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最后一个匈奴(7) 然而我想,我们也不必为那年代久远的这桩事情而去问个明白。也许是强迫 的,因为当这桩事结束之后,女子披散着头发,提着裤子,疯也似的向山下跑去, 去告诉她的妈妈;而青年士兵,他的马是四条腿,所以他赶到了姑娘前边,并且 在山路上跪了下来。当然也许是自愿的,正如人们通常所说的那种" 一拍即合" , 因为,姑娘的号子声中原先有一种无所着落的孤独感和亢奋情绪,现在则充实而 满足。可是我们并不排斥第三种可能,这就是半推半就。我们知道,世界上这类 事情,以半推半就的形式发生者居多——她在说" 不" 的同时,却解开了自己的 红裤带;女人在这种时候,她的天性中的聪明和狡黠的成分,总令人叹为观止。 场总是要踩完的。在经历了几个尽情欢乐的白日之后,姑娘赶着牛群回到了 村子。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青年士兵的坐骑跑了。坐骑被拴在场边的一 棵老杜梨树上。坐骑早就为主人莫名其妙的举动感到恼火,长期以来养成的群居 习惯,又使它思念朝夕相处的伙伴们,加之,对远方的渴望,对冒险的渴望,对 应接不暇的新生活的渴望,终于驱使它在某一天夜里挣脱了缰绳,鼻子嗅地,向 迁徙的队伍追去。 见到马,年轻士兵的父母以为儿子遇到了不测,这在当时是常有的事。匈奴 部落为失去一位勇敢的士兵而叹息。但是叹息一阵就过去了,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在等待他们去做。一个更为年轻的匈奴人,骑上这匹马,弥补了这个空缺。 注视着拴马的那一棵空荡荡的老杜梨树,年轻士兵在这一刻感到了一丝悔意 和痛苦。他长久地站在山峁上,注视着那早已不见踪影的部落的队伍。他感到一 种牵肠挂肚的痛苦;但是此刻他还没有料到,他将永远离开马背上的民族。 场上的工作完成了。谷草在场边堆成一个小塔;打出的糜谷驮在牛背上,女 子回到了村上。青年士兵暂时居住在场边的那间茅棚里,那个他第一次惹祸的地 方。不过每天夜里,在黑暗的掩护下,他总要想法潜入村子,他没有办法不这样 做。 荒落的陕北山村,能够提供许多可供幽会之处。现在人们收集的陕北民歌, 字里行间,不时就蹦出这方面的字眼来,而类似草窑、砬道、墙角、圪崂这些字 眼,一旦从那些情人们的口中绵绵唱出,马上便具有一种缠绵悱恻的味道,如果 再配上那代代传唱不息的诸如" 黑灯瞎火没月亮,小心踩在狗身上" 、" 半夜来 了黎明走,哥哥像个偷吃狗" 的民歌,于是便给这荒落的土地和这荒落的去处, 罩上一层撩人的玫瑰色。 吴儿堡一如当初。匈奴人的迁徙并没有给他们以太大的震动,水乡的灵秀之 气现在已经为高原的迟钝和耐性所取代。族长依旧以警觉的目光注视着这一支人 类族群的生息和繁衍,春耕与秋收。报警的大钟依旧悬挂在村口的老槐树上,随 时准备当当敲响。石匠依旧昼夜不息地丁当有声,为未生者凿着石锁,为将死者 凿着石碑。 " 当当当" 的钟声在某一天夜里突然敲响。随后,村头的那棵古槐下被人群、 火把、灯笼、农具填满。年轻的匈奴士兵被反剪双手,吊在古槐一支粗壮的横枝 上。 年轻人,他太不谨慎了。他的遭遇给后世以鉴戒,所以那些后来的偷情者们, 在耳鬓厮磨之际,总要这样劝诫: 鸡叫头绽黑洞洞, 叫哥哥快起身, 操心扬下名。 鸡叫二绽天放亮, 叫哥哥快起床, 当心人丧扬。 鸡叫三绽天大明, 叫哥哥快起身, 操心人捉定。 叫一声妹妹你是听, 你不给哥哥拿主意, 哥哥不起身。 叫一声哥哥你听话, 你的主意自己拿, 叫妹妹做甚嘛? 灯笼和火把扔在了地上,上边又加了些垛在村边的硬柴和庄稼秆,于是火光 和浓烟一瞬间罩满了半条川道。 刽子手开始在河边的沙石上磨砍刀,声音沙沙作响,令人胆寒。 留着长胡子的族长,声泪俱下,正在历数匈奴人的罪恶。 年轻的匈奴士兵垂着头,他的苍白的面孔流露出胆怯和羞愧。但是,沙沙的 磨刀声唤起了他胸中的某种勇敢精神,他慢慢地抬起头来,开始直视这一团团火 光和忽明忽暗的火光中那激动愤怒的人群;任灰烬飘落在眼睫毛上,眼睛也不眨 一下。他的嘴角开始挂上一丝傲慢和居高临下的微笑,好像是说:" 你们曾经沦 落为匈奴人的奴隶,不是吗?" 这种微笑和他的年龄如此不相称,也许,迫临的 死亡加速了他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