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最后一个匈奴(14) 美丽的副产品是多情。 阳光在空中火辣辣照耀着、催促着庄稼和女人一起走向成熟。庄稼成熟的标 志是花朵变成了果实,而女人成熟的标志是开始唱酸曲了。她站在高高的山峁上, 对着呆板而冰冷的黄土地唱,她用" 我穿红鞋我好看,与你别人毬相干" 来回敬 小伙子们的目光中那怯生生的探询。她站在家门口的畔上,对着门前的大路唱。 她用" 是我的朋友你招一招手,不是我的朋友走你的路" 来扰乱脚夫那平静的心 灵。她也许开始交朋友了,也许不至于如此,但是她的心灵,一定不会安静。" 六月的黄河十二月的风,老祖先留下个人爱人!" 她渴望着爱人和被人爱,她渴 望着陕北民歌中那些叙事诗式的爱情故事在她身上得到一次重复,她蔑视名声, 蔑视这种半饥半饱的生活,她惊惧于高原这种无声无息的寂寞和昏昏欲睡的日月, 于是不惜由自己引起一场风波,不惜在已经多得不可胜数的民歌中,再增加让自 己成为主角的一首。后来,她们匆匆出嫁了,四十块大洋的聘礼,一顶花轿,结 束了少女自由的身子和自由的梦,开始生育了,开始奶孩子,开始用那山泉一样 的乳汁哺育新的一代土地的奴隶。她们终于安生了下来,习惯了单调的风景,习 惯了在丈夫的臂腕上酣睡,接着她们又意识到了责任,因为新的一代成长起来了, 需要为他们的生计和将来的婚嫁准备,于是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在叹息的同时 她变成了陕北婆姨。 但是那酸曲将永远停挂在她的嘴边,作为她苦难生活的一分稀释剂,作为她 对少女生活的最后一点记忆,作为她对平凡的命运的最后一丝仅仅是语言上的抗 争。她端着簸箕,站在畔上,大声地唱着,这时候的她,已经不屑于唱那些没有 实际内容的浪漫曲了,她的歌词变得猥亵和质朴,声声都是那些隐秘的情事,声 声都是那些难以启齿的脏话。这些话通常是难以说出的,但是,当它们作为歌儿 唱出来时,在听众眼里,她们一半把这当做吐露心声,一半把这当做艺术表现, 因此,便宽容地接受了它。甚至那些听众还这样认为:那些" 做" 的人心灵得到 了某种满足,因此她们在人前总是缄口不谈,作古正经,那些没有" 做" 的人无 法得到排遣,于是时常在嘴边上过生日,她们说儿话不干儿事,她们像母狼一样 站在畔上号叫,其实是一种饥饿的表现。 那么这个时期的酸曲都是一些什么呢?" 白格生生的大腿水格灵灵的屄。这 么好的东西还活不下个你!""隔窗子听见脚步响,一舌头舔破两层窗!""墙头上 跑马还嫌低,面对面睡上还想你!""你要来你一个人来,一副家具我倒不开!" 婆姨们站在畔上,歌唱着,用这种假想的情人和假想的情节自娱,安抚自己孤独 的灵魂,刺激自己生存下去的欲望,并且希望黄土地的山山峁峁,因了这撩拨人 心的歌声,不再单调和寂寥。如果说上面的酸曲因了信天游格式的艺术处理,毕 竟还可以作为半艺术品看待,那么,另外一些酸曲,则纯粹是些不堪入耳的东西 了,例如《舅舅挎外甥》,例如《公公烧媳妇》,例如《干大烧干女》,例如 《坠金扇》,等等,这些叙事诗般的酸曲,毫不遮掩毫不羞涩地叙述下一次一次 房事的过程,并且由于当事人之间的特殊身份,从而产生了一种难以言传的暧昧 成分和谐谑效果。所有的民歌收集者们,在整理这些东西时,都仅仅只录用第一 段歌词,不待情节进入纵深,便戛然打住,接下来是一个括号,括号里通常是这 样一句话:" 其余十段或十三段歌词从略" 。沿袭此例,我们的叙述,也明智地 在这里打住。 哎哟哟,我们以这样的笔墨,奉献给黄土地上那鲜艳而美丽的婆姨女子们么? 其实,很大程度上,她们是些行为规范举止端良的农家女子,她们是忠于职守的 妻子和母亲,她们是黄土地上永远不知疲倦的耕耘者,借助她们的肚皮,和异常 强盛的繁殖能力,一窝一窝的儿女从窑洞里爬出来,踏上山路。那么,我们是怎 么了,我们一定是受了代代传唱不息的酸曲的错误诱引,再加上无凭的想象,将 她们仅仅停留在嘴边的故事,看成了正在发生的真实。 女子大了,便要嫁人,或嫁到前庄,或嫁到后庄,或不知哪辈烧了高香,嫁 给一个大户人家,被带进锦绣繁华的肤施城,或者受了大路上过来的赶脚汉的勾 引,加入到赶牲灵的队伍中去,被带进那荒凉的北草地。总之,那遥远年代的两 个罪人,他们的血脉靠了一代一代女儿的婚嫁,像纷纷扬扬的种子,以吴儿堡为 中心,成一个扇面,向四周辐射和播撒。我们无法说清,这个生机勃勃的家族, 它究竟有多少传人,因为年代过于久远,还因为根本无法考证,久远得正如每一 个叙述家族故事的人,在叙述完后总要发的那句感慨一样——" 那已经是很久很 久以前的事了!" 而考证则是一件愚蠢的事情,原因我们上边已经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