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认识的梁启超与王国维 蒋善国 水木清华 清华学校在北平西郊,清华园车站之北。车站即因该校得名。该校向称清华园。 其中游泳池、图书馆及科学馆礼堂为近代著名建筑。至于园内旧有建筑,则有工字 厅及古月堂。工字厅前花树满院,三春佳日旖旎芬芳。后临荷池,石山起伏,松柏 环绕,谚曰:“水木清华”,字迹婉秀可爱。七七事变,清华南迁,日人占为后方 医院,摧毁殆尽,几步圆明园之后尘焉。 余于民国十四年(1925)夏丁外艰,是秋被聘为清华大学助教。时该校大学部 及国学研究院同时开办,适刘寿民先生在大学部授西洋文化史,梁任公(启超)先 生在国学研究院授中国文化史,余选助两先生教于大学及研究院两部。按寿民先生 原系余南开大学业师,任公先生亦曾在南大授历史研究法,其七弟述任(启雄)系 余之南开同学,余在南中选诗时,曾经述任介绍,请益于任公先生,故助教清华时, 与两位先生皆有师弟之谊也。次年,余完全助任公先生授国学研究院课程,并总纂 该院内《国学论丛》,其第一、第二两期,皆余所编辑也。 该院以吴雨僧(宓)氏为主任,共设五研究室:第一研究室讲师为李济之(济) 先生,每周只授人文学二小时;第二研究室教授为赵元任先生,授普通语言学;第 三研究室教授为陈寅格先生,授东方语言学;第四研究室教授为王静安(国维)先 生,授古史《说文》、《尚书》、《仪礼》;第五研究室教授为梁任公(启超)先 生,授历史研究法、儒家哲学及中国文化史。任公先生性好动,而且富于领导力, 故其在研究院时实领导一切,不仅在教授一方面已也。其实该院之成立,完全由于 任公一人之提倡。 五研究室中,在成立之初,惟静安及任公二先生有助教。静安先生之助教,为 赵斐云(万里)氏;任公先生之助教,则其犹子(侄子)存吾(廷灿)氏及余。次 年陈寅格及赵元任二先生,亦有浦江清及杨时逢二氏分别助教。 该院研究生系论文制,期限一年。第一期之研究生二十余人,内中如吴其昌、 陆侃如、周传儒、王力、高亨、余水梁。刘节、罗根泽等,均当时高材生,其后造 诣甚深,著述宏富。 高歌一曲 民国十五年(1926)春王晴漪(名浣溪)[注]女士研究散曲,选元、明、清三 代南北散曲成册。余于民国十年(1921)以来,因选诗关系,颇好散曲。至此课余 与晴漪重新搜集,共同研讨。散曲最初经胡适之先生在《星期评论》中提倡,只就 《太平新乐府》一稿,加以评鉴。惟此类散曲专集极僻不易得,故研究乏人,直至 民国十五年时散曲研究尚在萌芽。当时不但选本缺乏,即专集亦不多见。此后任二 北(讷)及卢冀野(前)二氏始辑成《散曲丛刊》及《散曲集丛》、《饮虹囗所刻 曲》,先后出版。元、明、清各代散曲作家专集遂重见于世,渐为士林所重。民国 二六年(1937)陈乃乾氏辑《元人小令集》出版,而元人小令之总集始,继别集行 世,故晴漪之选散曲盖最早。每选一曲,均手缮工楷,字画婉秀,当时并由朱佩弦 (自清)氏作序。顾以各人专集,不克尽读,以选其佳作,是以迟至七七事变,尚 未付梓,回首往事,已20年矣! 晴漪选曲时,每遇佳曲,辄与余共歌之。最喜歌者如《桃花扇·余韵》中之[哀 江南]套数,原曲虽系传奇,而此套独系北曲,且其词之佳几为散曲之冠。梁任公先 生独爱此套,并善歌之,其声雄浑悲壮,凡第一班研究生均聆一二。余与晴漪亦常 歌此曲。犹忆民国十五年(1926)春假,晴漪来研究室,值窗前丁香盛开,浓香满 院,高歌一曲,至足乐也。厥后余尚常歌此曲以自娱,友人以吊古之词,尝劝勿歌 之,兔增忧伤。七七事变后,南京遭炸,甚于明末,金粉新都,复成焦土,余亦不 忍歌之矣! 晴漪除选散曲外,并于民国十六年(1927)春著《中国文学精要书目》一书, 盖自梁任公、胡适之二先生所拟书目之后,此为最初研究中国文学之书目也,其书 于民国十八年(1929)冬出版。钱玄同先生为题封面。 二师沉没 余在清华时,值王静安先生之自沉及梁任公先生之染病。静安先生素沉默寡言, 清末提倡新学,民初以还,变为研考古史,顶垂发辫,虽在研究院时期,犹未剪去。 民国十六年(1927)六月放暑假前一日,研究院全体师生聚餐,共两圆桌,而余适 与静安先生并肩坐一席。席间静安先生以余生于黑龙江省,乃询以东北之鄂伦春民 族事,余就所知答之。是日下午余即入城,次日下午返校,甫人清华园西门,见有 二夫役负一木板归,问负板何用?则答以赴颐和园用此板抬王静安先生尸回校,余 间之惊悼不止。盖前一日聚餐,实未见其有丝毫厌世之意,而于此亦可见静安先生 置死生于度外之概。其自沉系6月2日,正值废历端午之前一日。当时葬静安先生于 清华园北墙外农场前,余过其地,辄徘徊不忍去。 在静安先生自沉时,任公先生患溺血症,初人德国医院治疗,继又入协和医院, 施用手术。迄未愈而卒。时民国十七年(1928)一月十九日也。当时清华毕业各研 究生全体素服,虔哀祭悼。于逝世前一日,余曾赴协和医院视疾,医生嘱勿见人, 遂留名刺书数语而归,乃次日即闻讣音,伤哉!盖任公先生性好动,所谓自强不息 者,其在研究室草“中国文化史讲义”,每日约三千言,并指导研究生一切功课。 此外每日为松坡图书馆鬻书捐助基金,挥毫不辍,而每晚又必与家人弄麻雀牌,以 资消遣,其病纯由于劳累过度。当时名医萧龙友为之诊治,曾谓余曰:“梁先生不 能静养,病中犹执卷不辍,如能百日内不看书,余定保其痊愈也。”次年安葬,余 亲为执绋,送葬于西山茔地,其墓近卧佛寺,即民国十四年(1925)任公先生为其 夫人营葬处也,至此与夫人合葬焉。 静安先生之学识深邃湛远;任公先生之学识伟大宏博,尤富于组织力,不仅其 文汪洋浩瀚,娓娓动人已也。静安先生年51岁自沉及任公先生56岁病殁,先后相距 只一年之久,研究院竟丧二大师。如天假之年,则二先生对于国学,当更有发扬也。 (选自《文史资料选编》第24辑,1985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