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最后一个匈奴(6)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打牛屁股起,她就习惯了这种喊法。喊声从童音一直变成 现在这少女的声音。陕北人将这种喊法又叫" 喊山" 。这喊法除了服务于耩地、 踩场、拦羊这些世俗的用途外,其要旨却在于消除内心的寂寞与恐惧,用一声声 大呐二喊,向这麻木的无声无息的怪兽一般的高原宣战。 凝固的高原以永恒的耐心缄默不语,似乎在昏睡,而委实是在侵吞,侵吞着 任何一种禽或者兽的情感,侵吞着芸芸众生的情感。似乎它在完成一件神圣的工 作,要让不幸落入它口中的一切生物都在此麻木,在此失却生命的活跃,从而成 为无生物或类无生物。 但是太阳在头顶灼热地照耀着,日复一日地催种催收。按照拜伦勋爵的说法, 太阳使少女早熟,太阳猛烈炙烤的地方的女人多情,太阳决不肯放过我们无依无 靠的躯壳,它要将它烤炙,烘焙,使之燃烧。拜伦勋爵是对的,在关于女人方面 他确实比我们懂得多,因为眼下,正如他所说,在秋日阳光的照耀下,在成熟的 五谷那醉人的香味中,在红衫子那炫目的光彩里,小女子突然感到额头发烧,旋 即产生了一种眩晕的感觉。 身体中一种神秘的力量出现了,生命中那种开花结果的欲望抬头了。但是她 并没有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她只是感到眩晕。她在被阳光晒热,被牛蹄踩软的 草堆上稍稍靠了会儿,打了个盹。她做了一个梦,少女的梦总是美好的,秘不可 宣的,但是她立即醒了,因为现实比梦境更美丽。 那头牛趁她做梦的一刻,也四蹄站立,合上眼皮,打了个盹。现在,它以吃 惊的目光,看着醒来的女主人:面颊绯红,神采飞扬,鞭梢在空中啪啪直响。顺 应了主人的愿望,它的四蹄如花般翻起落下,急促如雨。 同样是那以" 呃" 作为唯一歌词的号子声,现在除却了沉思、孤独和孤苦无 告的成分,而变得欢快和亢奋,宛如一种情绪的宣泄。 号子在高原持久地回荡着。" 呃——" ," 呃——" ,从一个山峁跳跃到另 一个山峁,从一个山洼又折回到另一个山洼。 这时候,在陕北高原与鄂尔多斯高原接壤地带,黄尘满天,一支队伍正走在 迁徙的途中。戴着甲胄的士兵开路和殿后,妇女、儿童和老人夹在中间。马背上 驮着嗷嗷待哺的儿童,大轱辘车上载着老人和孕妇。一群驮牛,驮着帐篷的柳条 支架,排成一行;支架从牛背的两边分开,宛如大雁的一对翅膀。一个千户长模 样的人,骑着马,提着刀,来来回回地督促着,他的刀的横面,有时会毫不留情 地拍在某一个落伍者的脊背上。 这是从陕北北部边缘向远方迁徙的最后一批匈奴。他们庞大的部落将流向何 方,他们的大镰将在哪一块土地上收割牧草和五谷,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甚至, 今夜,他们将在哪里燃起篝火,支起帐篷,也是一个未知数。 匈奴人就这样在某一个年代里,神秘地从中国北方的原野上消失了。他们去 向哪里,踪迹如何,去问中亚细亚栗色的土地,去问外高加索陡峭的群山,去问 黑海、里海那荒凉的碱滩和暗蓝色的波涛吧!关于他们迁徙的过程,我们什么也 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在许多许多年之后,在多瑙河畔,欧洲的腹心地带,出现 了一个黄种人的国家,而他们后裔中的一个,怀着一种惆怅而豪迈的心情,吟唱 道:我的光荣的祖先,在那遥远的年代里,你们怎样从中亚细亚,迁徙到酷热、 干燥的黑海、里海碱滩,最后,寻找到一块水草丰茂的土地,定居和建邦在多瑙 河畔?这位行吟诗人叫裴多菲,一个鼎鼎大名的人。 在迁徙者的队伍中,有一位年轻士兵的马蹄慢了下来。他受到了号子声的诱 惑。从低处往高处看,他看见了土黄色的高原之巅,招展着的那一领红衫子。 年轻士兵偷偷地出了队列,靠几钵沙蒿、一片芨芨草滩,最后是一道沟梁的 掩护,他终于脱离了队伍。 一个时辰以后,少女的号子声戛然而止。在场边,在简陋的茅棚里,在被牛 蹄踩得绵软的一团糜谷秆上面,发生了一件男男女女之间迟早要发生的事情。 是强迫,还是自愿,我们无从知道。杨氏家谱也没有对这件事做任何记载。 未来的某一天,家族后裔中有个叫杨岸乡的人,刨开祖坟,他看到的也仅仅只是 这两个风流罪人的累累白骨,而无法从这白骨中推测出那野合的根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