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太和”是“今上”的年号。“今上”是位旷世亘古的圣君。不说别的,单就 他改名字这件事,就足以彪炳千古。他老人家原讳“涵”,登基后毅然决然改“涵” 为“昂”。这是很有讲究的,唐兴土德,“涵”字有三点水,土遇水溶解。别小看 这三点水,李昂的前任皇帝唐敬宗李湛就是因为名字有三点水,所以朝政弄得烂糊 糊,就像一潭泥浆。“今上”这个“昂”改得好,就像五更天的鸡巴挺硬。“昂” 者取其坚,以喻江山永固社稷长存。就凭这个名字,就能给人以希望。至于实效, 那就只能“别着急,慢慢来”,长治久安的大业,哪能立竿见影?不怕不识货,就 怕货比货,李昂这位圣昭献孝皇帝,比起前任唐敬宗李湛,无论哪个方面,都可以 称得上是位励精图治的圣明天子。 先说唐敬宗李湛。他十六岁做皇帝,十八岁驾崩,留下的千秋业绩是踢球、摔 跤、捉狐狸。最后死在捉狐狸上。据史书记载:“宝历二年十二月辛丑,上夜猎还 宫,与宦官刘克明、田务澄、许文瑞及击球将军苏佐明、石从宽、阎惟等二十八人 饮酒。上酒酣,入室更衣,殿上烛忽灭,苏佐明等弑上于室内。” 下杀上叫弑,所谓“更衣”是指上厕所。唐敬宗李湛死在厕所里,倒也是死得 其所。 唐敬宗李湛死后,本来应该是绛王李悟接位,太监们对李悟不满意,又把李悟 杀了,这一来皇冠才落到李昂头上。唐文宗李昂这顶皇冠来之不易,是两位亲属的 血才将它浮升起来。 李昂改名字已经八年过去。朝政虽未见好转,但并不比前任更坏。这就很不错 了,可是李昂还不满意。特别是在有些账目上,文宗皇帝越算越觉得不对头。譬如 苏佐明等二十八个太监,既是扶李昂登上皇帝宝座的恩人,又是杀害他叔父和兄长 的仇人。恩乎?仇乎?惟天是问。撇开恩仇不谈,这些没天没日、没父没君的家伙, 日夜陪伴着圣驾,万一再来一次弑君呢?天下不可一日无主!皇上为此宵衣旰食, 夜不能寝。由于圣虑过切,弄得圣体也欠安,风疾时有发作。所谓风疾,就是今天 的高血压,在电影电视里常见老干部犯这种病,一发作就昏倒,轻则胡里胡涂,重 则送命。唐朝皇帝可能是遗传因素,很多人都有这种病。唐高宗就是因为风疾不能 理政,大权才旁落到武则天手里,险乎使李氏的大好山河永远改姓。所以唐代行医 的人都拼命攻“风疾”,能为皇帝治好病,那可就平步青云了。那时谁要是有一瓶 “降压灵”,这个人便会有不尽的荣华富贵,自己享用不尽还可以留给子孙后代快 活。 长安的百姓全是群氓,他们一点不关心国家大事,妓女照样接客,嫖客们照样 搂着娘儿们摸奶、亲嘴、睡觉。江湖方士的大葫芦里装满了春药向嫖客兜售,药效 全像“今上”的名字:昂。什么圣虑过切、圣体欠安、清除阉丑、削平藩镇、中兴 皇室等,老百姓一概不管。骂街的人倒不少,骂物价上涨,说什么“珠米桂薪”。 原来今上以俭治天下,即位后为增加国库收入,除盐铁专利外,又将茶叶列为 国家专利,置三品大员任榷茶使。茶价一翻十倍,于是原来走私盐铁的人纷纷改行 走私茶叶,顷刻之间腰缠万贯。钱一多必然引起物价连锁反应,弄得全面上涨,吃 亏的自然是老百姓。在增加国库收入的同时,“今上”又大减五坊开支,教坊首当 其冲。唐代的教坊是属于官方机构,蓄养乐妓供宫廷、省、部大型宴会召用,从来 是吃大锅饭。乐妓不接客,就是有钱有势的客人也仅限于跟妓女们说说悄悄话,温 存一番。私下相通会有,但决不敢公开留宿。现在上面拨给教坊的经费不足原来的 十之三四,为维持教坊生存,乐妓们也只好公开接客,多接多得,教坊提成,反正 副业不会妨碍正业。宫廷、省、部召用乐妓们唱歌跳舞,一年中也不过几次,接客 算是副业,以副养正。 教坊一接客,可把私营妓馆坑苦了,私娼哪竞争得过官妓。论价钱,官妓有皇 家补贴;比相貌,官妓都是百里挑一的美人;至于诗词歌赋、吹拉弹唱,官妓更是 经过严格训练,有名家教习高手指点。哪个嫖客不往又好又便宜的地方去?这一来 私娼只好降价求售,上等妓馆接三四流嫖客,三四流妓馆收价跟旅馆差不多,奉送 个妓女陪睡。 晚唐长安城的妓馆都集中在城东春明门内胜业坊,这都是文学宣传的功劳。有 位作家叫蒋防,写了一篇短篇小说《霍小玉传》,说胜业坊有个妓馆,妓女名叫霍 小玉,与皇帝是同宗,是霍王的后代。霍小玉在胜业坊妓馆和才子李益产生了一段 曲折缠绵的爱情故事。随着小说的名声大噪,妓馆老板也都纷纷到胜业坊买房子开 业,而且妓女一律姓霍,全是霍小玉的后代,是霍王的嫡系。好像霍小玉专门生女 孩子当妓女供嫖客消受,嫖客们也懒得辨真假,反正多一份精神享受,嫖的都是皇 帝的本家,霍王的后代,哪怕肚子里无半滴墨水,干的也是才子李益干过的风流勾 当。一时胜业坊门庭若市,车水马龙。我这里说的是以前的事。今非昔比,太和年 间胜业坊冷落了。当时的上等妓馆,门前朱红漆都已剥落,大厅里的桌椅杂乱无章, 嫖客不小心能绊一跤。一进门扑鼻子的异味,是嫖客们身上劣质裘皮的牲口味,又 加妓女洒的廉价香水。一眼就能看得出,光顾的嫖客都是引车卖浆者流。 妓馆大厅全无半点斯文,没有屏风遮挡,种种有伤风化的举止言行,全都贯耳 直入,一览无余。有一位生意人模样的中年嫖客,被妓女们像绑架似地拉了进来, 刚坐定就有两个女孩子滚在他怀里撒娇。 那嫖客说:“我哪吃得住两个!” “大爷,您就可怜我们俩吧。”妓女说着抓起桌上的果子就往嫖客嘴里塞,颤 颤地笑个不停。 “别闹,我都出汗了。”嫖客说。 两个妓女拍着手,一语双关地说:“出汗就好!出汗就好!” 坐在大厅角落有位嫖客已经喝醉了,他大声地喊:“谁唱支曲儿让大爷开开心, 大爷有赏,今夜就搂她睡!” 半晌,从内室出来一个女孩子,抱定琵琶,调正音律,拨动官商,先唱了一由 《花下醉》,内容虽然是儿女之情,倒还典雅。接着又唱了《阿依留郎不放归》, 完全是民俗俚语,明白如话,其中偶夹风月之词。这两支曲子唱完,大厅里的嫖客 全部嚷开了:“唱个荤的!” 那女孩子又唱了一曲《小蜜蜂儿钻花芯》,自然是郑卫之声,淫词荡语,不过 并不是什么新鲜货色,只是将传奇小说中的淫荡诗词拼凑而成,语勺也似通非通。 别看似通非通,还挺叫座。曲儿刚开头,就把客厅里的嫖客全吸引住了,鸦雀 无声,只听“啧啧”赞美。曲儿唱完,响起一阵满堂采,接着是大把大把的缠头钱 向那女孩子掷。 那女孩子高兴得了不得, 怀抱琵琶,四面作揖,嘴里不停地说: “谢谢!”那架势,活像是流行歌星谢幕。 那位点唱的嫖客手头还真阔,整整赏了一锭银子,走过去搂着那唱歌的女孩说: “你今夜陪大爷睡,大爷跟你来个小蜜蜂儿钻花蕊。” 嫖客们正在兴头上,这时从门口传来一声吆喝:“滚!”原来是妓馆的看门人 和一个人吵架。 那人三十开外,四十岁不到,满嘴的络腮胡子虬得像块饼,身高七尺开外.上 身袒露,腰间围一张老羊皮,用草绳束紧,站在那儿就像一座黑铁塔。光这相貌和 打扮就够镇人的,长安早春气温也是滴水成冰,谁敢光着上身在外面跑? 妓馆最怕穷人来捣蛋,惊动了嫖客,砸了生意。事后你就是打死那穷人,也不 能卖人肉变钱使。所以妓馆老板连忙跑出来平息。 那人自称姓胡叫胡黑,说是从关外进长安找亲戚的,不想没有找到,身上的钱 全花光了,连衣服也换东西吃了,只剩下一张老羊皮遮身,现在想到妓馆来找点活 干,混口饭吃。 这妓馆老板姓王排行第八,一般人都称他王八爷,只有那些有钱有势的才敢省 一个“爷”字,叫他王八。这王八爷原是个泼皮出身,十几岁就在妓馆和赌场混, 后来积了一点钱,盘下这个妓馆。 王八爷一看胡黑的这身打扮,心想这家伙准是神经病,要是看门人把他打伤, 自己得花钱替他治,趁早拿话把他打发走。 王八爷看了看胡黑,问他:“你想到我妓馆找活于,都有点什么本事?我这里 可不要没能耐的人。” “能耐?我倒有点儿,不知您能不能看中。” 这下坏事,王八爷原想拿话把他打发走,没想到这家伙竟顺着话贴上来了。王 八爷心里想,这家伙的能耐,最多是学猫叫,学狗爬。不如让他到大厅里去出出丑, 只要能把嫖客逗乐,也算是余兴节目,然后再赏他一顿剩饭,打发他到别处找活干。 王八爷将胡黑带进大厅,对众嫖客说:“诸位!这位是从关外来的,自称有能 耐,要在诸位面前露一手。我也没领教过他的能耐,不敢说深浅。诸位都是走南闯 北,见多识广,是真是假一出手诸位能见底。”接着他又对胡黑说:“你露吧,不 管是哪一手,只要能把客人逗乐,今晚我就供你晚饭。” 胡黑站定看看四周,伸手拿起桌上一把瓷茶壶,对王八爷说:“今儿让破费这 把壶。”只见胡黑双手拿起那茶壶略一使劲,瓷茶壶全成碎片。接着他又捡起四五 块瓷片放在手上,双掌合起轻轻一碾,瓷片全成粉面,吹口气瓷粉从掌上扬起,手 上干干净净。嫖客们惊呆了。王八爷拉过胡黑的双手仔细看,这双手除了大和老茧 多,全无任何机关,连夸:“绝活!绝活!”这时候大厅里响起一片掌声,纷纷要 胡黑再露一手。 胡黑说:“好,再现一次丑。诸位操起茶杯照准我头掷,照准,越重越好。” 王八爷一听慌了,连忙阻止说:“你还是换一手露露,要是把茶杯全弄碎了, 我今晚没法招待客人。” 胡黑说:“您放心,碎不了。”接着他又对众嫖客说:“诸位来吧,别心疼我 这头!” 他话音刚落,茶杯像雨点一般从四面八方向他飞来。胡黑不慌不忙一一接住。 大厅里五六十只茶杯全被他接住,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桌上。 胡黑露完两手对王八爷说:“我只求您赏口饭吃,什么活都干,不要工钱。” 王八爷知道这黑家伙不是等闲之辈,不说别的,单凭这身功夫,将来一定会有发迹 的时候。自古落难的英雄很多,不如趁这时候收留他,也不过多一个人吃饭,将来 他要是发了迹,少不了自己的好处。 胡黑在妓馆住下以后,王八爷准备替他谋个保镖的差事。雇保镖都是大人物, 就是大人物门下的一条狗,也可以狗仗人势,然后王八爷再人仗狗势。当时大人物 都急需保镖,这是因为特定政治气候造成的。 晚唐帝国政治上有三大致命伤,一曰宦官专权,二曰藩镇割据,三曰党朋之患。 所谓“党朋”,就是上层官员的势力集团。同党的官员狼狈为奸,抱成一团,一损 俱损,一荣俱荣。不同“党朋”之间生死对立,尽量打击对方,壮大自己。今上即 位后好几次想削平各个政治山头,最后还是无从下手。因为满朝文武,无论是京官 或外官,无论地位高低,全都直接间接从属于不同的政治派系,俗话说法不治众。 党朋之间的斗争愈演愈烈,从明争到暗斗,最后连暗杀也用上了。这一来为有武功 的人提供了用武之地,稍有地位的人都出高价雇保镖。 王八爷原以为很快就能替胡黑谋到保镖差事,不料他地位低,声名又不好,认 识的都是小人物,人家对他的话又不信,所以四处托人,忙了几天也没有着落。他 心里已经有些着急,但嘴上还是安慰胡黑:“别着急,慢慢来。” 胡黑告诉王八爷自己并不想当保镖,想当保镖就不会到妓馆来找活干。 不想当保镖,只想在妓馆干杂活,这样的贱骨头王八爷还没见过。这黑家伙葫 芦里装的是什么药?后来王八爷从胡黑的谈话中听出,他到妓馆来似乎是想找一个 人。这个人叫柔娘,十三年前在这个妓馆当过妓女。 十三年中,这个妓馆已经几易馆主,王八爷买下这妓馆也不过三年,根本没有 人知道什么柔娘。 王八爷问胡黑找柔娘干什么?胡黑推说:“受一位朋友之托。” “你这位朋友是……”王八爷问。 “吃江湖饭。我现在就在等他。” “你朋友知道你在我这里吗?” “不知道。不过他到长安城就会往各个妓馆找我。” “哦,原来你们约好妓馆见,不见不散。那你就安心在这里等着吧。” 王八爷还问到胡黑的经历。胡黑说得十分简单,说自己是关外人,今年三十八 岁,从小父母双亡。 通过这次谈话,王八爷反而对胡黑更加捉摸不透。这黑家伙说话吞吞吐吐,虚 虚实实,倒有点像剑客游侠一类人物,神龙露头不露尾。还说不定是神仙,因触犯 天条被贬谪到人间,一到期满就要回到天庭去。 王八爷管他是剑客还是神仙,反正不能让他白吃饭。他有的是力气,不如叫他 到城外拉煤,来回一趟才一百多里路,煤价比城里煤行要便宜好几倍。 胡黑见王八爷叫他出城拉煤,心里十分高兴,当晚就收拾好煤车,第二天一早 就出发了。王八爷关照他路上小心,多走小路,别被神策军拉伕去修曲江池。 曲江池是长安城有名的风景区,安史之乱前曲江岸边都是楼堂馆所,安禄山进 京后被战火破坏,大诗人杜甫见了废墟十分伤心,写过一首千古佳作《哀江头》。 今上要中兴唐室,决心先从修复曲江池着手,为诗人们提供点颂扬圣德的素材。 胡黑一连出城好几趟,从未遇到任何麻烦,原来修曲江池的人已经够了,神策 军已不再拉伕。这个黑家伙的力气真大,拉一车煤抵得上好几车。几天下来,妓馆 后院已堆成一座小煤山,一年都烧不完。王八爷劝他不要再去,他说定钱已经付了, 还有最后一车拉回来。 就在这最后一次,遇上麻烦了。他刚进城就碰上两个当兵的,硬性要买煤。当 兵的在路上拦煤,照城外煤价付钱,不卖也得卖。 胡黑拉着煤车跟他们走,从城西拉到城东,到怀远坊又拐进一条小胡同,到了 一所小四合院门前,两个当兵的叫胡黑停下。原来他们是替自己的长官拦路买煤。 长官是神策军的一个校卫,相当于营长之类。所谓神策军,就是专门保护宫城的军 队,属于近卫军性质,直属大太监指挥。 胡黑把煤拉进四合院卸下后,又有两个老兵把煤往耳房里运。 胡黑刚拉起空车想走,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在喊他:“卖煤的!我们夫人 叫你进来领煤钱。” “告诉夫人,我不是卖煤的,不要钱!” 这句话触怒了那两个当兵的,举手就给胡黑两个耳光,骂道:“你他妈的满街 吆喝卖煤,这会敢在夫人面前耍赖!” 两个耳光惊动了夫人。夫人走出来骂两个当兵的:“人家卖苦力的,无非想多 赚几个钱,往后不准在我面前打人。” 夫人说的是长安话,带有很重的渔阳口音,年纪约三十来岁,但风韵不减豆蔻 年华,脸上虽然微怒未消,但依然有几分动人。这身材和相貌,胡黑十分熟悉,还 有几分亲切。 “这车煤多少钱?”夫人走近胡黑问。 这亲切的语调,曾经无数次在胡黑的耳边响起,难道是…… 胡黑抬起头看夫人:柔娘!夫人就是柔娘!他赶紧又低下头。这张脸胡黑太熟 悉,十三年时间似乎并没有在这张脸上留下一道年轮,只是略胖了点。 夫人没有认出他,十三年的风刀剑雨,已经完全改变了他的模样。胡黑在夫人 面前,已经是一个陌生的拉煤人。 夫人见胡黑没有答话,也就没有再问,她对丫头说:“将这车煤照城里的市价 再加点钱付给他。” 丫头从屋里拿出一串钱给胡黑:“还不快谢谢夫人,你这木头!” 他木然地站着。 “不用谢!”夫人转身又进屋去。 两个当兵的见胡黑还呆呆地愣着,又骂道:“拿了钱还不滚!等夫人留你饭是 不是?” 走?对,该走了,趁夫人没有认出来。可是夫人怎么会认不出的呢?难道她以 为胡黑已经死了?是的,她说过永远等,可她等的是当年的……而不是眼前的拉煤 胡黑。不,她已经不再等待,当年的柔娘,已经是夫人,一个神策军小军官的夫人。 走吧!这次到妓馆去找柔娘,原也不指望什么,只是不放心。现在已经知道她下落, 这就够了,今后也了却一件心事。 胡黑回到妓馆,他向王八爷谎称,今天没有拉到煤,白跑了一趟。他不会把遇 见柔娘的事告诉王人爷,他甚至不愿再想起柔娘。不愿想起,可偏偏又丢不开。这 十三年她是怎么过的?她嫁人了。他曾留给她许多银子,足够她一生使用。她还是 嫁人了。不,这不能怪她,一个年轻女子,总不能守着银子过一生,更何况,长安 城名为天子脚下,其实是个黑窝。一个单身女子,没钱日子难过,钱多就更不太平, 那许多钱,对于柔娘也许就是灾难。 胡黑自从遇见柔娘,他每天就放心大胆地到西市、东市去玩,上大街逛。既然 柔娘已经认不出他,那说明他已经面目全非,不会有人认出他。他希望在大街上能 遇上什么。遇上什么呢?他不知道。不过他坚信一定会遇上,因为十三年的期限已 到。这十三年他一天一天地减,总算到期了。他又回到自己所熟悉的长安城。 西市在长安城的西南,占地很大,有行市局开设的各种商号,凡市面上紧缺的 商品,在西市全能买到。商号环绕广场,中间有一块开阔的空地,江湖上卖艺、卖 药、说书、唱曲的云集于此。广场西南原有一道观,规模很大,在安史之乱中被烧 毁,现在又在废址上搭起不少房屋,全都被相面算命的人租用。弄得道观的旧名已 无人记起,大家都叫它命相观。命相观再往西有一棵古柳,虬根盘结,覆地有两亩 多。夏天游人喜欢在古柳下歇脚,取其荫凉。人们在歇凉时交谈见闻,这里又是长 安城小道新闻的发源地。古柳下还有个放生池,是道观废前信男信女们行善的地方。 现在放生池滴水全无,差不多被碎砖和瓦砾填满,就是有人放也得不了生。不过人 们还习惯叫它放生池。放生池旁边就是刑场,每年秋天都要在这里杀人。以前鱼在 这里获生,人在这里获死,很不协调。现在才协调起来,放生池无人放生,刑场照 样杀人。每当杀人,古柳最热闹,树上树下都是看热闹的人。 胡黑先在广场转了一圈,几个江湖卖艺的都是新手,没有什么绝活。倒是有位 卖药的是个老江湖,不过十三年前胡黑在长安城没有见过他。此人最多五十岁,但 胡须过胸,自称九十八岁,给人以鹤发童颜之感。他头戴鹿皮帽,身穿鹿皮衣,若 不是面前摊着八卦,手里在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地摆弄着,人们准以 为他是一头鹿标本。他陈列的药品有牛黄、马宝、鹿胎、虎肾,全都是真品,能把 内行也引来上钩。其实摆真药不一定用真药,用药的主动权还在卖药人手里。江湖 一般卖药的人都靠吹,要吹得圆,用他们的行话来说叫“报口亮”。什么包医百病 啦,上治头癣,下治脚气,外医五痨七伤,内治五脏六肺,专治妇科百病,小儿急 慢惊风,外加跌打损伤,阳萎早泄。这位老江湖卖药不靠吹,招牌写的不是能治什 么病,而是告诉人他不能治什么病。几乎所有的病他都不治。那他治什么呢?治绝 症。别人治不好的病他治,非死不可的病他治。能治好吗?这你别管。治不好也最 多是个死,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医能治病不能治命,他又不是神仙。万一治好, 那他可真成神仙了。 卖药人的档口最热闹,闲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胡黑个子高,用不 着往里挤,抬头就能看见。闲人对百病不治,专治绝症感到新鲜。新鲜就好,不新 鲜哪能拴住人。有位性急的闲人问话了:“什么叫绝症?”好,就在等你这句话, 这就靠上来了。 “足下身上的病就是绝症。足下身患绝症,现在身子骨硬不觉得,三五年内身 子骨一软再想治就难了。亏得足下洪福高照今天遇见贫道,我们就结个缘。贫道先 略施小术,为足下治个表,缓解一下病情,分文不取。”说罢拉过那人的手,在那 人手背上运气推拿,然后喷一口清水,顷刻间隔背鲜血直流,对方一点还不觉得疼。 这在江湖上叫“拿彩”,推拿时已经早将药粉抹上对方手背,那药粉本身无色,一 见水就发红,像鲜血一样。那么抹的是什么药粉呢?恕我保密,江湖上有成千上万 人靠拿彩吃饭,不能断绝人家的财路。 拿彩是治表,要想治根还得内服外敷,药资面议。一般被拿过彩的生意准能做 成,一天做成一两笔就足够开销。招牌说百病不治是为了取信,说不治是为了治, 只要肯给钱,什么病都治。 胡黑见老江湖做成一档生意后,闲人陆续散去。他走上前抱拳道了一声:“辛 苦。”接着又问:“地平不平?” 这是江湖上的规矩,先道“辛苦”后探路。所谓“地平不平”,就是生意好不 好做。生意怎么会不好做呢?一是被先来的江湖朋友做漏了,就是手法不高明,被 人看出破绽,短时期内没有人肯再上当。二是被同行做绝了,有的江湖人心太狠, 手太辣,财取得过多,闹到惊动了官府。三是畜牲闯,就是地方上泼皮无赖捣乱。 卖药的老江湖连夸长安城码头养人,又请教胡黑是什么报口?意思是在江湖上 干哪一行?胡黑说先前扎大蓬,也就是练武卖艺,现在没做。 江湖上朋友一旦疏通了门户,晓得是自己人以后就无话不谈,越谈话越多,真 话也就越说越少。最后相互对吹,吹得天花乱坠,无影无踪。 胡黑向对方问起十三年前江湖上的苏玄明。对方说自己辈分晚,没见过。胡黑 也表示惋惜,说自己也没有见过苏玄明。对方一听胡黑也没见过苏玄明,这下劲头 来了。连忙转称自己师傅和苏玄明是好朋友。接着就大吹苏玄明的故事,说苏玄明 能唤风呼雨,差神使鬼,十二年前调动天兵天将辅保张韶,带领五百壮士杀进大明 宫,在金銮殿上坐了一天一夜。后来因为张韶的屁股上多一根骨头,不是真命天子 的命,才一头从金銮殿上栽下来,五百壮士全都惨死在大明宫内。那五百壮士都是 江湖上的精英,一个个都能口吐飞剑,百步之内取人头。 “这五百人有这么大本事,难道连一个都逃不出来吗?”胡黑问。 “命中注定,气数一到,在劫难逃。” 这倒好,一说到命中注定,就再也无话可说。胡黑不信命运,按命运他在十三 年前就死了,可是他还活着,而且又回到长安城来了。苏玄明叫他十三年后重返长 安城,一定会遇到贵人,还能有一番作为。现在十三年期限已到,贵人到底在哪里 呢?妓馆的王八爷不是贵人,眼前这位专治绝症的卖药人在江湖术上是高手,但谈 不上贵人。对了,还遇见柔娘!怎么又想柔娘了?她现在生活得很好,今后再别去 想她了。 妓馆老板王八爷原以为胡黑不久就会发迹,自己可以趁机沾光,可是个把月住 下来竟毫无发迹的预兆,虽说拉回几车煤,可那算得了什么?最多能抵上饭钱。王 八爷还为他买了两套衣裳,再加上住宿钱,一算细账是件亏本买卖。八爷从不做亏 本买卖,早年嫖妓,常常趁妓女们不备偷走点首饰,白睡一夜还有赚。这次遇上这 个黑汉算是倒霉了。虽说他有几套真功夫,可真功夫不能变成钱。他就是个活神仙, 也不能光受人香火不保佑人发财! 王人爷不光是心里想,同时嘴上也有所表示,常常在胡黑面前说生意不好,养 不起这么多人。胡黑又偏偏是个死心眼,听不出话音。王八爷没有办法,只好叫一 个老茶房转告胡黑,请他到别处去谋生,而且在临走前最好能弄点钱,把这个把月 的账目算算清。这下胡黑总算明白了,原来王八有时指桑骂槐,都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到这里找活干无非是想寻找柔娘的下落,现在无意中遇见了柔娘,在这里再住下 去也没有必要。只是到哪儿去?又怎么能弄到一笔钱还王八爷的账呢?要不是十三 年前的旧案缚住手脚,胡黑弄钱并不难。用不着半个月,就凭他一个人单枪匹马, 就能将东西市的场子全部霸占下来,商行和江湖人士都会主动送钱给他用。可这一 来声名就出去了,人怕出名猪怕壮,万一有人认出他,翻出十三年前旧案,重则性 命难保,轻则又要逃离长安城。苏玄明临死前再三叮嘱,十三年后回长安城要隐姓 埋名,这一来岂不辜负了他的期望。还有一个方法可以弄到钱,帮贩卖私盐的人背 私盐,夜里从城外背进城,被捉住轻则坐牢,重则杀头,背一次能赚两把银子。可 这个活计不好找,没有可靠的人介绍,走私盐的不敢雇。胡黑到东西市去找过线眼, 用江湖黑话试探了好几次,都没有能接上头。看来这妓馆既不能住下去,一时还又 走不了,关键是要弄到钱。十三年前胡黑花钱像流水一样,从来没想到银子会花完, 现在真是一钱逼死英雄汉。 胡黑还想方设法结识黑道上朋友,合伙做一笔不要本钱的买卖。杀人劫货他不 干,抢劫富家非有内线不可,不然晓得人家钱在哪里,从哪里进,往哪里出?可是 又到哪去找内线呢?再说黑道上朋友是绝不肯轻易露真相,没有三五个月时间摸底, 别想接上线。 胡黑弄不到钱,不敢跟王八爷照面,天一晚很早就睡了。这天他已经睡下,老 茶房来将他喊起,说是王八爷在楼上等他,有要事相商。 胡黑来到王八爷的卧室,迎接胡黑的是满面春风。王八爷已经在桌上摆好酒菜, 不由胡黑推让就将他掀在上席坐定。酒过三巡,王八爷点起香烛,提出要和胡黑结 拜生死之交,将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财同发。弄得胡黑一时摸不清头脑,不 知他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只好陪他叩头。等一切仪式都已经举行完毕,王八爷开 口了: “你我已结为兄弟,情同骨肉,义如手足。做哥哥的想问你一句话,不知该不 该问?” “兄长请问。” “你肯不肯实说?” “肯。”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这……” “你不叫胡黑。” “我全都知道,你不是胡黑,你是皇家的钦犯蒙二虎!为了弄清你这位真佛, 我可费尽周折。你要寻找柔娘,我好不容易打听到柔娘是被蒙二虎赎身的妓女。蒙 二虎犯案后柔娘就不知下落。人家都说蒙二虎攻打大明宫时已经战死,可我以为蒙 二虎不但没有死,而且就住在我妓馆。兄弟,你的名气太大,我虽然没有找到见过 你的人,可你这高大身材人人都知道,再加上你这身武艺,那还能逃得过你哥哥的 眼力。” “兄长既然全都知道,我也不再相瞒。以前没有实说,是因为死罪在身上。现 在也决不敢连累兄长,今夜我就走。兄长的恩情,只要我不死,将来一定报答。” “兄弟小看你哥哥了!我要怕连累,早就去报官了。” “哥哥的大恩至死不忘。” “兄弟这次冒死回长安,是不是十三年前从宫中带出财宝埋藏在长安?是来取 宝的吧?” “当时战军混战,只顾逃命,哪顾得上带财室。” “这我就不相信了。宫中财宝就像我后院堆的煤,凭兄弟这身力气,背个百来 斤也不在话下。” “当时孤身突围,又要护着苏玄明,实在是什么也没带。” “那你这次拼死拼活回长安干什么?” “苏玄明临死前再三关照,叫我十三年后重返长安,我也不知是何用意。我这 次回来只是不负故人所望。” 王八爷原以为蒙二虎会说出藏宝的地方,没想他什么也没说,王八爷未免失望。 不过也不要紧,蒙二虎这个人就是宝,不管是死是活,只是往官府一送,至少有几 千两赏银可以到手。王八爷真想扑上去将蒙二虎拿住,但一想到他那双手,又不由 胆寒。自己的脑袋不会比瓷茶壶硬。不可冒失,好事多谋,先将他稳住。下面只讲 友情,决不提钱。王八爷劝蒙二虎安心住下:“今后只要你哥哥有饭吃,兄弟就不 会挨饿,只要哥哥有衣裳穿,你就不会受冻。” 蒙二虎也是久经江湖,他虽然嘴上虚与王八爷应付,连说承情,心里已早有打 算。这妓馆是决不能住下,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第二天一早,王八爷发觉蒙二虎 已连夜逃走,心里暗暗叫苦。可是他又不敢报官,人逃了才报,只怕赏领不到,反 招来一场官司。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