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攻下金陵的捷报,给曾国藩带来两三分喜悦、七八分伤感 六月十八日半夜三更三点,曾国藩终于将堆积如山的文件批阅完毕。他走出房门,来到 后院。但见星月满天,万籁俱寂,心里顿时有一点宁静之感。大前天接到九弟信,告金陵城 外四处开挖地道,城破就在这几天。他望着夜空,心里说:“九弟,大哥不能和你一起攻城 杀贼,为你读一篇名文助战吧!”他重新走进签押房,拿出《资治通鉴》,翻出写赤壁之战 的那一篇来。他希望九弟如同当年的周瑜火烧赤壁那样,取得攻克金陵的胜利,日后也能焜 耀史册。曾国藩先是轻轻地念着,慢慢地兴致高涨,竟高声吟唱起来。 “大人,刚才信使送来九爷的急信。”荆七捧着一封信走过来。 “快给我!”曾国藩心里一跳,深夜送信来,这在过去是从来没有的事。兵机瞬息万 变,不可预料,难道金陵出了意外?曾国藩的一颗心几乎悬到喉咙口。他一反平日剪信口的 习惯,一把从荆七手里抢过信套,用力撕着,手在微微抖动。 信套纸很结实,一次没撕开,他又撕一次。信笺出来了,是沅甫的亲笔:“十六日正 午,我吉字大营轰开城墙,攻占金陵外城……” “金陵城破了!金陵城破了!”曾国藩喃喃念了两遍,便觉一口痰涌上胸头,眼前一 黑,栽倒在地上。荆七不知出了什么事,慌得赶急上前,双手将曾国藩扶起,平放在竹床 上,用冷水打湿毛巾,擦拭脸和手。荆七弄得大汗淋漓,摸摸曾国藩的手,却冷冰冰、凉飕 飕的。荆七害怕了。 “你到哪里去?”荆七刚要出门,曾国藩醒过来了。 “大人,你老醒了。”荆七十分欣喜,忙走到竹床边,“大人,刚才把我吓死了,见你 老总不醒,我正要去叫大公子。” “好啦,不要叫他了,我没事。你也去睡觉吧,明天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刚才昏倒的 事,听到了吗?” 荆七答应一声,关好房门,到旁边耳房里睡觉去了。曾国藩躺在竹床上,深为自己刚才 的失态而羞耻。平日读《晋书》,曾为谢安一句“小儿辈已破贼矣”,数度拍案叫绝。那是 一场关系到国家存亡、谢氏家族兴衰的重大战争,且事前并无把握,谢安居然在接到侄儿的 捷报时,照样下完棋,只徐徐说出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话来。这是何等样的胸襟,何等样的 气度啊!曾国藩也曾多次设想过,有一天接到九弟从金陵前线来的捷报时,也要像谢安一 样,毫不经意地告诉身边的僚属,可是刚才呢……幸好只有荆七一人在旁,连儿子也未看 到,不然,必将作为笑柄广为传播,一直传到子孙后代。 略微舒服点后,曾国藩再也不愿躺在竹床上了,他起来披件衣服,坐在椅子上,望着跳 跃的灯火,心驰神往,浮想联翩。他想起在湘乡县城与罗泽南畅谈办练勇的那个夜晚,想起 郭嵩焘、陈敷的预言,想起在母亲灵柩旁焚折辞父、墨绖出山时的誓词,想起在长沙城受到 鲍起豹、陶恩培等人的欺侮,想起船山公后裔赠送宝剑时的祝愿,想起江西几年的困苦,想 起投水自杀的耻辱,想起重回荷叶塘守墓的沮丧,想起复出后的三河之败,想起满弟的病 逝,想起自九弟围金陵以来为之提心吊胆的日日夜夜,一时百感交集。曾国藩愈想愈不好 受,最后禁不住潸然泪下。他感到奇怪,这样一桩千盼万盼的大喜事,真的来到了,为什么 给自己带来的喜悦只有两三分,伤感却占了七八分呢? 第二天一大早,纪泽来到父亲房里请安。见父亲如同往日一样,端坐在书案前,临摹刘 石庵的《清爱堂贴》。在纪泽看来,父亲写的字足可以自成一家,不必再学别人的字了。看 着父亲头上渗出一层细细汗珠,一向对父亲崇拜至极的曾纪泽,此时更增添一番敬意。 “父亲大人安好!”纪泽重复着每天早上的现话。 “起来多久了?”曾国藩问,头没抬,手仍在写。 “有半个时辰了。”纪泽恭敬地回答。 “今天散步到了哪些地方?”曾国藩规定儿子早晨起床后要到户外去散步,晚饭后也要 走一千步。 “今天没有走多远,就在西门外小池塘边转了转。” “昨夜你九叔来了一封信。”曾国藩笔仍未停。 “九叔信上说了些什么?仗打得顺利吗?”纪泽急切地问。 “金陵已被你九叔攻下了。”曾国藩边说边用力写了一横,脸色平静得如同什么事也没 发生一样。 “九叔打下了金陵!”纪泽简直不敢相信,随即他就觉得这个语气不对头,对父亲的话 还能怀疑吗?父亲常常教导自己,为人要诚敬,要勤奋,诚敬从不打诳语做起,勤奋从不晏 起床做起。父亲难道还会打诳语吗?何况这样大的事情!纪泽兴奋万分,高声喊起来:“金 陵打下了!” “甲三!”曾国藩威严地斥责,“大喊大闹,成何体统!” “是!”纪泽意识到自己的不应该。父亲常说举止要厚重,怎么又忘记了! “你去告诉杨国栋、彭寿颐等人,我在这里等他们。” 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安庆全城都知道金陵已攻下了。两江总督衙门张灯结采,鞭炮连 天,幕僚们弹冠相庆,喜气融融。曾国藩的签押房贺客络绎不绝,道喜声、颂扬声洋洋盈 耳。曾国藩始终以素日一贯的凝重、从容的态度接待,只是脸上增添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过几天,曾国荃又送来一封详细的信,报告内城也已拿下,并附来一迭厚厚的保举单。 彭寿颐等人按照这封信的内容拟好了报捷折。对奏稿的审阅,曾国藩历来十分慎重,今天这 份折子非比寻常,他关起房门,谢绝一切客人,一字一句地仔细斟酌。 奏稿自然拟得很好。条理清晰,文句流畅,对自六月份以来各种攻城的准备,尤其是十 六日那天各路人马勇猛攻城以及进城后的剧烈搏斗,都写得具体扎实,且主次详略都很得 当,虽然比往日的奏折要长些,但这样一件大喜事,长些也是应该的。要说欠缺,那就是奏 稿中回避了一件大事,即伪幼主的下落如何。曾国荃信上说,伪幼主据传已逃出城外,也有 的说已自焚于宫中,但至今都未得到证实。彭寿颐等人对此如何措词拿不定主意。这是一件 大事。既已写伪天王服毒而死,怎能不言及伪幼主呢?曾国藩想,伪幼主是个未满十六岁的 孩子,在如此兵火慌乱中,能有什么作为,死的可能性极大,即使逃出城也免不了一死。为 了使胜利显得更圆满,曾国藩在中间添上一句:“城破后伪幼主积薪宫殿,举火自焚。”想 想觉得不妥,因为毕竟没有确证。他又在前面加上“据城内各贼供称”七个字,今后实在不 是这回事,也好有一个转圜。曾国藩将修改后的奏稿再从头至尾读一遍,觉得事情是叙述清 楚了,但意犹未尽。古往今来,这样的奏折能有几篇!当年的翰林院侍讲学士,决心亲自写 一段动人的文字接在后面,让它与攻克金陵的巨大功勋相匹配,成为一篇传播海内、流芳百 世的名奏疏。 曾国藩背手在室内踱步,时时抚摸近来大为稀疏的长须,口里喃喃念着,然后坐在桌 前,凝神片刻,提起笔来,在奏稿后面补了一段:“臣等伏查洪逆倡乱粤西,于今十有五 年,窃据金陵亦十二年,流毒海内,神人共愤。我朝武功之超越前古,屡次削平大难,焜耀 史篇。然如嘉庆川楚之役,蹂躏仅及四省,沦陷不过十余城。康熙三藩之役,蹂躏尚止十二 省,沦陷亦第三百余城。今粤匪之变,蹂躏竟及十六省,沦陷至六百余城之多,而其中凶酋 悍党,如李开方守冯官屯、林启容守九江、叶芸来守安庆,皆坚忍不屈。此次金陵城破,十 万余贼无一降者,至聚众自焚而不悔,实为古今罕见之剧寇。” 将川楚之役、三藩之役拿来作比较,更突出了平定长毛的功劳之伟,曾国藩觉得这段话 是必不可少的,但又恐有自夸之嫌,招来物议,于是干脆再加一段:“然卒能次第荡平,铲 除元恶,臣等深维其故,盖由我文宗显皇帝盛德宏谟,早裕戡乱之本。宫禁虽极俭啬,而不 惜巨饷以募战士;名器虽极慎重,而不惜破格以奖有功;庙算虽极精密,而不惜屈己以从将 帅之谋。皇太后、皇上守此三者,悉从旧章而加之。去邪弥果,求贤弥广,用能诛除潜伪, 蔚成中兴之业。巨等忝窃兵符,遭逢际会,既恸我文宗不及目睹献馘告成之日,又念生灵涂 炭为时过久,惟当始终慎勉,扫荡余匪,以苏孑黎之困,而分宵旰之忧。” 写好后,曾国藩念了一遍,觉得这篇奏疏真个是天衣无缝、完美无缺了,尤其对“宫禁 虽极俭啬”以下三个排比句甚为满意,心想,当今疆吏能写出这几句话来的怕不多。 奏稿改好了,还有一个会衔的问题,幕僚们不能作主。按道理说,由曾国藩领衔,曾国 荃、彭玉麟、杨岳斌会衔最好。 曾国荃功劳最大,应置会衔者的前列;彭玉麟、杨岳斌攻下九洑洲,肃清江面,直接保 证了陆路的进攻,厥功甚伟,也理应会衔。但曾国藩想得更深。自从咸丰二年出山以来,凡 有大胜仗,报捷折中他从未单独领衔。塔齐布在时,他和塔一起领衔,并将塔排在前;塔死 后,攻下安庆时,他和胡林翼一起领衔,又将胡推到前面。曾国藩这样做,既向朝廷表示了 功不独占的器量,赢得朝野一致称赞,又得到了塔、胡的肝胆相助。这次攻下金陵的大捷, 他也援例不单独领衔,顺手牵来了湖广总督官文,把官文置于第一,自己屈居第二。 报捷折处理好后,又开始审阅保举单。曾国荃开来的保举单多达三十二页,近二千人。 曾国藩明知其中有许多金益民一类的人,并预料到保举如此之滥,日后必然招致口舌,但现 在也只得照此上报。由保举单他想到九弟如今不知怎样地欢喜若狂。越是大功告成,越要谦 虚谨慎,而这点,自小不受约束的九弟恰恰不会想到。应该立即到金陵去一趟。曾国藩想。 突然,窗外传来一阵刺耳的鸟叫声。他推门一看,原来是一群喜鹊绕着院中凉亭在惊慌失措 地乱飞乱叫。凉亭年久失修,将要倒塌,府里管事吩咐拆掉重建。现在几个人正在搬拆,用 竹杆捣毁筑在亭顶上的喜鹊窝。眼看着窝中的枯枝茅草纷纷落地,一个个鸟蛋摔得稀巴烂, 喜鹊们围着凉亭发出悲哀惊恐的号叫。大喜日子里,总督衙门出现一幅这样的惨景不是好 事,曾国藩心中怃然。他把荆七叫过来说:“去告诉他们,凉亭不要拆了,鸟窝也不要捣 毁,打碎的蛋扫干净,莫让这些喜鹊看了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