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最后一个匈奴(15) 但是吴儿堡还在。那两个风流罪人重返吴儿堡后,寻找到了自家的那三孔窑 洞,并且从那里开始后来的故事;到了二十世纪,那三孔窑洞依然存在,而且那 窑洞里居住着的杨姓居民,正是自那两个罪人开始的他们的直系后裔。因此,越 过漫长的历史空间,我们不妨把这家的成年的男人和未成年的男人,看做是那最 后一个匈奴,看做是他们打发到二十世纪的一个家族代表。何况,我们能够说得 出口的是,从杨干大到杨作新,从杨作新到杨岸乡,在人类二十世纪这个经典时 间里,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值得一提的表现,他们或多或少地深入进了二十世 纪的政治生活,并且在人们的记忆中留下自己的名字。他们涉及了二十世纪许多 重大事件,而亲爱的读者知道,二十世纪,在中国,陕北是个不可忽视的地方。 至于他们是谁,他们的脚指甲是光滑的一块还是不规则的两半,原谅小说家,他 没有脱下他们的鞋子去看,而且,他认为这件事本身也没有什么大的意义,或者 说,无关宏旨。 那三孔窑洞坐落在一架大山伸向川道的一条山腿上。有一条劳动时踏出的小 路,顺着山腿,蜿蜿蜒蜒,一直通向山顶。窑洞在村子的南头。经年累月的烟熏 火燎,窑洞的墙壁已经变得乌黑。窑洞前边是一块小小的平地,那叫畔,也就是 我们所说的陕北女人端着簸箕站在那里唱情歌的地方。畔上有一面砬子,一个不 大的羊栅,靠近坡洼边还有几畦菜地。 自南向北,吴儿堡这个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坐落在山坡与川道接壤处的一个 阳洼上。当年集中营式的建筑布局,如今已经让位于一种零散的错落有致的布局, 整个村庄,顺着川道,稀稀拉拉,有一里多长。 秋庄稼已经完全收割完毕,碾打完毕,颗粒归仓了。按照往年的习惯,这家 的主人杨干大,这时候该做的事情,是脖子上挎一杆唢呐,肩膀上搭一条褡裢, 下趟南路,他要去进行那我们已经知道的令人羡慕的职业去了。可是,此刻,在 绵绵的秋思中,在天空中掠过的大雁的一声声啼叫中,这个蹲在畔上擦着铜唢呐 的汉子,擦着擦着,他的动作缓慢了下来,他想起了一桩心事。 其实,这桩心事很简单:他想让九岁的杨作新上学。他听人说了,前庄办起 了一所新学,学费不算太高,教书先生也识文达礼,村上几户有见识的人家,已 经把自己的孩子送去上学了,因此,他想起了自己在山上拦羊的孩子。他觉得自 己已经半截入土了,应该拿出自己的全部力量,为孩子的前程着想。他不想让孩 子一生都像他那样,跟着羊屁股或牛屁股后边转悠,拿着拦羊铲或吆牛的鞭子。 其实,他的宏大抱负也十分简单和可怜,他只想让孩子识几个字,长大后或者当 个教书先生,或者在镇上谋一碗公饭,或者至少,会帮助他记记收入和支出,而 家里过年时的对联,也不必用一只小碗蘸上墨汁,在红纸上扣坨坨了。 但是,上学需要花销,而对一个农家来说,供一个学生,就意味着需要拿出 全部的积蓄,需要在以后的日子中节衣缩食,勒紧裤带。穷虽然穷,杨干大还是 有一点家底的,然而,这点积蓄是为了别的用场,积攒它,绝对不是为了有朝一 日杨作新上学。 杨干大想攒足足够的钱后,为祖上传下的这三面土窑接上石口。为窑洞接上 石口,这是老几辈人的愿望。在乡间,衡量一户人家的光景怎样,其中紧要的一 条,就是看他能不能住上接口石窑。杨家自那两个风流罪人开始,也许代代都有 这个打算,但是都落了空。攒下一点积蓄,刚想乍舞,不是遇上天灾,就是遇上 儿婚女嫁的大事。天灾还有个深浅,婚姻这事,真是个填不满的坑,通常贴上所 有的积蓄,还要背上些债务,然后媳妇过门,慢慢地还。债刚还完,儿女一个跟 一个地长大,儿子要聘礼,女子要嫁妆,圈窑的事,眼看就要变成现实,又黄汤 了。 杨干大的本名叫杨贵儿。媳妇过门那阵,媒人哄新媳妇,说杨家有三口接口 石窑,新媳妇一听,欢天喜地地过了门。轿子落地,新媳妇挑起红盖头偷偷一看, 哪里有什么接口石窑,分明是三孔烟熏火燎的黑窟窿,媳妇当时就哭了,泪水打 湿了红盖头。事后,杨干大解释说,确实有过接口的打算,只是,结婚时四十块 大洋做聘礼,他的力量已经耗干,再没有力气圈窑了,不过,他有一身的力气, 只要夫妻齐心合力,男耕女织,再加上锅里一口碗里一口地省,要不了几年,就 可以住上了。新媳妇听了,才止住了哽咽,转而,恨起要聘礼的娘家来,她发誓 说自己三年不登娘家的门。她还要求自己掌管家事,她说,男人是个钯钯,女人 是个箱箱,不怕钯钯没齿,就怕箱箱没底,她保证管好这个家,为有朝一日的三 孔接口石窑着想。杨干大应允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