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最后一个匈奴(20) 黑大头别看生得面恶,却为人良善,深通事理。他主事不久,便刹住了正在 走向败落的家境。俗话说,船破还有三千六百个钉子哩,因此这黑家,在黑家堡 还算首富,在这条川道里,也算得上一户叫得响的人家。父亲那许多恶习,除赌 博一项外,其余的,黑大头都不再沾边,一副烟枪,扔到了河里,平日见了挤眉 弄眼的女子,也懂得自重,不去招惹是非。黑大头的父亲既死,那众多仇家,叫 一声" 冤各有头,债各有主" ,对黑家的怨恨自然松动了许多,如今见黑大头生 得令人先有三分怯意,又在乡间熬得了好乡俗,于是偃旗息鼓,不再惹这黑家三 世了。 父亲的基因当然要有一点遗传。赌博、嫖女人、抽洋烟三宗事情,黑大头三 中取一,迷上赌博。记得谁说过,人的一生,迷恋上了一件事情,便往往会栽在 这件事手里。这话不假,黑大头将来的落草为寇,并且血淋淋的人头挂在丹州城 上,究其根由,都不能不说缘由" 赌博" 二字而起。这些当然是后话了。后话放 在后面说。 越穷的地方赌博之风越盛,这大约是个规律。乞丐的想象力最丰富,他可以 想象世界上的一切财富都为自己所拥有。赌博汉也是这样,赌博刺激了人们贫乏 的想象,而且这想象极有可能在一瞬间变成真实。所以穷汉爱赌,赌得昏天黑地, 赌得卖了房子,卖了地,卖了老婆,卖了还未成年的女子,到了这种田地,还要 继续赌,直到有一天,债台高筑,走投无路,于是解下布腰带,找一个歪脖树, 去做吊死鬼了事。赌博场上的昏天黑地,财产的忽聚忽散,命运的大喜大悲,不 独刺激穷人,对富人也是一个刺激。富人不像穷人赢得起输不起,他们不管怎么 说,身后虽不是金山银山,但是总有家底垫着,所以他们的跃跃欲试多是寻求消 遣和刺激。他们也是人,空旷寂寞的高原环境同样使他们寂寞难挨,人闲生余事, 驴闲啃槽帮,所以一经人勾引,偶尔涉足赌博场上,经历一番后,往往接下来就 是狂热地迷恋此道了。而且他们毕竟还有一些财力做后盾,因此赌注下得畅快, 出稍出得畅快,召集场子也容易一些,顺耳的话也听得多一些。加之事情也有一 些奇怪,有钱的人越能赢钱,没钱的人,即便狗尿到头上依旧背运,即便回去摸 老婆两下裤裆依旧改变不了倒霉的手气,于是一点点甜头的刺激,就使那些富人 更加乐此不疲了。当然,也有见了赌博场绕道走的人,这些人往往是那些家境中 等的殷实人家,就是说不穷也不富,在他们那里,每一个铜板都是在手里攥得冒 出汗来,方才撒手,家里吃过用过,一年下来,刚好两相抵消,因此没有余钱拿 出来赌博,对于房子、田地和老婆,也心疼得当成自己的命根子,心尖尖,绝不 拿来与人去争个高低,担那不知深浅的风险。所以通常,赌博只在穷人和富人圈 子里盛行,于他们,是敬而远之的。 陕北民间的赌博,形式各异,五花八门,不过通常通行的是两种,一种叫" 梦和" ,一种叫" 押明宝" 。这" 梦和" 细说起来,和现今通行的麻将差不多, 也是条饼万,条饼万之外,也有一些闲牌,不过那闲牌不叫东西南北风,白板加 红中。闲牌只有三种,一种叫" 老钱" ,一种叫" 紫花" ,一种叫" 独留" 。这 牌也不像麻将那样用胶木或硬塑做成,而是纸的,用麻纸一张一张胶起,裁成一 寸宽三寸长大小,上面再用石印工艺印上各种符号,就可以使用了。所以这种赌 博形式又叫" 抹纸牌" 。陕北民歌《光棍抹牌》,说的大约就是这种形式的赌博 吧,那里面有" 吃七万来打八万,为什么打下去二万官" ,还有" 吃七棍来打八 棍,倒不如老娘的一条棍" 的话,七万八万二万,令我们想起麻将牌,七棍八棍 也是如此,那" 老娘的一条棍" ,大约是说,赌博汉的老婆,手提一条棍,来打 自己的丈夫,搅乱场合吧。那" 梦和" 通常由三人来耍,另外一人,站在一旁, 手握一张纸牌,准备揭" 梦" 。" 梦和" 的叫法,大约就是由此而来。赌的方法, 一条一万九饼算一和,二条二万八饼算一和,三条三万七饼算一和,依此类推, 下来又分" 大驾" 、" 卤头" 等等,很复杂,远非三言两语所能说清。 另一种赌博方法叫" 押明宝" ,耍赌的人两个以上,以至多到无数,都可以 耍。有个" 宝芯" ,外边的叫" 宝壳" 。耍赌的时候,用一只手握着宝盒,在扣 宝盒的一刹那,用握宝盒的这只手的小拇指或无名指将宝芯迅速地转动起来,然 后捂严。等估摸着宝芯停止转动了,就可以去猜。宝芯是个像" 丙" 字,又像" 人" 形的方状颗粒,一面是红的,一面是黑的。这制造宝芯的方法,仍然是因陋 就简,截一节上等的枣木,磨成小拇指蛋大小的颗粒,然后在木头上勒上壕壕, 再在壕壕里糊上黑布或红布,于是便做成了一个魔力无边的宝芯。赌的时候,押 在红的一方为大赢,押在黑的一方为大输,押在红的边角上或黑的边角上,为小 赢或小输。赌资不限,由双方议定,或一头黄牛,或两亩川地,或两块现大洋, 或者几个麻麻钱几个铜元,或像前面所说,押在上边的是老婆孩子,这要视赌博 者的实力和当时的心思、情势而定。赌时,随着宝盒往上一举,好像一声命令, 所有的参与者和围观者的头都一齐向上扬起,眼神中充满了狂热和期待、恐惧和 惶惑。随着宝盒往下一落,款款地放在铺着小毡的地上,所有的人又同时将头低 下,四周顿时静得鸦雀无声,单等宝盒揭开,决定命运的那一刻的到来。宝盒揭 开,总有赢家,总有输家,有笑得发了疯的,有哭得号天呼地的,于是满场一阵 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