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最后一个匈奴(13) 一个陕北籍的乞丐,当他一个人行走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迢遥山路上 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呢?他也许在此刻,将自己想象成一个帝王,而身边拥拥挤 挤、滚滚而来的蜡黄色的山头、山峁、山梁,是他麾下的十万方阵,而那沟里, 一棵挺拔的白桦,或者山峁上,一棵兀立的杜梨树,那是他招之而来呼之而去的 妻妾。他这种想法是有根据的,因为在五百年前,一个叫李自成的和他一样走在 山路上的人,曾经骑着他的铁青马横行天下。 当然此刻,也许他并不去遐想,而是扯开嗓子,在惊天动地地呐喊着,用他 的拦羊嗓子回牛声。如果偶然遇见一个人,这个人不解地望着他,为他的由衷的 欢乐而莫名其妙,那么,他会用歌声回答:穷欢乐,富忧愁,讨吃的不唱怕干毬! 前边说了,那些脚趾光滑的后裔,由于他们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有些人往 往会沦落为乞丐,而另一些人则会成为" 黑皮" 。 黑皮是一句陕北方言。它的意思,大致与" 泼皮" 相近,也就是说,是无赖 ;但是在无赖的特征中,又增加了一点悍勇。他们不纯粹是那种永远涎着面皮、 没头没脸无名无姓的屑小之辈,他们通常也讲道理,当然讲的都是歪理,他们在 人前仍然露出某种强悍,但是这种强悍,却明显地带有霸道的成分,从这一点来 说,他们的某些方面又像恶棍。但是公允地讲来,他们不是恶棍,他们天性中还 残留着某种为善的成分。总之,他们叫什么,也许准确一点说,是无赖与恶棍的 混合物,是这块贫瘠之地生出的带几分奇异色彩的恶之花。 他们轻易不与凡人搭话,不去惹是生非,但是只要谁惹恼了他们,他们便会 出来和谁玩命。或者动刀子,或者去堵谁家半山腰上那出烟的烟囱,或者改动水 路,让山水从这家窑背上滚下来,或者打发自家的婆姨,脱成光屁股,睡在仇家 的炕上。他们需要黑皮这种恶名,认为在弱肉强食的世界上,这种恶名足可以使 他们立足和立于不败之地。他们把与人拼命叫" 扬灰气" 。届时,他们装疯卖傻, 众人面前把自己装扮成一个" 灰汉" ,让人怯其三分。如果灰气扬出去了,从此 他们便奠定了在一村一乡的地位;如果灰气没有扬出去,也就是说,恶人还须恶 人治,他们遇见了一个更为强硬的对手,于是乎便闭门不出,鼓鼓的肚子软软塌 下来。不久,在乞丐的队伍中,便可以看见他佝偻的身影。 县志中,将这种黑皮叫" 刁民" 。历朝历代的县志,修志的老先生常以感慨 的口吻,谈起" 刁民甚多" 这个话题。这种黑皮是一窝一窝地聚的,往往在某一 个地方,会成为一种风气,所以修志的老先生又会在" 刁民甚多" 这句话前面, 加上" 民风强悍" 四个字。顺便说一句,每遇天下大乱,这些黑皮,往往会成为 啸聚山林的刁顽盗寇或大智大勇的领军之将,从而令世人对" 黑皮" 这色人等, 畏惧之外又加上几分欣赏,更不敢说小觑了。 那么女人怎么样呢?那两股鲜血的交融,在培育出男人的同时当然要培育出 女人。它给予了男人那样奇异的面孔和奇形怪状的思想,那么,它将给女人以什 么样的影响呢? 在吴儿堡以及方圆地面,在这个生机勃勃的家族中,鲜艳而美丽的女人,像 庄稼一样一茬一茬地生长起来。她们有着乌黑的头发,白皙的面孔,鲜红的嘴唇, 修长的身材。她们像一朵一朵野花零散地开放在陕北的沟沟岔岔。她们的脸型同 样呈现出颀长,眉眼分明,但是不像男人那样有棱有角,而是十分柔和。她们碳 一样黝黑的眉毛下通常有一双热烈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这双大眼睛毫不畏惧毫 不忌惮地望着你,哪怕是生人也敢向他倾吐爱情。她们的身材——那是怎样的亭 亭玉立的身材呀,两条细长的腿,和同样细长的腰身,雪白的白天鹅一样的脖颈, 擎起一颗黑发飘飘的秀美的头。她们的衣衫通常是简朴的或者说是褴褛的,顶多 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添置上一件红颜色的衫子。一双天足,一双也许小时候缠过、 后来又放开的秀美的双脚;一根红裤带衿在腰里,红裤带的头儿越过大襟袄的袄 襟,将半寸长的一截露在衣服外面。那褴褛的衣衫裹不住青春勃发的身子,有时 候,衣服上会有一个破洞,于是露出一块细腻白皙的皮肤。 在这样呆板而贫乏的土地上,在五谷杂粮和酸白菜的营养下,生活竟能源源 不断地奉献出这样的女儿家,这情形真令人惊异。而尤其令人惊异的是,她们的 投手举足,她们的言谈举止,她们的一笑一颦,丝毫不能令人看出,她们是粗野 的农夫的女儿;那分明是一位不幸流落民间的高雅的公主哪!一代一代的陕北民 歌,以持久的热情来礼赞这黄土地上的女儿家。" 五谷子田苗子唯有高粱高,一 十三省的女儿哟就数兰花花好" ,这流传久远的歌谣,只是千百首赞歌中的一支 而已。" 妹子好来实在是个好,走起路来好像水上漂" ,人们选择这样的比喻赞 美一个陕北女子的走势,而如果这歌谣变成俚语,让浪漫变成诙谐,那话该是这 样说:" 穿得飘,走得快,肚子里装着酸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