阵,常用黄牌也)于是不战而 奔。幸得小王子善于用兵,屡败屡振,直至孝宗弘治十一年上,才把小王子杀得大 败,王越领兵竟捣贺兰山,掳了小王子的眷属等,只小王子却已领数十骑逃脱,往 投千罗西部去了。王越得胜,孝宗有旨召回,班师进关,王越进京,要讨好皇上, 把小王子的爱妃王满奴献上,孝宗见满奴生得凤眼柳眉,冰肌玉肤,自然十二分的 喜欢。几次要想临幸,满奴只是不肯领旨。 这番被王越杀败,小王子立脚不住,领了三十余骑北走。王越追至贺兰山,虏 了他眷属并马匹粮草,班师自回。那眷属中,偏偏这位花艳玉润的王满奴也在里头。 小王子怎样舍得,忙去向干罗西部借得兵来,王满奴已被王越献入京师,小王子又 上疏明廷,愿纳金珠宝物,赎回满奴。孝宗阅了奏牍,批答不准。 这时满奴被幽在深宫,经孝宗几番召幸,满奴只是不肯奉诏。孝宗怎肯心死, 仍又嘱咐老宫人去慰劝满奴,并把小王子求赎,被皇上驳回的话对满奴说了,以绝 她的念头。满奴听到这个消息,呜呜咽咽地啼哭了半夜。到了次日,孝宗又亲自去 看满奴,才跨进宫门,蓦见老宫人捧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跪下禀道:“王满奴已 自刎了!”孝宗大吃一惊,吓得倒退了几步,半晌才问那老宫人:“满奴怎样会自 刎的?” 却说孝宗追询王满奴自刎的情形,那老宫人泪汪汪地禀道:“昨天的晚上,婢 子侍候着王夫人(指满奴),还服侍她好好地安息。约莫有初更天气,王夫人呼地 起身,唤婢子到榻前叮嘱道:‘咱们有两桩事儿委托你,不知可能给咱办到吗?’ 婢子问是什么事,王夫人垂泪道:‘咱自到宫中,已有三个多月了,这百天之中, 受皇上的威迫,嫔侍们的讥讽,是你亲眼所见的。咱们似这般忍耻受辱,是希望得 脱牢笼,夫妻能够破镜重圆罢了。如今咱知道今世已了,看来要死在禁阙。’王夫 人说到这里,呜咽了半天,从怀中掏出一封东西,授给婢子道:‘烦你呈上皇帝, 早晚颁赐与失里延,那就感激不尽了。还有一样最是紧要的物事,也恳你缴呈,算 是咱们报答皇帝知遇的。’说罢又悲悲切切地啼哭起来。婢子问她是什么紧要东西, 王夫人说明日自知。到了今天的清晨,见王夫人不知在什么时候自刎在枕上,头颅 落在枕畔,乃知她托将婢子的就是这颗人头了。”孝宗听了,怔怔地呆了半晌,把 老宫人所呈的那封东西,拆开来瞧时,却是一张蒙人的文字,都和蚯蚓蜘蛛般的, 不识她在上面说些什么。孝宗命传译官吕董,翻译出那张蒙文,原来是致失里延的 情书,孝宗把蒙文译成的细细诵读,那文中说道: 书上失里延吾夫: 我们结缡三年,不幸如劳燕的分飞,真是件铭心刻骨的憾事!我自进宫已百天 多了,本该早寄书给你,第一是禁宫似海,不便通消息。第二是恐伤了你的心,所 以妻我始终没有致书与你。如今是我报答夫妻情分的时候到了。想起我和你花晨月 夕,携手同游的情景来,令我悲哽幽怨一齐涌上了心怀,觉得不能不留最后的一言 和你作别,也算是一种纪念的话说,也是安慰你的话说。我现下身在明宫,死后的 尸体也在明地,我的灵魂却是在塞外的。不但我的灵魂在塞外,简直是常常在你的 左右,护持你的身体康健,并佑你的事事胜利。更有一句末了的叮嘱,天下无不散 的筵宴,好花没有日日红的,红粉即是骷髅人,人生焉有永久不死的。那么,我虽 遭逼迫而死,死是为吾至亲爱的夫胥尽节,希望你不要悲哀,只当没有我这个薄命 人一样。塞外不少美人,愿你美满姻缘,有情人早成了眷属。这样,我死决不怨你, 我反而欢喜,我在九泉下也安心瞑目了。 最亲爱的失里延:我们要分别了!明天的此时,是我断头的日期。那头不是明 帝要我的,乃是我自己把刃刎下来的。这颗头颅,算已报效了明帝,我已是个无头 的人了。我死后没有儿子,你将来如有了儿子,和他们说:“还有一个母亲,死在 明宫里的。”子孙有志,取了我的尸骨回去,安葬在塞外,我是不愿在关内做鬼的。 而且异乡做鬼,寒露风霜非常地困苦,叫他们不要忘记! 失里延吾夫:你他日伉俪合欢,莫见新人忘旧人,要记冥冥中有为你而死的苦 命人,子女们也要使他们知道有个断头的母亲。我书到这里,实在伤心得支持不住 了。 王满奴灯下绝笔 孝宗读罢,也不觉叹道:“想不到沙漠荒臣,倒出这样的一个烈妇。”于是命 司仪中将王满奴的尸体收殓了,以王妃礼从丰安葬。那蒙文书,交给塞外使者,带 给小王子失里延不提。 孝宗自王满奴自刎,心上常是恍恍惚惚,好似失了一样什么紧要东西一般。宫 中嫔妃,金、戴两氏之外,六宫粉黛没有一个合孝宗心意的。在两三年之中,孝宗 又立了一个常妃,一个马妃,但这些都是庸脂俗粉,怎及得满奴那样风流冶艳,只 不过可望不可即,结果连望也没有了,真令孝宗懊闷欲绝。 再说那小王子接到塞外使者携来的满奴之手书,小王子失里延读罢,置书放声 大哭。又因新值兵败,越想越心伤,真哭得满营凄惨,部下亲信的将士也一个个流 下泪来。小王子哭了半天,才收泪和诸将商议,要想取回王满奴的遗骸,经遣使入 天朝,明廷又不许。使者回报,气得小王子咬牙切齿的,拔出宝剑来砍去一个指头 儿,恨恨地说道:“俺和明朝势不两立,倘报不得掳俺眷属的仇怨,尽愿死在疆场 上的。”说罢,又欲整顿人马杀入边地,计点自己残卒不满三千人,并干罗西借来 的军马也不及万人。部将纳拉沙进道:“贝勒出兵,屡次遭挫,锐气已失。今若要 复前仇,非有大队生力军不为功。”小王子抚膺叹道:“这话俺岂有不知?无如俺 部族兵力已尽在于此,幸而胜地,还可以支持一时,不幸而败,俺也拼着这一死就 是了。”纳拉沙道:“那话不是这样讲的,想贝勒世代相传,威名播远近,祖宗立 基也不是容易的事。贝勒如一死,咱们部族之亡可以立待。且贝勒半生英雄,败于 一朝,宁不贻笑后人吗?”小王子正要回答,参军模树林献计道:“贝勒勿忧,某 有一策,可破明兵。”小王子大喜道:“计将安出?”模树林说道:“某闻桂林苗 瑶与明廷结怨极深,我如肯以礼招致,彼必欣然来附,否则我去附他。但得复仇, 虽低首于人亦何害?况苗瑶大都无识,只求与我合,慢慢地收服他,不难听我的指 挥了。”小王子连连点头道:“此计甚妙,咱们就这样办吧!”于是派模树林为使, 即日赴桂林苗窟和苗瑶首领瞿鹏接洽。双方议定,小王子但求复得前仇,子女玉帛 悉归霍鹏取去。苗瑶是最贪财的,听了模树林的话,便允许了,约定日期出兵。模 树林星夜奔回,把苗瑶答应相助的话说了一遍。小王子大喜,当下择了个吉日祭旗 出师。 这明廷三边总制吕文律,见小王子又来寇边,忙整兵出迎。那里小王子与苗瑶 已会师一处,苗瑶统帅木油儿与左将领阿蛮,右苗酋瑶犇子,都有万夫不当之勇。 吕文律领兵与苗瑶交锋,大败进关,一面闭门坚守,一方面飞章告急。时王越已死, 老将韩起凤犹在。孝宗便授起凤为征虏大都督,带同副将康弼、魏晋臣等出师兰州, 直趋边地。正与小王子兵相遇,两下方得列阵,后面苗瑶直冲过来,油木儿令燃药 炮,向明军阵上轰来。韩起凤不知药炮厉害,正立马指挥军士,忽然一炮飞来,连 人带马打得粉碎。明兵大败,副将魏晋臣也被乱兵杀死。康弼且战且走,退了五十 余里才得扎住,收了败残人马,计点人数,五停中折了三停。康弼见支持不住,分 骑进京求发救兵。孝宗得报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