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 庄周静静地徘徊于山林间,或是聆听松涛,或是环顾山河,一刻也不曾停下, 他欣赏着每座山,寄情于每条河,就像凝视生命一样,把闪烁的瞬间,给予了无限 的天涯。他本想踏风高翔,但是,他不忍心这样做,他害怕倩影的崩离,他担心梦 境的破灭,他要在睹光中酝酿,他要在记忆中搜寻,就像年轻时南游一样,等待着 奇迹的出现。 时光在默契中过了数日,连绵的山川变得柔和,袅娜的云海化作轻纱,当新的 睹光闪烁之时,庄周站在青山脚下,吟诵到: 心中的梦乡呀! 记忆的天堂。 空灵的歌儿呀! 随风飘落。 捏入一团泥土, 那是生命的沃野。 饮上一滴甘露, 那是记忆的芳香。 道途漫漫, 无处停放。 依山伴水, 泪流沅湘。 庄周静静地注视着那道睹光,睹光也静静地注视着庄周,是大自然的睹光呢, 还是庄周心中的睹光?庄周忘了自己为何叫庄周,睹光也忘了自己为何叫睹光,因 为,这一切似乎只是个代号,除了梦幻般的流逝,不曾有过任何执著——唯有记忆 中的沅湘,一次又一次,勾引着哲人的魂灵。 天色日渐明朗,睹光托起一团红晕,送来新奇的朝阳,眼前,便是久别的沅湘。 庄周仰望着苍穹,又俯视起茫茫大地,顿然间泪流满面,伟大的哲人哭了,潮湿的 心灵吟诵到: 沅湘呀沅湘, 魂牵梦系的天池, 心中永远的殿堂! 让我走游你的环抱, 寻回永恒的睹光。 你可知, 有一个天涯游子, 时刻想念着你, 牵挂着你, 凝视着你。 所有的风景, 你最美! 所有的心灵, 你最纯! 所有的歌声, 你最甜! 突然,宁静的湖面传来洪亮的锣鼓声,浣洗的少女奔向旷野,放牛的牧童奔放 旷野,耕田的农夫也奔向旷野,一望无际的草地上,聚满了庆贺的人群,虽然沅湘 一代生产落后,地僻人稀,但团结的力量,让万众汇聚成了一团。村民或是开怀大 笑,或是引吭高歌,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嬉笑怒骂,任情而为。 到底在干什么呢? 那种气氛似乎很熟悉,远远便听到人群中欢呼:“祭神喽!祭神喽!” 让庄周感到欣慰的是,半个世纪过去了,这儿还是如此地纯朴。没有礼治的污 染,没有感知的束缚,蛮子们或是纵情于山水,或是横逸于天性,甚至通过超奇的 想象,编造成一个个虚诞的神灵,若是中原,可能就没这福份了。 没等庄周回过神来,一个老者便端来酒说:“老人家好生面熟,曾经游过沅湘 吧!” 庄周抬头望之,心头不禁一震,是呀,这老人好生面熟呀,酷似初入沅湘见到 的那个长者。但是,这么多年了,老人家还能留宿人间吗?应该终其天命了吧!想 着想着,便把一杯美酒品个精光,还得意地叹之:“好酒,好酒,就像沅湘的梦!” 长者不再盘问,把庄周拉入人群:“何不与之共舞?” 庄周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和蛮子们欢笑起来,庄周又寻回了年轻的感觉,任其 自然地挥洒心觞,没人知道庄周的心思,更没人知道庄周的故事,大家尽管唱尽管 跳,或是抛洒着衣袖,或是袒露着胸膛,不曾关注寒风,也不愿留意晨光。 庄周再次问那老者:“今天祭祀哪位神灵?” 老者用模糊的音调回答:“‘东皇太一’,他是我们楚人的大神,位在百神之 上。” 庄周心头又是猛然一阵,嘴上不说,心里却嘀咕到:怎么和五十年前一模一样 呢?祭祀的神灵,观看的村民,还有老人的语气,简直就是一个版本!难道,时空 真的因此而逆转?罢了罢了,大概是被直觉骗了,或许,这又是一种巧合吧!充其 量,只是一场美丽的梦! 浮想之中又对长者说:“听说‘东皇太一’爱吃鱼,而且……”庄周想说,却 欲言又止。 那老者哈哈大笑:“而且还好女色,对吗?等着好戏看吧!” 庄周不禁晃动几下,很是吃惊地望着老者,当然不是惊于言辞,而是,而是那 太像五十年前的场景了,叹息之余只能等待故事的延续。见周围的人哄笑开来,庄 周便向场内扭头望之,很是自然地惊呼到:“大祭师出场了。” 鼓声又连响三下,太阳瞬间横扫苍穹,一个巫师拿起法剑,举首望天默祷,口 中振振有词,让庄周深感兴趣的是,祭坛上的烛火竟自发燃起,还冥冥之中冒起清 烟。祭坛前面是一株奇特的“花树”,花树上点缀着几颗光灿灿的玉珠,然后,那 祭师抓起道道供品,准确地穿入花树之间。之后,一个妖艳的绝色巫女跳了出来, 围着祭师做着挑逗的动作,黑亮的眼珠如同旋风溜溜直转,经过一系列的交接之后, 祭师便随着舒缓的乐声,挥动法剑神经兮兮地唱到: 吉日兮良辰(好日子啊好时光), 穆将愉兮上皇(恭恭敬敬娱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手持长剑啊带玉环), 璆锵鸣兮琳琅(金玉相撞啊响叮噹)。 庄周闻之,心头猛然一阵眩晕,半晌没有回过神来。是呀,大祭的确有着深远 的功力,虽然被称作低俗的巫术,却有着神灵一般的灵躯。更重要的是,大祭师竟 重演着前辈的仪式。在村民的眼中似乎有些不足为奇,但对于一个离别五十载的老 人来说,那可是连时光都不曾磨灭的奇迹呀! 大祭师斟上桂酒与椒汤,继续唱道: 瑶席兮玉瑱(瑶为席啊玉为瑱), 盍将把兮琼芳(鲜花堆满神堂), 惠肴蒸兮兰藉(蒸鱼啊兰垫), 奠桂酒兮椒浆(请尝桂酒与椒浆)。 此时,鼓声大动,如同飞滚的雷声,一发而不可收拾,什么笛呀萧呀唢呐还有 笙簧什么的,都大张旗鼓地派上用场,美丽的巫女却幽灵般退出场地。 庄周这下才有了新发现,欣然叹之:“没想到时过半百,乐队竟有如此改观, 虽然不及原始乐器的壮阔,也算是合符于自然,但愿蛮子不要变的太快!” 正在庄周有所醒悟的时候,老者却扭头对庄周说:“你看,大神多么尊贵呀, 只有见到巫女才肯下凡呢!” 庄周瞪大眼睛望着老者,本想从熟悉的语言中寻找契机,却无法自制地在心中 嘀咕:看来,东皇太一确实是个好色的神祗,就像半百年前那副模样,真是江山易 改,色性难移呀! 正当逝去的记忆趋进复活之时,女巫又带着恳切的表情出现了,庄周也弄不清 女巫情绪的真伪,只是静静地等待着预知的那一幕。果然,女巫向人群抛射出一道 诡秘的笑容,然后肆无忌惮地挥身而咏: 扬枹兮拊鼓(举起槌啊敲响鼓), 疏缓节兮安歌(缓击节啊从容歌), 陈竽瑟兮浩倡(竽瑟杂呈啊歌浩荡)。 灵偃蹇兮姣服(美丽的女巫啊衣飘飘), 芳菲兮满堂(芳菲四溢啊充满堂), 五音兮繁会(各种音乐齐来奏), 君欣欣兮乐康(神灵啊快快乐乐降坛上)。 当最后的祈求落地之时,所有的人都齐声高歌,此时,音乐的分贝更加响亮, 快乐的节奏更加疯狂,信仰的力量变得分外地雄厚。庄周陷入了疯狂的畅思中,回 荡起那真实而又虚诞的记忆,然后呢,竟出奇地对着众人吆喝:“东皇太一终于给 请来了,他将赐予所有人平安、丰收和幸福。” 庄周的声音异常洪亮,但是,和隆重的祭祀之歌相比,又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不过,众人还是把目光投向庄子,就像从麻醉中获得了魔力。大概,这也是信仰赋 予的灵觉吧,或者,是信仰让庄周放大了那道心相! 最后,男女巫同时表演起了对歌,那些村民也纷纷涌了进去,无论男女还是老 少,都肆无忌惮地纵其所言,虽然庄周听不懂那些语言,但也能分享到无尽的快乐, 或许,这便是哲人独特的直觉吧! “这就是所谓的人神之恋吗!”庄周问。 “在这儿,男巫代表着神灵,女巫便是我们楚人。”说完便把庄子拉入人群, 而这个饱受中原影响的哲人,竟然也忘乎所以地狂欢起来。 成礼兮会鼓(成了礼啊击起鼓), 传芭兮代舞(接过神花啊跳起舞), 姱女倡兮容与(美丽的女巫向神祈福)! 春兰兮秋菊(从春兰啊至秋菊), 长无绝兮终古(终古无绝啊长快乐)。 大祭师把“花树”传给众人,众人又将“花树”依次传递,最后又回到大祭师 手里时,鼓乐歌咏至此而骤停。至此,众人便一骨碌扑上祭坛,把神灵的祭品一抢 而光,留下的,只是一片狂欢后的狼藉。 老者见庄周呆若木鸡,便献上一朵小白花,然后向众人解释:“这是新来的贵 客,一个与众不同的中原人,响们掌声欢迎!” 大家见老人气色非凡,都和善地向庄周献上鲜花,特别是那光着胳膊的小孩, 硬是把彩带挂在庄周勃子上,笑呵呵地离去。 庄周总觉得事有蹊跷,便问那面容憔丽的老者:“真是巧呀,难道这五十年, 不曾有过变化?” 老人很得意:“五十年前,一个怪异的年轻人游之此地,那年轻人行迹莫测, 就像逍遥池泽的风神,他深富智慧而不炫耀,任其闲适而从不迷惑,他不像别的中 原人那样,给人一种虚无的正经。相反,他整日衣冠不整,除了游山玩水,便是与 村民玩耍聊天。他对花微笑,望云出神,事事好奇,稚气十足!但是,没过多久, 便离开了沅湘!” 庄周知道老人说的是自己,便欣然补充道:“而且,在一次祭神中,他认识了 一个老人,那老人非常地和善,硬是让他成了地道的蛮民!” 老人觉得有些奇怪,皱皱眉头便说:“那时,我还是一个小伙子,只觉得那位 大哥很怪异。他在祭神中认识的好朋友,正是我的祖父!” 庄周一时间张口结舌,然后兴奋地问老者:“你祖父呢,怎么没来呀?” 老者闻罢哈哈大笑:“我祖父本是个老寿星,不过十年前还是去世了!呵呵, 我都七十好几了,我祖父能硬撑到现在吗?” 庄周无奈地摇了摇头:“五十年了,终究有些变化呀!” 老者有些不以为然:“我觉得您挺像那年轻人,如此坦率而旷达,很是让人感 到钦佩!”说到这儿,老者猛然转头:“您就是庄周?那个与众不同的中原人吗?” 庄周点头:“正是!” 老人激动起来:“老先生如此崇尚自然,真是难得可贵呀!” 庄周笑而应之:“顺其所愿,何乐而不为之呢?” 老人又一次敬上美酒,用最富特色的方式招待庄周,纵使时光飞转……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