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刘瑾被诛 文武大臣闻得刘瑾相招,疑有什么紧要的谕旨,大家不敢怠慢,慌忙入朝。不 一会,诸臣毕集,刘瑾就高声说道:“咱们有一句不中听的话要诘问诸公。想刘瑾 与诸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有话不妨明讲,为什么在皇帝驾前投匿名诉状,这事 是谁干的?好男儿承认出来,冤头债主莫连累了众人。”文武大臣见说,各人面面 相觑,半晌回答不得。刘瑾又厉声道:“今天如究不出投状的人,只好得罪诸公, 暂请此处委屈一下了。”吏部尚书张彩、侍郎焦芳、御史刘宇,都是刘瑾的私人。 张彩也狐假虎威地厉声道:“即敢写到匿名诉状,断不是无名小吏,何不免出来和 刘爷面谈,悄声匿迹地算不得人类。”众大臣哪里敢吱声,大家默默地拥在一起, 连坐也不敢坐下。御史屠庸已忍不住了,向刘瑾跪下叩头道:“下官素来不敢得罪 刘爷的,谅不会做这那昧心的事,求刘爷鉴察。”刘瑾点点头将手一挥,屠庸又叩 个头,扬长地出午门去了。翰林马知云,也来跪求道:“下官是修文学的,本于国 政无关,怎会攻讦刘爷,尚祈明鉴。”刘瑾鼻中哼了一声,吓得马知云似狗般地伏 着,气都不敢喘了。张彩在旁把脚在马知云头上一踢道:“快滚出去吧!”马知云 闻命,如重囚遇了恩赦,抱头鼠窜地出朝而去。刘瑾又道:“你们还没人自首吗?” 这时众大臣又急又气,真弄得敢怒而不敢言。又值榴花初红的天气,正当懊闷,一 个个穿着朝衣,戴着朝冠,挨得气喘如牛,汗流浃背,大家只有抱怨那投诉状的人。 王阳明进士及第碑户部主事董芳见两班文武甘心受辱,没半个血性的人,不禁 心头火起,更瞧刘瑾那种骄横的态度,俨然旁若无人,气得个董芳七窍中青烟直冒, 便掳起了袍袖,挺着象简抢到刘瑾的面前,戟指着大喝道:“你为了一张匿名的诉 状,却擅自召集大臣,任意得罪,俺老董是不怕死的,且和你一同见圣驾去。”刘 瑾也怒道:“你是谁?可报名来。”董芳笑道:“你连俺董芳都不认识,怪道你如 此飞扬跋扈了。”刘瑾冷笑道:“咱在六部中不曾闻得你的名儿,小小一点职役, 也配你说见驾吗?”董芳咆哮如雷道:“俺是朝廷的臣子,何必定要你阉竖知道!” 说着便来拖刘瑾,张彩、焦芳齐出,攘臂阻住董芳。 董芳举着象笏,直望刘瑾打去。吏部尚书张彩、光禄寺卿焦芳忙护住刘瑾,也 把象笏还击董芳。侍候刘瑾的小太监挥拳齐上。董芳究竟是个文官,又兼双拳不敌 四手,转眼被小监们拖倒,打得血流被面,董芳兀是破口大骂。看看小太监等拳足 交加,董芳已声嘶力竭,武臣班中恼了靖远伯王蔚云,奋拳大喊一声,大踏步打将 入去。焦芳回身来迎,被蔚云一拳正打中鼻梁,鲜血直喷出来。张彩不识厉害,要 在刘瑾面前讨好。他见焦芳受伤,飞起一脚来踢蔚云,吃蔚云将足接住,顺势一掀, 张彩由朝房的东面直跌到西边,仰面睡在地上爬不起身了。蔚云又把小太监们一阵 地乱打,打得小太监们一个个鼻塌嘴歪,抱头逃命。蔚云便去扶起董芳,令他在侍 朝室里暂息。刘瑾眼见得武臣们来动手,心里越发大怒,即召殿前甲士捕人。 其时伺候室中的值班侍卫听得外面声声嚷打,忙出来观看,认得是靖远伯在那 里动武,自然不敢逮捕,只好上前相劝。偏是那些殿前甲士,但知奉刘瑾的命令, 真个拥将上来,把蔚云围在正中。蔚云大喝道:“谁敢捕人!”说犹未了,双拳并 举,早打倒两个甲士。又是一腿,踢倒了两人。那些甲士吃了这样的大亏怎肯干休, 况又是刘瑾的主意。当下内中一个甲士便鸣起警号来,召集了值日的甲士,殿内外 不下六七十名,和虎吼般蜂拥来捉蔚云。平西侯王强、将军常如龙、殿前指挥马成 梁等看了都有些不服,一声吆喝,并力上前。那些甲士不过恃着蛮力,又不懂什么 解数的,因此给王强等一顿的乱打,把六七十名甲士早已打得落花流水,四散狂奔。 蔚云见甲士打退,抢前去抓刘瑾。刘瑾满心想甲士们去捕人,不防众臣一齐动 手,朝房做了厮打地,一场好斗,甲士纷纷逃避。刘瑾觑得不是势头,方要滑脚逃 走,门上被一班文官拥塞住了,连一点儿隙地都没有;待往正殿上逃,恐受众臣的 讥笑。正在进退踌躇,不提防蔚云直抢过来,一把抓住刘瑾的衣领,大叫:“一不 做,二不休,大家索性爽爽快快打他一顿。”众臣听了,凡和刘瑾有怨气的谁不愿 意打他几下?董芳虽然受了伤,还一拐一跷地出来帮打。刘瑾被蔚云捺在地上,任 众人打死老虎似的。直打到刘瑾叫不出救命了,大家方才住手。 平西侯王强等众人齐集了,乃发言道:“今天大打刘贼,果然是痛快的。但他 是皇上的幸臣,怎肯受这场辱?俺知大祸既已酿成了,要死大家同死,到了那时休 得畏缩。”将军常如龙道:“咱们趁此时再去警诫他一番。”说罢回顾刘瑾,已由 小太监一溜烟抬往私第中去了。如龙笑道:“这贼逃得好快,今吃他脱身,祸就在 眼前了。”众臣见说,又都你看我我看你的,各自抱怨着当时太莽撞了。王蔚云高 声叫道:“俺拼着这靖远伯不要了,又没有杀人,有甚大事?英雄一人做事一身当, 你们且莫鸟乱,等俺独自一个对付他就是了。”说着气愤愤地走了。众人又商议了 一会,觉得没有良策,大家也只好渐渐地散去。 到了第二天的早朝,大家料定刘瑾必已进宫哭诉过了,因此各怀着鬼胎,准备 了贬罚受处分。谁知退朝下来,并不见正德帝有甚谕旨,一时很觉诧异。众臣正在 互相推测,只见王蔚云在那里暗笑。大家晓得其中必有缘故,于是围着了蔚云询问, 才知蔚云学了他师傅韩起凤的故技:当夜悄悄地跳进刘瑾的私第里,留一张警告他 的柬儿,又将一口锋利的钢刀轻轻地置在刘瑾的枕边。待刘瑾醒转过来,觉颈旁有 些冷飕飕的,把手去一摸,摸着了钢刀和红柬,吓得刘瑾魂飞魄散。次日只去正德 帝前告病,拿这场殴打的事,不敢提起。大家算白打了一顿,很大的风波,竟得无 形消灭。 再说兵部主事王守仁,是浙江余姚人,孝宗弘治间成进士,正德二年才做兵部 主事。现在为了弹劾刘瑾,被谪为贵州龙场驿丞。守仁到了贵州,在修文县北将东 洞改为石室,题名叫做阳明洞,以是后人称他做阳明先生。说到王阳明的学问,可 算得有明一代的大儒。 再讲那正德皇帝,自有豹房,日夜和一班美妓娈童宣淫。不到一年,早已厌倦 了。这时的刘瑾,差不多皇帝是他做了,为了轻微的一桩小事,将朝中大小官吏三 百余人一齐囚入狱中。李东阳闻知大惊,忙上章援救。刘瑾哪里肯听。直待他自心 发愿了,才把三百多名官员释放。三百人中,如推官周元臣、翰林庶吉士汪元深、 主事钱钺、礼部司事马君德、礼部礼官周昌、进士丁公谖、江砚臣等二十余人,在 狱中受了疫疠,出狱时都呜呼哀哉了。合当刘瑾恶贯满盈了。那主事钱钺,是内务 监督太监钱宁的胞兄,弟兄间极其亲密的。如今钱钺被刘瑾下狱病死,钱宁得知, 哀痛非常。讲到钱宁,正德帝十分地宠他,甚至饮食相共,同衾寝卧。钱宁面儿似 处女,娇嫩如脂。正德帝爱他不过,收为义儿,赐国姓为朱。刘瑾自知貌陋年长, 敌不上钱宁,内务自愿退避三舍,只独揽着外政。钱宁因刘瑾杀他胞兄钱钺,就和 刘瑾结恨,时时在正德帝面前攻击刘瑾,刘瑾便渐渐地有些失宠起来。 正德五年,安化王寘结连大盗作叛。这寘是太祖高皇帝的第十五皇子名的曾孙, 老安化王秩炵的嫡孙。秩炵的儿子青年夭折,由寘袭爵。那时宁夏地方,有个著名 的风鉴家殷五的,相人颇有奇验。他说寘的相貌有帝王的福分,如须长到腹,便是 登极的预兆。其实殷五是个江湖术士,不过阿谀寘,借此赚些钱罢了。他私下对人 讲寘乃是虾蟆相,虽然大贵,但不可生须(蟾有须,必受人刮酥)。如有一有须儿, 必至过铁(杀头也)。须如过腹,那时死期到了。但当了面,反誉寘有五九之分。 寘信以为真话,暗里贿通了指挥丁广、千户何锦、大盗杨六杨七等,都结为死党, 准备乘机起事。 到了正德的五年上,寘真个须长及腹,不觉想起相士殷五的话,便拜殷五为军 师,丁广为都督,何锦为总兵官,杨七杨六各授为都指挥,总兵周昂为大将军,连 夜兴兵起事。寘将历年所积的军器搬出来充了军用,藩库做了粮饷,杀了巡抚安帷 学、大理卿督粮漕官周东、总兵姜汉、督理太监邓广等,占据宁夏诸城,声势浩大。 正德帝得陕西将军吕良弼的飞奏,忙召群臣会议,令成国公朱刚往征,竟至全军覆 没,关中大震。正德帝看了雪片般的章奏,也觉得有点着慌了。吏部主事杨廷和主 张前都御史杨一清复职,令统师平乱。正德帝准了,擢杨一清为右都御史兼提督军 务,以太监张永为监军,即日出师。 杨一清奉了上谕,便点起大军十万,偕同张永飞奔陕西。讲到杨一清,是文武 俱备的,到了陕地,第一阵把丁广、周昂等杀得大败。接连几战,斩了何锦等,生 擒了安化王寘。那个狗头军师殷五见势不好,已一溜烟走得无影无踪了。捷报到了 京师,正德帝大喜。授杨一清为陕甘总督,坐镇边地待命。张永统了大军,押同叛 藩寘班师回京。张永临行的时候,杨一清设筵相送。张永在席上讲起刘瑾怎样的专 横,怎样的揽权,言辞很是愤愤。张永当初与刘瑾同党,本是八虎之一。这时因暗 中大家夺权,怨仇结得很深。杨一清见张永确是真情,嘱他进京后伺隙除去刘瑾。 张永统兵还都,在献俘虏的当儿,把刘瑾不法的事,密禀正德帝。钱宁在旁也怂恿 了几句。正德帝便下手谕,当夜逮系刘瑾。从他的家中抄出金珠宝物、银钱粮糈、 器械军服等不计其数。正德帝闻奏大怒。立命将刘瑾,并羽党张彩、焦芳、刘宇及 家族三十余人一并弃市。 巨阉见诛,内监钱宁又复得势。恰巧霸州大盗张茂作乱,游击江彬擒了张茂, 逮解进京。又贿通了内监钱宁,把著名歌妓刘芙贞献入豹房。那刘芙贞生得妖冶艳 丽,姿态明媚又善唱词曲儿,不论是旧调新声,一经她上口,便觉音韵悠扬,听得 人回肠荡气,更衬上她的呖呖珠喉,唱起来如莺簧初转,格外比别人好听。正德帝 这时方厌弃豹房,蓦然间瞧见一个明眸皓齿的美人儿,云鬓鬖鬖中隐隐显出点点梅 花,愈见得雪肤花貌,可人如玉了。那美人遥看着正德帝,只微启朱唇嫣然地一笑, 万般的媚态都从这一笑中流出来,把个好色如命的正德皇帝看得半截身儿麻木了。 半晌才悄悄地去问小太监。回说是钱爷(钱宁为帝义儿、宫中悉称之曰爷)送进来 的。正德帝笑了笑,忙走入后院。见那美人倚着石栏,看金鱼池中的鸳鸯。正德帝 蹑脚蹑手地走到那美人的背后,伸着脖子去瞰池中,却是一对鸳鸯在水面上飞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