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铁券丹书 第二天一大早,东方朔便被所忠叫醒,要他进宫见驾。一路上,所忠不让东方 朔骑马,反请他钻进自己的轿子。半个月不见,所忠老了许多,见到东方朔,就叨 叨起来。 年事已高的太监所忠,近来确实忧心忡忡。他是个有名的厚道人,在宫中四十 多年了,从文帝时便随太皇太后,后来王美人进宫,他被景帝召到王美人身边,陪 着她由嫔妃变成贵人,由贵人转为夫人,进而成为皇后;此间风风雨雨,惊心动魂。 他从开始,就看准了王美人是个很有心计、办事稳妥、能够忍辱负重、而且很有情 义的人,于是所忠也就死心踏地为她 效命,就连栗夫人当年要加害于王美人时, 所忠都敢冒着生命危险,去找到王美人前夫金氏 在长安的居住之地,并带着窦太 主的丈夫陈午把他弄走,从而帮助王美人逃过一场大难,以 后她就平步青云,成 了皇后。武帝即位后,所忠成了秉笔太监,同时也代理着中书令的位置 ,武帝对 他的信任,比皇太后还要多一些。他从心眼里高兴的是,这个小皇上是他所侍候的 三个皇上中最聪明、最敢于作为的一个。尽管太皇太后不断地干预朝政,所忠还是 发现武帝 一天天地聪明起来,在小事上他能尽到孝道,大事却又坚决得很,尤其 是在富国强兵上,很 有高祖的志向和风范。没料道,太皇太后死后,所忠的心情 反而沉重起来:他发现皇太后在 变,变得愈来愈想干涉朝政,愈来愈想重用田鼢 和王家的人,变得比窦太后当年还要专断。 而她的儿子对此很不以为然。可武帝 毕竟是个孝子,他知道太后当年为了保全母子二人所受 的委屈,所费出的心血, 于是能依母亲的就尽量依着母亲。尤其是让田鼢做丞相的事,武帝 已退让到最后 头。可是,那田鼢装病佯伤,不上战场,让三十万大军兵败匈奴,可把武帝惹 火 了。所忠亲眼看到,武帝那天愤怒地将建章宫中的东西摔了好多。即便如此,他也 没和母 亲顶撞,反而给田鼢厚厚的贺礼。然而武帝本人,却把痛苦埋在心里,一 面和卫子夫在钟粹 宫中戏弄女儿,一面却让韩嫣召来窦太主身边的弄臣董偃,到 建章宫来,为自己解闷。那董 偃,仗着一副漂亮的皮囊,在武帝跟前当女人,到 窦太主面前又当男人,让所忠看了就恶心 .可他也无奈,他只是奴才,到老了,再 受信任也是奴才! 所忠知道,皇太后是最讨厌韩嫣的,他真想把武帝近几日宠幸韩嫣和董偃的事 告诉太后。然而他更害怕的是,如果太后再插手此事,武帝和母亲的关系有可能由 不和变成僵局,那样他就更难了。 想来想去,所忠没有办法,最后,他觉得唯一的出路,是盼着东方朔和卫青他 们快点回来。 昨天下午,田鼢到武帝和太后处告了灌夫一状。太后自然是勃然大怒,而武帝 却似没事一般 ,点点头就算了。今天一大早,武帝让所忠去看看东方朔有没有回 来,如回来了,让他们速 速进宫朝见。这时所忠才高兴起来,亲自到东方朔家中, 把他叫起来,进宫见驾。老太监的 一肚子苦水和担忧,便在路上向东方朔倒了个 一干二净。 东方朔的心中何常不是郁闷!变了,全都在变!太皇太后一死,皇太后变了, 田鼢变了,窦婴也变了。最让他心疑的是,难道皇上也在变,变得不思进取,亲小 人而远君子? 建章宫内,所忠终于见到武帝多日来的第一次笑容。 武帝先问东方朔有没有参加昨天田鼢的喜宴。回答是肯定的。东方朔并不相瞒, 便把自己昨天的所作所为也向武帝作了交待。武帝听了,乐得开怀大笑,这才把所 忠的心头浓云,渐渐拨开。 “好,好,东方爱卿,你到田府这一趟,让田鼢出出洋相,朕觉得很舒服。” 东方朔却道:“只是那灌夫,在宴会上骂起座来,是臣想象不到的。” 武帝有点幸灾乐祸。“这两个,没一个好东西。一个能打仗,却不上战场;另 一个不能打, 非嚷嚷要打,结果给朕来个装病不出。只可惜那数万将士,惨死疆 场,让朕这些天来,心里 好难受啊。” 卫青此时也被杨得意召到武帝身边,他说道:“皇上,胜败乃兵家常事,下次 我们准备充分 一些,准能打败匈奴!” 武帝摇了摇头。“不容易啊!朕初次发兵,就遭此重创,满朝上下,议论纷纷。 若不是皇太 后护着,朕一定要把田鼢军法从事!” 东方朔劝解道:“别想这些苦恼事了。皇上,母亲的话,总是要听的,这是我 汉朝的仁孝之 规啊。” 武帝还在愤愤然:“只是太便宜了田鼢。咦,我倒忘了,你们去找郭解,他怎 么没回来?” 东方朔解释道:“他陪着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寻找失散的亲人,也是母命难违 啊!” “那他说什么时候回来见朕没有?” “他已允诺,一旦将母亲安顿下来,就到长安来见皇上。” 武帝感慨地:“难得郭解是个孝子啊。那就让他先尽孝吧。” 东方朔说:“皇上圣明。只是臣给你带来另一个人,或许您会喜欢呢。” “什么人?” “是个怕老婆的人,他的老婆将他休了。” 武帝这时来了兴致。“天下还有女人休男人的?这样的男人,你还向朕荐举?” 东方朔笑道:“陛下看了,就知道有没有用处了。” “他在何处?” 卫青说:“臣已经把他带到殿外。” 武帝好奇地:“宣他进来!” 朱买臣被杨得意带到宫中。杨得意和他,当然认识了,两个在外头叙了老半天。 听到皇上宣他进殿,杨得意就领他进来。老远,他就给皇上跪下。 “罪臣朱买臣给皇上请安。” 武帝大吃一惊。“朱买臣?你走近一些,让朕看看,你到底是谁?” 朱买臣走到武帝跟前,再次跪下。“该死未死之臣朱买臣,请皇上恕罪,吾皇 万岁,万岁, 万万岁!” 不仅武帝眼睛直直的,连所忠也惊呆了,这不是六、七年前,在霸陵歪脖子树 下已经被收了尸的赵绾吗? 武帝喝道:“朱买臣,你抬起头来!” 朱买臣抬起头,眼中涌出泪水。 武帝走上前来,再仔细地看着朱买臣。看着看着,他不禁伸出手来,要将他扶 起。“赵爱卿 ,难道你没死?还是死后复生?” 朱买臣不起,继续磕头:“请皇上先免罪臣死罪,朱买臣方敢实话实说。” “朕免你罪,快快讲来!” 朱买臣跪着说:“皇上,七年前,太皇太后将臣和王臧赐死。臣等二人已死, 却被东方大人 救活。” 武帝转身问东方朔:“那,东方朔,你怎么不向朕说?” 东方朔跪下禀报:“皇上,那时,臣领着司马相如和卓文君正回长安,路上打 死了两只狼和 狍子,后来又发现赵大人和王大人正吊在树上。臣就用死狼和狍子 代替了他们,让他们自己 逃生去了。” “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向朕禀告?” “陛下息怒。若臣当时向陛下禀告此事,陛下是治臣和他们两个的抗旨之罪呢? 还是闭口不说呢?” 武帝想了想,确实如此。要是说了,自己不加治罪,也是有失仁孝之礼。“嗯。 就算你有理 ,可太皇太后归天之后,你也该向朕讲明他们还活着呀!” 东方朔再次叩首:“臣知罪。可是臣在七年之后,也不知他们二人是死是活。 即使是活着, 也该隐姓埋名,藏在深山老林或老鼠洞里。臣也只有找到他们,才 能再向皇上禀报啊?不然 ,凭空说,不又是欺君罔上之罪吗?” 武帝笑了:“反正你有理。那好,东方朔,朕先不治你罪,可朕要你把王臧也 给我找回来, 不然,朕还饶不过你!” 东方朔对朱买臣说:“你看看,我说救你们,救出罪来了吧!我还得再找那个 王臧去。谁知 他王臧,如今变成牛买臣了,还是化作羊买臣了呢?” 朱买臣插话:“皇上,臣愿与东方大人一块儿寻找王大人。” 武帝点点头,“那好。不过,你要先留下来,把你怎么又被老婆休了的事,说 给朕听听。” 朱买臣只好把自己这几年的经历,原原本本地说一遍。说到妻子休夫和东方朔 马前泼水时,少不了东方朔的添油加醋,武帝笑得十分开心。 “好哇,东方朔,你马前那一盆水,把人家的一世情缘,全浇完了!”武帝兴 致犹浓,找东 方朔说话。 东方朔说:“皇上,要是你想让朱买臣再去受气,那就下诏,臣再把那杀猪婆 找回来!” “哈哈哈哈!”武帝笑得前仰后合。 东方朔却不笑,他正色地说:“皇上,您应先让他跟前妻破镜重圆,此事才算 有个圆满的结 局呢!” 武帝止住了笑声:“对,对!”他转念想了一想,对朱买臣说:“现在,你就 只能叫朱买臣 啦,不然,朕也有负太皇太后,背上不好听的名声。今天,你就以 朱买臣的名,再去娶赵绾 的老婆。朕就下诏,让你们再次成亲!” 朱买臣又跪下,给皇上磕头。 此时,所忠过来,向武帝耳语几句。 武帝说:“让他进来。” 张汤从外面进来,跪下说:“廷尉府小臣张汤参见陛下。” “张汤,丞相让你查灌夫的案子,是不是有进展啦?” 张汤毕恭毕敬:“皇上圣明,臣正是为此事而来。”他看了一下左右,欲言又 止。 武帝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没事,这里没外人。灌夫在丞相的宴会上无理 取闹,怎么治罪?” 张汤答道:“如仅此一条,该棒打五百,酌减俸禄。可他还有更重的罪。” “噢?还有何罪?” 张汤慷慨地说:“陛下,灌夫和他的家人横行乡里,仗势欺人,在他的封地颖 川一带, 为 非作歹,欺压百姓,仅人命案就有三十多条。仅此一罪,便当取消 其封号,斩首示众。” 武帝吃了一惊。“你有凭据吗?” “有!臣让手下官员,收集了灌夫的三十四条命案,个个都有人证物证。” 武帝有点不信。“才两天,你就有了那么多的证据?” 张汤坚定地说:“陛下!臣还在杜县时,就听说颖川遍地流传一个童谣,说:” 颍水清,灌 氏宁;颍水浊,灌氏族。‘颖川百姓,对灌家已恨之入骨!臣一进京, 就派人到颖川查访了 .昨天有人回京报告说,那颍水多日前就变得浑浊了,看来这 是天意呢!“ “依照汉律,当如何处置?” “依我大汉律条,杀人偿命。灌夫一条命,不足以偿数十条人命。必须灭其满 门,才能平息民愤。” 武帝:“如果事情属实,那就灭他满门!不过,要让天下人口服心服才行!” 张汤答道:“臣遵旨。”说完退下。 东方朔走过来,略施一礼,说道:“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 “东方爱卿,朕什么时候不让你说话了?” “陛下,张汤办事,严密认真有余,可人情全无。这灌夫,杀掉其家中恶少也 就行了,如果满门抄斩,臣恐株连过多,使无辜受累。” 不料武帝坚决地说:“执法就要严厉无情。我倒要问问你,东方爱卿,对匈奴 首战失利,数 万无辜的性命,找谁去?难道是朕的过错?和这五万条将士性命比 起来,他灌夫家,就是几 百口,还不够呢!” 东方朔还不想停住:“这个……” 武帝大声说:“朕知道,你想说,田鼢有罪。可是,他窦婴和灌夫,为了看田 鼢笑话,一点 也不为朕着想,把报仇雪耻之事置于脑后,难道就没责任?” 东方朔小声说:“臣担心的就是,这样会株连更多的人,包括窦婴……。” 武帝怒道:“够了,够啦!朕心里烦得很!灌夫骂宴,田鼢告状,还不知道皇 太后会要我怎 样做呢?对匈奴首战失利,此恨不消,朕没什么心思做别的,你们 也好自为之!” 东方朔皱皱眉头,只好说道:“臣遵旨。” 谁也不会料到,灌夫一时骂宴,会骂出这么多的罪过来。 唯一高兴的是田鼢。张汤在两天时间内,找到那么多证据,把一个灌夫推上了 死路,让田鼢实在是高兴。 然而他还嫌不够。他以为,灌夫之所以如此嚣张,是有窦婴在后面教唆。那天, 灌夫是和窦婴一起来的。他想,除掉灌夫,他还不能稳坐相位,要想办法将窦婴除 掉。 他密传张汤,将心事告诉了他,并授意张汤,设法置窦婴于死地。当然,他不 会让张汤白干 ,他许诺张汤,事成之后,保证让他当上廷尉,掌管全国刑狱。 张汤盼的就是这一天,不过,他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他才二十出头。 几日来,心情最为沉痛的,当然要数窦婴了。是他拉着灌夫去田鼢府上的,是 他没能看住灌夫;灌夫是他的患难之交,就是在牢狱之中,窦婴也要来看灌夫。 窦婴带上一些银两,买通狱卒,来到廷尉狱中。 灌夫遍体鳞伤,躺在地上,不能起来。 窦婴见他这个样子,心如刀绞一样。“灌将军,都怪老夫强求你去赴宴,惹出 这么多的事来 ,窦婴对不起你呀!” 灌夫挣扎着,爬起来。“老侯爷,别这么说。灌夫就是死了,也算出了一口气!” 窦婴说:“出气有什么用?自己的命要紧啊!在这里,你千万别再硬顶了,老 夫要亲自见过 皇上,请他赦免了你!” 灌夫跪倒在地:“那灌夫向您谢恩了!” 窦婴将一篮子饭菜递过去。“这点酒菜,是我夫人亲手做的。你先用着,老夫 还会来看你。 ” “谢谢窦大人。”灌夫感激地说。 不料此时,张汤带着他的随从吴陪龙进来了。 “老侯爷,您到狱中来探监,也该告诉晚辈一下啊!怎么?还怕我们亏待了灌 大夫?” 窦婴怔住了:“张大人,老夫与灌大人是故交,特送些饭食来,表表心意。” “没关系,没关系。大人要是明天奏明皇上,赦免了他,我们也得听从啊!” 张汤一面作出 送客的姿式,一面示意随从接过篮子。 张汤自己将窦婴送出监狱。而那吴陪龙,则转过身,将毒药倒进酒杯。 在武帝的眼里,天下最美的人曾有四个,但在他心里放不下的,如今只有三个 了。一个是他的母亲皇太后,他自小就和母亲终日在一起,每当母亲梳洗的时候, 他总是呆呆地看着,认为她是世上最美的人。母亲对他有时很严厉,可他也认为那 是一种美好的东西。后来他认为阿娇最美,她才十多岁,就那样的丰满,简直和母 亲差不多。所以阿娇一开始对他也像母亲那样管教,他还觉得很得意。再后来,他 认为女人的美,应该美在柔软和顺从上,而阿娇太刚太凶。卫子夫的到来,满足了 他的这种期望,这个女人水一般的柔顺,什么事情都不爱多问一声,总是一句“我 听皇上的”,百依百顺,让人怜爱不已。而近来,他又发现一个最美 丽的小人儿, 那就是他的女儿卫长公主。这个小人儿一天比一天长得漂亮,小嘴一天比一天 能 说,尤其是那副模样,既有卫子夫的娇媚,又有点父亲的倔犟,武帝真是把她放在 手中怕 飞了,放在口中怕化了。尤其是近来,武帝因母亲过多干政,心中不太舒 服,他就回到宫中 和女儿玩耍。女儿既会撒娇,又很任性,撩得武帝一见到她就 不想走,同时,一见到她,心 中所有的烦恼,就都被抛得干干净净。所以他才对 卫子夫说,如今世界上最让他牵挂的,有 三个人,你知道我最放不下的是谁?卫 子夫说:当然是皇太后了。武帝摇摇头。聪明的卫子 夫,却不问了,她知道,女 儿是第一位的,皇太后是第二位的,而她卫子夫,虽已沦到第三 位了,她也知足 了。 这天,武帝正和女儿一起说话逗乐,突然所忠来报:太后驾到。武帝急忙抱起 长公主,来迎母亲。谁知皇太后脸上冷冰冰的,他知道,又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了。 “彻儿,你知道,灌夫死了么?” 武帝吃了一惊。“不是还没定罪么?谁让杀的?” 皇太后发现儿子尚不知此事,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你可能不知道吧,他 是让人害死在 狱中的。” “什么时候?谁?” “今天下午。你舅舅认为事情很严重,不敢向你禀报,就先给我说了。” 武帝冷冷地说:“母亲知道就行了,儿懒得管这些。” 皇太后知道他心里有些不满,也不想与他计较,却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他是被谁害死的?” “那还用问?丞相呗。” 太后的眼睛,一直盯着儿子。听了他的这句话,她冷笑了。“我就知道你会说 这句话。别老 是看不起你舅舅,告诉你吧,灌夫是让窦婴给毒死的!” “啊?”武帝大吃一惊,手中的女儿,差点掉到了地上。他把女儿放下,眼睛 直直地盯着母亲:“不可能,不可能!” 面对儿子那吃惊的面孔,皇太后不敢再与他对视,把脸转向一边。她抱起小孙 女,说道:“ 你舅舅的话你可以不信,张汤和狱卒亲眼见到,灌夫吃了窦婴送来 的食物,突然一下子就吐 血而死,难道还会有假?” 武帝的眉头紧锁起来。他大声说道:“为什么?窦婴和灌夫一同出生入死,情 同手足,为什 么要毒死他?” “那你问窦婴去吧!当初,你父皇废掉原太子刘荣时,窦婴就坚决反对,这, 你该知道吧! 听说,灌夫在狱中招认了,窦婴在你继位之初,曾劝太皇太后改立刘荣为帝。 这种大逆不道的罪行,窦婴他能承认么?他要杀人灭口!“太后的语调严峻起来。 “母亲,窦婴不是那种人!何况朕即位时,刘荣已经身患重病。而现在,刘荣 早死了多年,怎可再以此事,罗织罪名?”武帝急切地说。 “彻儿!”皇太后愤怒了。“你以为你这个皇帝来得容易吗?你以为所有的人, 对你都是口 服心服吗?我原先以为,你已经长大了,会知人善任。没料到,你还 是不懂什么是亲是疏。 别忘了,窦婴可也做过先太子刘荣的老师!” 武帝无言以对。他不是没话可说,而是不愿和母亲争吵。尽管他发现母亲自太 皇太后去世后 ,比过去专横了许多,可她毕竟是自己的母亲! “那依母后之见,要捉拿窦婴,治他的罪?” “窦婴有没有罪,治与不治,那是廷尉府的事,为娘的哪里会管这些?娘只是 提醒你,还是那句老话,田鼢虽然姓田,可他与你的娘亲是一母所生。可窦婴姓窦, 他有的是能耐,能够打败匈奴,可他偏偏不听你的,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 武帝面色铁青,嘴角直抖。他心里想,窦婴有时也不按我意思办事,可田鼢, 他生来就不是好东西!想到这儿,他真想对着母亲嚷嚷一通,可他看了看母亲怀中 的卫长公主那吃惊的样子,气到喉咙口上,又憋了回去。 皇太后知道儿子心里很烦躁,也不忍心再刺激他,想让他自己想一想,于是转 身就要回宫。 刚走一步,她又觉得不合情理,于是便回过身来,将孙女交给儿子,说:“世 间只有骨肉才 是最亲的,别人信不过!娘也不愿多管了!”说完,她竟进了钟粹 宫,找卫子夫去了。 武帝当即来到建章宫,召来东方朔和卫青,然后又让杨得意去叫张汤。 东方朔和卫青告诉他,窦婴已被捉拿起来了。 “皇上,臣以为,事不宜迟,请您马上下诏,赦免窦婴。”东方朔急着说。 武帝摇摇头。“有罪没罪,要由廷尉府来决断。” “就是有罪,皇上也可以赦免窦婴啊!” 武帝怒火冲天:“你急什么?等定他死罪时,再赦不迟!” 东方朔却不闭嘴。“皇上,前番卫青被人陷害,虽有皇上您的圣旨,也险些丧 命,难道您不 记得了?廷尉府杀人肆无忌惮,臣只恐怕,窦婴也像灌夫那样,不 明不白地死了,那就迟了 ! 臣请陛下三思!“ 武帝大叫道:“你以为朕没有三思?朕这些天都在想,数万名将士,不明不白, 死于沙漠, 是谁之罪?” 东方朔直着脖子说:“皇上,窦婴如死了,肯定是冤案!” 武帝见东方朔红着脖子与他争,就瞪了他一眼,放松了一些说:“窦婴死不了。 父皇在七国 之乱平定后,说他功劳盖世,曾给过他铁券丹书,永远免除了他的死 罪!他一亮铁券就 行了,用不着朕去保护他!” 东方朔和卫青,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张汤一溜小跑地走进来,见到皇上就磕头。 “张汤,朕问你,窦婴在食物中放了毒药,将灌夫毒死,是你亲眼所见么?” 武帝问。 “是的,不是亲眼所见,微臣也不敢相信呢。” “还有谁在场?” “还有吴陪龙,他是廷尉府主管刑狱的小吏。” “那你说,窦婴为什么要害灌夫?” 张汤想了一下。“皇上,微臣也在纳闷。臣见灌夫的供词上写着,窦婴有劝太 皇太后擅自废 立之议。” “胡说!” “是,微臣该死,微臣不敢胡说。”张汤连连磕头。 武帝见张汤虽在磕头,可没有一点惧怕的样子,心中也拿不定主意。“张汤。” “微臣在。” “朕命你主审窦婴一案,别人不得插手。你要秉公办理,不得有半点差错!” “微臣遵旨。” “东方朔,卫青!” “臣等在。” “朕今天要去射猎,快给我备马!” “皇上,现在快到黄昏……。”卫青不安地说。 “少罗嗦!备马!” “是!”卫青无奈地看了眼东方朔,东方朔装作没看见。 大约二更天的时分,所忠正在未央宫中守夜。突然,内府大门开了,田鼢、张 汤和吴陪龙走了进来。 所忠吃惊地说:“丞相,这么晚了,您来此……?” 田鼢皮笑肉不笑地说:“所忠大人,我们有一事不明白,想请您指教。” 所忠吃了一惊:“丞相,折杀老奴了。有什么事,您只管问,老奴只要知道, 定会为丞相效 劳。” “那好。您还记得么?当年先帝赐给窦婴铁券丹书,副本收在哪里?”田鼢单 刀直入。 所忠没有想到,他们会在这个时候,来找铁诏的副本。按规定,所有诏书副本 密藏于内府库中,除了中书令和秉笔太监外,别人概不能动。 所忠笑了笑:“丞相,老奴记性不好,实在不知放在何处。” 田鼢奸笑了一声。“哈哈,看来,所忠大人对皇太后忠诚一辈子,现在却想不 忠啦?” “丞相您言重了。所忠虽已不是男人,可男人的秉性还是有的。过去老奴在宫 廷里,每到关键时刻,总是站在皇太后一边,是因为皇太后是可怜无辜的。如今老 奴跟随皇上,没皇上的旨意,老奴什么也不做。”所忠冷冷地说。 “这么说,你如今,只忠于皇上,不忠于太后了?” “丞相,老奴一辈子忠于太后,可你,并不是太后呀?” “现在,要你找出铁券副本,就是皇太后的旨意!” “那就请丞相拿出太后的诏书来!” 田鼢没想到,这个老实巴交的所忠,居然敢对他如此不给面子!他拔出身边的 佩剑,放到所忠脖子上。“所忠,你不想活了?” 所忠腰板一直:“老奴从被阉的那天起,就把性命看得很不值钱了!” 张汤走过来:“丞相,不必与他生气。下官另有办法。” 田鼢悻悻地:“那好,所忠,我先饶你一死!没你事了,门外呆着去吧。” 所忠明白了他们的来意,却不愿走开。 张汤说:“所忠,今天皇上让我主理窦婴的案子,你是当场听到的,难道你与 窦婴是同伙? ” 这下让所忠愣住了。他一犹豫,田鼢和吴陪龙就闪身进了府库。 那吴陪龙贼目乱瞅,如同一个精明的小偷。 田鼢悄悄地说:“吴陪龙,你果然能找到?” “丞相放心,这溜门撬锁,打探隐私,寻找私钱,是下官的拿手好戏。” “可这么多的文书竹简,所忠这老不死的不说,我想,要找到很难呢。” 吴陪龙把目光盯在一个压在重多竹简下的旧木头匣子上。他笑了。他走上前, 搬开竹简,取出木匣子,交给田鼢。田鼢打开一看,面露喜色。 里面果然有一块黄色的绢缎,上面用朱砂写的三十二个字: 窦婴之功,无人能匹。婴若有罪,立即赦免。 后世子孙,谨遵此诏。皇天共 鉴,不得有欺! 张汤走过来,看到此诏,神色冷峻。 吴陪龙得意地说:“丞相,这回放心了吧?” 田鼢拍了拍吴陪龙的肩膀,“真有你的!本相再赏你黄金百两!” 田鼢拿起绢诏,将它在一旁的烛火上点燃。所忠从外边看到,急忙跑过来抢夺, 却被张汤一伸腿,绊倒在地下。 第二天早晨,太阳已经升得好高了,东方朔还在床上懒洋洋地看着竹简。一美 女要给他捶背 ,被他不耐烦地挥手赶走。昨天晚上,他和卫青陪皇上狩猎,半夜 才回到家中。 杨得道领着杨得意走进来,弟弟脸上笑嬉嬉,哥哥脸上阴沉沉。 东方朔一见到杨得意,马上起床。“哎,你来了,怎不早说?” 杨得意一脸哭丧相,一言不发。 东方朔不解地说:“得意,怎么啦?” 杨得意突然痛哭失声。 “你哭什么?你爹死啦?” 杨得意点点头。 杨得道见状,却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东方朔跳了起来:“活见鬼,都起来,一大早,在我这儿哭什么丧?” 杨得意见弟弟也哭了,自己先止住,然后踢了弟弟一脚:“我爹活得好着呢, 谁让你哭的? ” 杨得道突然止住。“东方大人问你,是不是死了爹,你点头干什么?” 杨得意不再怪道儿,转过来对东方朔悲伤地说:“东方大人,今天一大早,所 忠大人他,自 己吊死在未央宫中!” “啊?皇上知道了吗?” 杨得意点点头。“皇上他昨晚住在建章宫。今早一听小的报告,也吃了一惊, 后来流了眼泪 .” “那皇太后知道吗?” 杨得意说:“皇太后早就知道了,她也很悲伤。” “你来干什么?是太后召我,为所忠安丧?” 杨得意摇摇头:“所忠丧事,太后让一个叫吴陪龙的办理。” “那,叫我做什么?” “皇太后说,修成君夫妇想家了,让你陪他们到乡下老家呆几天。” 东方朔一惊,心想,这是要把我支开!他马上问道:“皇上知道吗?” “皇上只说声‘厚丧所忠,停三天早朝’,就叫来韩嫣,让他去召董偃了!” 东方朔仰天长叹一声,心想:天哪,难道我大汉,这回要遭受一次劫难? 廷尉府的监狱之中,窦婴已被打得遍体鳞伤。他的眼睛里露出冷冷的目光。 张汤走过来,向窦婴问话。 “窦大人,你还不承认么?灌夫都招了,你当初劝太皇太后废掉当今皇上之事, 已成事实,你还不招么?” 窦婴睁大了眼睛:“哼!要是老臣想做此事,恐怕……” “恐怕什么?”张汤不放过每一句话。吴陪龙则在一旁,急忙在竹简上记录。 窦婴不敢再说。他知道,现在他说什么,都对自己不利。 张汤却笑了。“老侯爷,灌夫在颖川欺压百姓,乡民恨之入骨,老侯爷你亲自 灭了他,也算 是为百姓除一大害呢!” “你胡说!灌夫之死,定是你和田鼢施的诡计!”窦婴毫不买账再次怒斥。 张汤冷笑一声:“你也死到临头,还嘴硬什么?” 窦婴也冷笑一声:“哼!想让我死?没那么容易!” 张汤仰天大笑。“窦婴,你不就是还有一张所谓‘先帝铁券’吗?告诉你,廷 尉府已经到内 府查寻,那铁券根本没有副本,你家那份诏书,分明是假造的!窦 婴,这假造遗诏,可同样 是灭族之罪啊!” 窦婴一哆嗦。他想了一下,叹口气说:“张汤,我已明白了,有你和田鼢在一 起,什么丧尽 天良的事情,你们也能干得出来!你给我滚开,我要见皇上!” “哼,你以为皇上愿见你吗?皇上要你去打匈奴,并以此重用你,让你当丞相, 可你,却让皇上下不来台。如今,你还指望皇上来救你,皇上还要你给那些枉死的 将士偿命呢!” 窦婴大叫:“应该让田鼢偿命!快让我出去,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 张汤得意地说:“窦大人,告诉你吧,自从和匈奴战败以后,皇上就整天和韩 嫣、董偃两个 弄臣在一起,非太后之召,他不问政事!你想见皇上?去找窦太主 吧,她可是你的表妹。窦 太主的小情人董偃,如今成了皇上的宠物。求他去吧, 也许他能救你一命,哈哈哈哈!” 窦婴扑倒在地,两手拍着地面,哭天叫地地说:“天哪,皇上!先帝啊,都是 老臣不好,没 有辅佐好皇上,没有一如既往,站在皇上身边。窦婴被满门抄斩, 没什么可惜的,可我大汉 的皇帝,不能为几个小人所包围;大汉的江山,不能因 此而毁于一旦哇!”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