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最后一个匈奴(22) 黑家的土地,大部分租给了佃户,自己家里,只留下一小部分。家里雇了两 个长工,农忙时下地干活,农闲时屋里打杂。这两个长工,其名不详,我们权且 叫他们张三李四吧,谁叫这两个人名突然溜到了叙述者的笔下。屋里过于冷落, 有时候,黑白氏按捺不住,说些双关语,或者使出女人家的伎俩,向这两个后生 频频使些眼色,并且借哼小曲的机会哼出" 不图银钱图红火" 的意思。然而这张 三李四,都是些本分人,遵守着给人揽工时要惜自己力气的遗训,不是东家吩咐 的事情,懒得去做。加之人穷志短,生性懦弱,纵有这个意思,也惧于黑大头那 一副黑青脸,不敢造次。更何况家里还有妻小,出来揽活时,妻子千叮咛万嘱咐, 要他们不要去眼热人家婆姨,时时记着自己的热炕头才对。所以黑白氏眼色也使 了,小曲也唱了,但是眼色白使,小曲白唱,这张三李四好像两截木头,一对呆 子,白日爬起来干活,晚上脱裤子睡觉,听任黑白氏打情骂俏,全不理这个茬儿。 气得黑白氏又羞又恼,大眼瞪小眼,没个良法。天长日久,黑白氏想转了,觉得 这事只怪自己男人,一个萝卜一个坑,怨人家张三李四鸟事,加之见这两个长工 人不但本分,做活也勤勉,将心比心,觉得揽工汉也委实可怜,于是便不再纠缠, 依旧对着孤灯流泪,夜夜搂自己的枕头去了。 黑大头赌兴正浓,三天一小聚,五天一大聚,只图自格痛快。后来名声也越 传越远,四近八乡,都知道黑家堡出了个赌头,甚至有远道的客人,慕名而来, 来到黑家堡,不为见个高低,但为切磋赌艺。大凡世间大小事情,干到精深处, 便成为一种艺术。此时此刻的黑大头,就是这种感觉,而远处的赌头们趋之若鹜 纷至沓来,也令他脸上生辉,觉得自己的存在风光了这一处地面。 大凡坠入此道,沉湎于其间,不出三年五载,一副家当便会输个净光。俗话 说," 久在江边站,哪有不湿鞋" ,今年不输,明年输,这一阵子不输,过一阵 子输,总有一天,会背时倒运的,到时候手气不逮,喝口凉水也塞牙缝,一场输 了,不甘示弱,又赌一场,直到丧失理智,越捞越深,终于到了某一天倾家荡产 的地步。 然而却也忒怪,黑大头耍赌,三年五载下来,细细推算,竟是个收支平衡的 局面。其实,平心而论,他是赢的机会多,输的机会少。黑大头手大,一旦赢了, 觉得这是个凭空叼来的钱,不花白不花,于是邀来一群赌友,由他出资,大碗喝 酒,大口吃肉,热闹上一回。遇上输了,乌青着脸儿,自认晦气,往地上吐两口 唾沫,抬脚一走了事。大家见黑大头赢多输少,最初有点狐疑,疑心他在赌具上 做了手脚。黑大头有了察觉,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半碗烧酒下肚,拍拍胸膛,叫 道:" 大丈夫做事,赢得起输得起,赢得光光堂堂,输得体体面面,那种小人做 事,向来没有我黑大头的分儿!" 众人听了,不再疑惑。后来日子久了,见黑大 头果然是手气特好,赌艺高超,并无半点作弊的征状,加之黑大头的仗义疏财, 请吃请喝,即便令那些输家,也不得不把倒霉的原因号在自己头上,而绝不跟黑 大头有半点为难。 赌博这项伟大的事业在进行着,吃喝拉撒睡之外,这成了黑大头生活的最主 要的内容。黑白氏自夜夜抱她的枕头,张三李四自东山日头背到西山,揽他们的 长活,黑大头自走东串西,赶他的场合。各行其是,各不相碍。生活在进行着, 一切都相安无事,可是事情要来,却一齐来。不久后发生了几桩事情,第一桩是 好事,第二桩也是好事,至于第三桩,却是一场天大的祸灾了,从而害得黑大头 有国难奔有家难投,只得啸聚后九天,落草为寇,成为陕北地面,一个尽人皆知 的山大王。 冬天来临,一场大雪封盖了陕北高原的山山峁峁,四野一片银装素裹。雪落 在地上,坐住了,这便闲坏了一年中死抠在土地上的农人们,于是草窑里,热炕 头,赌博由平日有闲工夫的几个人的事,现在成了一伙人的事。此刻的黑大头, 如鱼得水,踩着一双百衲鞋,走东串西,夜夜不着家。一天夜里,场合散了,大 约是后半夜光景吧,黑大头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回到黑家堡,正待敲门,却 见门道里,蜷曲着一条大汉。黑大头吓了一跳,以为这是歹人。黑大头生来胆大, 于是上前,踢了那人两脚。那人醒了,黑大头细细盘问,听出是关中口音,原来, 这个后生是个踌躇满志的青年军官,他孤身一人,背了干粮,穿越陕北高原,体 察民情,考察社会,磨砺斗志,不承想,到了陕北,水土不服,加之衣着单薄, 抗御不了漫天大雪刺骨寒气,于是得了伤寒。这天夜里,走到黑家堡,进了这个 高门大户,未及叫门,就晕倒过去。惺惺惜惺惺,黑大头平日,也以一方豪杰自 居,这时听了关中后生的话,明白这后生日后一定不是个久居人下之人,于是说 道:" 秦琼卖马杨志卖刀,韩信吃嗟来之食,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谁没有个三长 两短,谁出门也不能把自己的窑背在背上。这样吧,老弟若不嫌弃,便在在下的 寒舍里,将息几日,等能行动了,或回关中,或去北草地,到时你自便吧。" 后 生听了,叫声" 惭愧" ,只得应承下来。于是黑大头伸出两个巴掌,开始使劲拍 打门环。门环响过一阵后,张三李四,披上衣服,争着前来开门。门开处,黑大 头指着地上这条大汉,对两个伙计说:将这位客人抬到你们窑里,好生照看,这 是我的朋友,不可慢待于他。张三李四听了,赶快上前,一人搀起大汉的一只胳 膊,抬进暖窑,那大汉好生沉重,两个伙计只得暗暗用力,生怕掌柜的看出他们 力气不足,来年不再雇他们了。那黑白氏,听见响动,也穿上一件狐皮坎肩,整 修一番,出了窑门。黑大头见了,吩咐婆姨赶快烧汤做饭。黑白氏天生爱热闹红 火,听了命令,也就喜颠颠地做饭去了。自此,那青年后生便在黑大头家,住了 半月有余,赌瘾极重的黑大头,竟耐着性子,陪了这后生半月。那黑白氏,平日 最敬重那有男子气概的人,对这后生,也是小心服侍,礼节周到。至于张三李四, 前村请郎中,后村请巫神,也是忙活得不停点儿。黑大头与那青年后生长谈,谈 得投机,于是吩咐拦羊娃,捉住自己羊群中的一只黑羊蝎子,开肠破肚,熬进锅, 尽心款待。十五天头上,那青年后生的病好了,两人竟有恋恋不舍之意。就连黑 白氏,亦觉得难分难舍,不过她到底是大家闺秀,有黑大头在场,留恋之意,不 表现在脸上。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那后生见自己能动身行走了,于是露出 走的意思,说前面路程正远,不敢耽搁,他还想去北草地,走上一趟。黑大头见 了,也就不再强留,于是临行之日,薄酒饯行,行前,脱下自己的二毛子皮袄, 给那后生披上。后生出了院门,上了官道,突然转过身子,跪倒在地,说:" 鄙 人姓杨,叫虎城,关中东府蒲城人氏。来日方长,日后,也许我会找个回报你的 机会的。" 说完,站起身子,车转身,顶着漫天大雪,款款而去。留下黑大头, 在门道上,惆怅了很久,直到黑白氏像个猫儿样,钻进他的怀里,他才省悟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