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校协和医学院 严镜清 1924年我从中学毕业,考入北京协和医学院,至今已六十余年。六十余年来, 我从学医开始,毕业后留校在卫生学科担任助教,以后从事卫生工作与教学,岁月 蹉跎,倏已衰老。今草此短文,聊以纪念我的母校,并发表一些感想,以备办学者 和预备学医者参考。 关于协和的一些情况 协和这个学校,是比较独特的。数十年来人们对它议论很多。其原因之一是因 为它不是按照我国社会所固有的教学模式发展起来的。 1924年秋季,我从上海绕道武汉到北京。火车到站时已是晚间,幸在车上认识 一位北大学生,他帮我雇了一辆人力车到豫王府,辗转到了协和的学生宿舍文海楼。 门房工人带我去看一个布告牌,其中有一张是宿舍房间分配名单,这牌上布告都是 英文的。我很快找到我的英文拼音名字,就顺利地住下。二人一间,很宽敞、讲究、 舒适。我的同房学友颜春晖,他是台湾人,讲厦门话,我讲宁波话,彼此语言不通, 只好讲点英语。第二天去见预科主任、化学教授威尔逊博士。以后就上课,作实验, 一切都用英文进行。当时我就有一些感想,以后逐步补充加强,这些感想也许就是 协和独特的经验和缺点的一部分,可简述如下: (1)用英语进行自然科学与医学的教学,固然是为了便于迅速及时吸收世界现 代化文明与成就,至于在生活方面也用英语,虽然在当时国语未统一、方言风行的 情况下有其需要,但究竟未免有点过分,使人有“殖民化”之感。但应该指出,时 代的进步使闭关自守成为明显的错误,而要现代化也似乎必须要学习一门外国语。 英语的国际化程度较高,也比别的外语更使人便于吸取外国文明与科学技术。学习 外语,儿童时代比较容易,加上应用现代声学设备,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因之,我 仍然认为以英语为第一外语是合适的。这是我国教育制度本应从早考虑的事。 (2)协和的校舍(包括医院、住院医师及学生宿舍等)外表富丽堂皇,内部精 致、合用、宽敞、舒适。学校有自己的上下水、供电、煤气及取暖系统等,能保证 教学、科研、医疗及生活的要求。记得我第一晚进入文海楼宿舍的卧室与卫生间时, 我的印象是远比我在上海中学时的条件好得多,其实相当于当时美国第一流医学院 的物质设备水平。我当时即有身处“象牙宝塔”的感觉。至于教学上应用的仪器设 备,它的数量和质量也是第一流的。图书馆中图书杂志数量丰富,管理科学化,阅 览方便。总之,物质条件优越。 (3)对学生的健康照顾周到。入学时及以后有定期健康检查、X光透视照片等, 诊断治疗及住院都免费。身体瘦损者可吃鱼肝油,我在预科时就吃过一年多鱼肝油, 免费供应。提倡体育活动,有课间操。我班在预科时由年轻的英语教师管、带课间 操,缺操的或出操不认真的要被低声问姓名,这在当时似乎是一种严重的警告。当 我在预科一二年级时,大约每周或隔一周,由学校备大轿车送学生到西山卧佛寺等 处游玩。春假时可在卧佛寺住几天。也曾由学校组织逛妙峰山“进香”,这些游玩 今日仍历历在目。 1927年我医科一年级,有一天在上组织学实习时,当时的校医董承琅大夫来到 班上做数分钟的卫生讲话,讲生吃瓜果时,应先用自来水肥皂刷洗净,我当时听起 来觉得非常可笑。其实这是正确的,数十年后我在北京市卫生工作中所倡导的卫生 宣传教育中就有这一条。 (4)在教学中重实验。预科一年级时,物理、化学课的一部分我在中学时已学 过,那时老师照原本读过讲过,但没有实验,一部分有老师先预备好临时作示教。 在协和则讲课少,每堂课后有加倍或更多的时间作实验。自己领取设备和仪器,自 己照指导安排操作、观察、记录等。这样很费时间,但领会比较深刻,也能记得真 切。这样的教学方法,不但在预科如此,在医本科也是如此;在基础课如此,在临 床课也是如此。这使人领会到,书本上写的,老师课堂上讲的,都是从实际事物中 总结归纳出来的。这是符合实践出真知的认识规律的。 关于八年制 对协和谈论最多的是它的八年制。这八年制真是太长,比起别的学科和别的大 学是加倍长,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的穷学生,这八年更是一个大的负担。我是宁波人。 宁波的社会风俗是儿童十几岁小学毕业后,就跟着亲友或稍有瓜葛的人出门学徒, 口头上叫“学生意”,实际是内外杂勤无所不为,三年出师,才有工薪。对已在洋 学堂(指中学)毕了业还要再去读八年书的人,人们认为那简直是疯狂。可以说, 宁波人这样的社会风俗是落后的,是旧社会穷困愚昧的反应,是应当改变的,实际 上也早在改变之中。不过从常识来说,一个学制,小学六年,中学六年,再加上大 学八年共20年,也未免太长。 另外,必须指出,协和毕业前是不分科的,学生毕业时还只是一个普通医师, 必须在毕业后按自己的兴趣、志愿,再在选定的专科作为该科的助教或住院医师, 进修三五年,才能成为专家。协和出来的人,很少毕业后就出去开业或就业,大多 数都留校再呆上若干年。这也是别的医学院校毕业学生及由国外回来在协和进修或 继续工作者所采取的办法。这实际上是美国培训专家的办法,培养出来的人,只能 是为数很少的。这样,医学从预科算起到医科毕业,再加上进修或专业化培训,每 段暂以四年计算,一共12年,真比“十年寒窗”还长,这也是普通所谓“协和毕业 的”和“协和出来的”之间的微妙区别。要作为专家、专科医师、教授等,“协和 毕业的”还只是“初级产品”,而“协和出来的”方是“成品”。当然学无止境, “成品”也须继续学习。 协和是极重视培养专家、专科医生和医学院校的师资的,并鼓励其人员进修, 出国深造某一新兴专业,鼓励提倡科学研究和发表科学论文。这可以说是协和学风 的组成部分。 关于八年制的具体安排,头三年是预科,后五年是医本科。三年预科主要是学 数理化和生物学;还有人文科,包括文史、社会学、心理学等。医本科的头二年是 基础科,后三年是临床科,末了一年是住院实习。如果去掉预科三年(这三年学的 从表面看来都与医学无关),再去掉住院实习一年,只剩下四年,学习时间实际上 跟专科制一样或相差很少。 1925年协和预科停办,将学生转到燕京大学,并由燕京。沪江、东吴、岭南等 校办医预科,协和从各校的医预科直接招生。我那班是协和自办预科的最后一班。 医预科学的大部分是自然科学,是理解人体构造与机能的科学基础,也是临床 基础课的基础,总之,是医学的基础。这些自然科学知识和医学知识,绝大部分是 从文艺复兴以来陆续发展积累起来的。据医学史记载,二三百年前,欧洲有名的医 学校全部课程只有两年,大部分是大体解剖和一些经验疗法,谈不上有医预科。当 时美国还是英国的殖民地,它初期的医学校,也是两年课程。但在数十年前,很多 医学院对三年医预科已感不足,现在第一流的医学院都录取大学理学院四年毕业而 有必要科目的学分的人入学,培养医学的各科专家、科研人员与医学院校的师资。 这些人员人数较少,安排较长的学制是必要的。 我国是一个有十亿人口的大国,需要大量的各种类各层次的医务卫生人员。从 医师方面来讲,也不能只靠这一种长学制、只培养比较少数人的办法来供应全国的 需要。因之,必须增设各类各级别的医学院校,有较长学制的,也有较短学制的, 这样,才能满足我国各种类各层次医务工作的需要。至于将来是否有可能酌量缩短 学制,而仍能保持教学质量不下降呢?我想,如果能大力充实设备,积极培训师资, 用真正懂教育的人员来负责主持教育行政工作,缩短学制而又保证教育质量是可以 做到的。 关于以医为业 考上协和,基本上就决定了我一辈子在医务界工作,即以医为业。这个以医为 业,过去一般指的是开业行医,即以医术治疗病人。从前称颂医生为“良医良相”、 “仁术济世”;现在则以医学为人民服务,心安理得,生活无忧。普通人总得有个 职业,医学是个好职业。 我在小学时就决定学医,是我大哥替我决定的。他供我长期上学,他造就了我。 这个决定是在社会和家庭环境交错的情况下作出来的,其目的是“不求人”。实际 上所谓不求人,就是有职业,有专业技能,经济来源可靠,生活有保障,不必“为 五斗米折腰”,可以维持平民的尊严。经济自立是民主的基础,这并没有错。记得 在抗战时,我在成都中大医学院任教,当时通货膨胀,物价上涨极快,单靠教授的 工资不能维持生活,还得在一个单位兼职诊病,以弥补不足。当时自叹,还是治疗 医学好,预防医学商品价值低。不过,这是非常时期。当然,“不求人”作为社会 上的主导思想是错误的,人类社会是所有人各尽其能,互相合作,互相依存,根本 不可能有完全不求人的人,“为人民服务”才是正确的思想! 其实,我临毕业时,年少气盛,自高自大,并没有把行医谋生以及“不求人” 的思想放在心上。古人有言,“平生之志不在温饱”,我虽从未说过,然心向往之, 实则是志大才疏。在选择医学专业时,自以为临床医学虽对患者有益,但效率不高, 社会效益不大,不如预防医学,这是自己当时考虑的主要的一个方面。因为当时我 国疾病流行,人民体弱早死,有“东亚病夫”之称。要改变这种情况,当然必须从 预防着手,使各有关方面倡导推行各项卫生工作。兰安生教授的讲课是非常生动的, 随着教课的进行,同学们不仅学习了卫生学所包括的学术与技术,也可以领会到推 行卫生工作的步骤、轮廓与效果。另外,在他的倡导与推行下,在北京成立了第一 卫生事务所,在学校附近划一个数万人的居民地区(当时东城内一区)作为卫生实 验区,推行各项卫生防疫保健及医疗工作,作为教学示范,供学生参加实习之用。 实习参加预防工作,是教学的重要部分。医院供;临床医学实习,卫生事务所供预 防医学实习,这道理看起来很简单,但在当时实际上是一个创举。卫生事务所大约 于1925年成立,以当时北洋时代的卫生界元老、后任协和医学院董事的方石栅氏为 第一任所长,以便与地方政府发生联系。在此以前,欧美的医学院校在卫生学的教 学方面,还只限于讲课和参观,至于除参观外,还有实习并参加操作,则以协和为 首创。早期的协和毕业生,如李延安、方颐积等人,都在卫生事务所做过工作和担 任过所长,为他们以后从事城市卫生行政领导工作取得了必要的经验。 随着社会的发展与学术的进步,医学领域的范围日益扩大。过去只有治疗医学, 现在则有预防医学和各项卫生保健服务。只要有人类活动的领域,就会有医学服务 的需要。范围越广,分工就越细,专业或专科越来越多。新领域的存在与创设,必 须有科学研究的配合。由于医学是做人本身的工作,而人是不脱离社会环境的,因 之,它既是自然科学,又带着社会科学的成分。医学称为“学”,这是正确的名称, 它必然是发展的。医学的每个方面都给学医者以巨大的吸引和无穷的挑战。现在我 国正在进行“四化”建设,这是有志于医学者的好机会。 (选自《话说老协和》,1987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