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君臣各逃生 北京主要中央机构分布图其时是崇祯十七年的三月十六日,李自成命义军攻打 平则、西直、德化、彰仪等门,炮声震天,彻夜不绝。崇祯帝在宫内,听得炮声隆 隆,不由地叹口气,回顾周皇后道:“贼兵众多,城内守备空虚,这区区的京城, 只怕早晚难保的了。”说罢,潸然泪下,周皇后也零涕不止,袁贵妃在一旁,更哭 得呜咽凄楚,引得侍立的宫女,一齐痛哭起来,连那些内侍太监也不住地掩泪。崇 祯帝忽然收泪向宫女内侍们说道:“你们事朕有年,今日大难临头,朕不忍你们同 归于尽。快各人去收拾起来,赶紧逃生去吧!”内侍和太监们,大半是曹化淳和王 则尧的羽党,一听了崇祯帝的吩咐,便争先抢后,各人去收拾了些金银细软,一哄 地出宫散去。只有宫女们却不肯离去,就中有一个魏宫娥,一个费宫人,两人跪下 齐声说道:“奴婢们蒙陛下和娘娘的厚恩,情愿患难相随,虽死无怨。”崇祯帝惨 然说道:“你等女流,犹是忠义之心,那班王公大臣,往时坐享厚禄,到了贼兵困 城,不但策略毫无,甚至弃朕而遁,这都是朕之不明,近佞拒贤,豢养这些奸贼, 如今悔也莫及了。”崇祯帝说到这里,放声大哭道:“不谓朕倒做了亡国之君,自 愧有何面目去泉下见得列祖列宗!”说罢顿足捶胸,嚎恸欲绝。周皇后也伏在案上, 凄凄切切地和袁贵妃相对着痛哭。这时满室中只闻涕泣声音,一种凄惨的景象,今 人言之,犹为鼻酸。帝后嫔妃,大家痛哭了一会,周皇后含泪说道:“事到这样光 景,陛下不如潜出京师,南下调兵,大举剿贼,或者使社稷转危为安。”崇祯帝不 待说毕,即收泪含怒说道:“朕自恨昏瞀,致弄到这个地步,还到哪里去?哪里有 替国家出力之人?总而言之,朕已死有余辜,今日惟有以身殉国就是了。”正说之 间,忽见永王、定王(定王名慈炯,永王名慈炤,慈炤为田贵妃所生,慈炯是周皇 后所诞)两人携着手,笑嘻嘻地走了进来。时永王九岁,定王七岁。两儿子见父皇 母后,都哭得双眼红肿,不觉感动天性,也哇地哭出来了。崇祯帝瞧着这两个皇子, 心上一阵地难受,又扑簌簌地流下泪来,便伸手把弟兄两个拥在膝前,垂泪说道: “好儿子,贼兵围城,危在旦夕,你父是快和你们长别了,可怜你们为什么要投在 帝王家里,小小年纪,也遭杀身之祸?”崇祯帝说时,声音哽咽,已语不成声了。 周皇后失声哭道:“趁此刻贼兵未至,陛下放他两个一条生路,叫他兄弟两人,暂 往妾父家里,他年天可怜儿,得成人长大,有出头之日,也好替国家父母报仇。” 说到仇字,周皇后早哭得咽不过气来,两眼一翻,昏倒在盘龙椅上。宫上嫔妃们, 慌忙叫唤,半晌,周皇后才悠悠醒转,就拖住定王,搂在怀里,脸儿对脸紧贴着, 抽抽噎噎地哭个不住。崇祯帝一头拭着眼泪,起身说道:“此时只管哭也无益,待 朕把这两个孽障,亲自送往国丈府中,托他好生看待,也给朱氏留一脉香烟,想国 丈当不至负朕重托。”说罢,一手一个,拉了永王、定王,要想出宫,忽见内监王 承恩,慌慌张张地进来道:“大事不好了!贼兵打破外城,已列队进了西直门,此 刻李将军(国祯)正激励将士守卫内城,陛下快请出宫避难吧!”崇祯帝听了,面 容顿时惨变,带颤说道:“大事休矣!”于是对王承恩道:“卿速领朕往国丈府去。” 承恩领命,在前引导,君臣两个,携了永王、定王出宫,周皇后还立在门口,很凄 惨地嘱咐定王道:“儿啊,你此去有出头之日,莫忘了国仇大恨,你苦命的母亲, 在九泉伸颈盼你的啊!”崇祯帝不忍再听,见定王哭了出来,急忙把他的小手一顿 道:“国亡家破,今天还是哭的时候吗?”定王吓得不敢出声,永王到底年纪略长 了些,只暗暗饮泣。父子三人和王承恩出了永宁门,耳边犹隐隐闻得周皇后的惨呼 声,崇祯帝暗暗流泪,却把头低垂着,向前疾走,一头走一头下泪,到得国丈府门 前时,崇祯帝的蓝袍前襟,已被泪沾得湿透两重了。王承恩道:“陛下少待,等奴 才去报知国丈接驾!”说罢三脚两步地去了。崇祯帝木立在国丈府第前的华表,左 手携了永王,右手执着定王,好一会不见王承恩回报,崇祯帝便耐不住,携了两儿 子,慢慢踱到国丈府第的大门前,但见兽环低垂,双扉紧扃,静悄悄地连看门人也 没有一个。崇祯帝就在大门缝内一瞧,见里面悬灯结彩,二门前的轿车,停得满坑 满谷,丝竹管弦之声,隐隐地从内堂透将出来。崇祯帝诧异道:“国已将亡,外亲 休戚相关,周奎怎地还在家作乐,难道王承恩走差了府邸吗?”崇祯帝正在疑惑, 只见王承恩气得脉孔赤紫,喘着说道:“可恶!周奎这厮在家做八十大庆,朝中百 官都在那里贺寿,奴婢进去时,被二门上的仆人阻拦,奴婢说是奉圣旨来的,才肯 放过奴婢,到了中门,又有个家人出来阻止,奴婢说有圣旨,那家奴回道:‘今天 国丈寿诞,无论怎么要紧的事儿,一概不准进内!’奴婢再三地央求他,他竟出恶 声了。奴婢万分无奈,只得高声大叫国丈接旨,叵耐周奎那厮,明明在里边听得, 却故意装作不听见似的,反叫恶奴出来,把奴婢乱棍逐出。”崇祯帝听说,不由地 大怒道:“有这等事,周奎也欺朕太甚了!”说着命王承恩前出,崇祯帝和两个皇 子随后跟着。到了大门前,大门不似方才的虚掩着,早已被家人们上了闩。王承恩 这时气愤已极,一顿的拳打足踢,将国丈府的大门,打得和擂鼓似的,打了好一会 工夫,只听得内有谩骂的声音,忽地大门开了,跳出一个黑脸短衣的仆人来,倒把 崇祯帝吃了一惊。那仆人破口大骂:“有你娘的鸟事,要这样打着门?”王承恩喝 道:“圣驾在此,奴才敢撒野?快唤周奎出来接驾!”那仆人睁着两眼,大声道: “圣驾你什么鸟?咱们奉了国丈的命令,不许有人罗唣,你再纠缠,咱可要喊人出 来,捆你送到兵马司里去了!”王承恩气得咆哮如雷道:“周奎这老贼目无君上, 待咱家进去和他理论去!”说罢向大门内便走。那仆人将王承恩的领上一把揪住, 望门外只一推,王承恩立脚不住,直出大门的阶陛外,霍地站起来再要奔上去,被 崇祯帝拖住道:“走吧!还与这些小人争执什么!”王承恩气愤愤地说道:“奴婢 拼着这条性命不要了!”说犹未毕,“蓬”地一声,那仆人合上门闩去了。崇祯帝 叹口气道:“承恩呀,你不用这样气急了,这都是朕太宠容小人之过,还有何说! 事到今朝,朕也不必再去求救他了,快回去了吧!”说着君臣两人,同了两个皇子, 垂头丧气地一路走回宫来。耳边厢听得炮声震天,喊声和哭声闹作一片。崇祯帝仰 天垂泪道:“朕何负于臣,他们却负朕至此!”一边叹气,匆匆地回宫。 经过庆云巷时,猛听得前面鸾铃响处,尘土蔽天,崇祯帝大惊道:“贼兵已进 城了吗?”王承恩也慌了手脚,忙道:“陛下且和殿下暂避,待奴婢去探个消息。” 说时早见三十骑马疾驰而来,要想避去时也万万来不及的了。人马渐渐走近,马上 的人,一个个打扮得鲜衣美服,正中一匹高头骏马,马上坐着一位官员,不是别个, 正是皇亲田宏遇(名畹,贵妃之父,即赠圆圆于吴三桂者)。田宏遇见了王承恩, 拱手微笑,一眼瞥见了崇祯帝在旁,慌忙滚下鞍来,行礼不迭。崇祯帝阻拦道: “路途上很不便,田卿行个常礼吧!”田宏遇领命,行过了礼,便问陛下携同殿下, 要到哪里去。崇祯帝见问,先叹了口气,将自己托孤的意思,约略讲了一遍,又说 周奎十分无礼,欺朕实甚,田宏遇听了,也觉周奎太嫌可恶,便正色说道:“陛下 既有是意,将两位殿下交给了臣吧!”崇祯帝大喜,回头唤过永王、定王,吩咐道 :“你两个随了外公回去,须小心听受教导,万事顺从,孝顺外公就与朕一般,千 万不要使骄任性,须知你是已离去父母的人了,不比在宫里的时候。你弟兄第一勤 心向学,切莫贪玩,朕死也瞑目。”崇祯帝一面嘱咐,一头把袍袖频频拭着眼泪, 两个皇子也齐声痛哭起来。崇祯帝咬了银牙,厉声说道:“事急了,你弟兄就此去 吧!”说毕回身对着田宏遇揖了三揖道:“朱氏宗祧,责任都拜托卿家了!”宏遇 慌得不及还礼,只噗地跪在地上,流泪说道:“陛下要托于臣,臣受陛下深恩,怎 敢不尽心护持殿下,以报圣上于万一。”崇祯帝道:“这样朕就放心了!”原来, 田宏遇这时锦衣怒马,仆从如云,也是往周皇亲那里贺寿去的,此刻遇到崇祯帝, 把永定二皇子托他,把贺寿的豪兴打消,即令家人让出两匹马来,扶定王和永王上 马,自己也辞了崇祯帝,一跃登鞍,家人蜂拥着向田皇亲府去了。 崇祯帝立着,含了一泡眼泪,目送二皇子疾驰而去,直待瞧不见了影儿,才嗒 然回头,与王承恩两人,在道上徘徊观望。王承恩禀道:“时候将要晚了,陛下请 回宫吧!”崇祯帝凄然说道:“朕的心事已了,还回宫去做什么?”王承恩大惊道 :“陛下乃万乘之尊,怎可以流连野外?”崇祯帝流泪说道:“贼已破外城,杀戮 焚掠,可怜叫朕的百姓无辜受灾,朕心实有所不忍,朕愿在此,等贼兵杀到,朕与 百姓同尽吧!”王承恩哪里肯舍,只是涕泣哀恳,崇祯帝忽然问道:“这里算什么 地方最高?朕要登临着,一望城外的黎民,被流贼蹂躏得怎样了?”王承恩见有机 可乘,忙应道:“陛下如欲眺望外城,须驾还南宫,那里有座万岁山——煤山—— 仁宗皇帝时,建有寿皇亭在山巅,登事可以望见京师全城。”崇祯帝见说,即同王 承恩走回宫来,其时日色已经西沉,暮鸦喳喳地哀鸣,夹杂着凄楚的哭声,顺风吹 来,尤觉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