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最后一个匈奴(29) 从肤施城到吴儿堡,紧赶慢赶,需要三天的路程。杨作新思家心切,踏着风 雪大道,只顾前行,想不到在老虎崾,遇到了强盗们处决黑大头这桩事儿。说起 来也是缘分,黑大头命不该绝,如果杨作新早走上半个时辰或者迟走上半个时辰, 也就不会在那里遇见他们。话又说回来,即便遇见,倘若杨作新是个怕事的人, 也绝不去揽这个闲瓷器。也是他少年气盛,初生牛犊不怕虎,才斗着胆子,鬼头 刀下,救出黑大头一条性命。事后想来,杨作新也是一阵后怕。 至于黑大头,是否肯这样乖乖地就范,领着强盗们,去起出自家的财物,那 就不关杨作新的事了。也许捆在树上的那一会儿,黑大头确实是实心实意,纵然 落到倾家荡产的地步,保住自己的脑袋要紧;也许一踏进黑家堡,进了那个独门 小院,一想到祖上传下来的家业,就要败在自己手里,黑大头又会翻心。究竟如 何,后面再做交代。 需要提及一笔的是,这杨家与黑家,从此便结下了扯不断的缘分,一直到杨 作新的儿子杨岸乡、黑大头的儿子黑寿山手里,缘分仍然不绝。 杨作新离了老虎崾,顶着寒风,快步前行,第二天天擦黑时,回到了吴儿堡。 杨干大和杨干妈,见儿子回来了,一颗心放了下来。杨作新的媳妇灯草,听见正 窑里有了响动,听见了男人的声音,也赶了过来,推开门后,胆怯地站在杨作新 身边。灯草人生得老实,褐色皮肤,厚厚的嘴唇,笨嘴拙舌的不会说话,见男人 回来了,心里欢喜,当着高堂父母的面,又不敢把喜色露在脸上,于是就在那里 傻站着。最活跃的要数杨蛾子了,她一蹿趴上了哥哥的肩头,打问着城里的种种 事情。算起来,杨蛾子已经十一岁,她出脱成了一个俊俏的小姑娘,白净面皮, 瓜子脸儿,脸上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她的头上,也早沾了过年的喜气,头上 一根独辫子,辫梢上扎着一束红头绳。 杨蛾子抱柴,灯草做饭。随着灶火里的柴火噼噼啪啪响起,随着锅里的热气 弥漫了整个窑洞,经历了寒风浸染、旅途劳顿的杨作新,面颊上感到暖融融的。 关起柴扉成一统,农家也有农家的欢乐。那灯草虽然人生得粗俗、木讷,干起活 来,窑里窑外,却是一把好手。人能干又不招惹是非,这正是杨干大、杨干妈心 目中的标准媳妇。这一次给杨作新做的是杂面。只见灯草绾起袖子,用一个黑色 的小坛子,三棰两梆子,和好面,然后将面揉成一个团儿,放在案上,摸起擀杖, 呼呼的一声接一声地擀开了。灯草擀面,杨蛾子捞酸菜,做汤。面擀好了,灯草 将薄得像纸一样的面叶,叠好,然后拿出一个两头有把的刀,细细地切了起来。 一会儿工夫,一粗瓷老碗热气腾腾的杂面,就端上来了。而杨蛾子的汤也已经做 好。将那个和面的小坛子洗干净,汤就盛在坛子里边,汤里有一把勺子,杨蛾子 将酸菜汤,浇在杂面上。另外,还有捞出来的一些酸菜,切成生的,里面伴了些 切碎的干辣椒、红葱,盛在一个小碟里,也端了上来。杨作新让了让父母,算是 礼节,然后端起大碗,吸溜吸溜地吃起来,直到将碗里的杂面,坛里的菜汤,碟 里的小菜,全部打扫干净,才算住手。吃完饭,他的头上热汗直冒,舌根辣得发 麻,不停地咂着嘴巴,回味无穷。 一番风卷残云之后,灯草开始收拾碗筷。杨干妈说了句,杨蛾子,帮嫂子洗 涮。灯草说,小姑子就不用动手了。说完,将锅碗瓢勺收拾干净,酸菜缸的盖儿 盖好,案子抹了一遍,地扫了一遍,然后站起身,向杨干大杨干妈道一声安宁, 又瞅了杨作新一眼,回自家窑里去了。 杨作新却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他脱了鞋子,一横身,坐在了炕上。接着, 把脚塞进母亲和妹妹盖着的那个薄褥子里。炕真热,热得人不得不随时欠起屁股。 母亲和妹妹跟前放一个笸箩,笸箩里放些玉米棒子,她俩正在搓着玉米,于是杨 作新也凑上去,和她们一起搓。" 你的肉皮嫩!"杨干妈说," 用这个戳子戳渠渠 吧!"那戳子是个比捅火棍小些的铁条,一头是环,一头是个尖儿,用它在玉米棒 子中间,戳开几行,然后这玉米棒子就好搓了。 父亲杨干大一个人盘腿坐在油灯跟前,脱下身上的老羊皮袄,正在逮虱子。 这是他除了劳动以外,唯一的一件嗜好。他身上的虱子真多,一窝一窝的,有些 虱子简直成了精,会长上翅膀飞,像小咬似的。杨干大的眼睛已经不行了,尽管 就着油灯,尽管他的眼睛快要碰到皮袄了,可是眼睛只是象征性地看着,他不是 用眼睛在瞅,而是用指头在摸。好在这皮袄就是一个生产虱子的宝库,所以两个 指头一捏,总能手到擒来。抓住一个了,两个大拇指的指甲盖一挤," 啪" 的一 声,虱子的肚子破了,指甲盖上留下两滴鲜血。还有些虱子吃得过饱,挤时声音 清脆,如果脸凑得太近,会有血星溅到脸上来的。杨干大挤虱子,挤到高兴的时 候,会捉住一个,填到自己嘴里," 嘎嘣" 一声,咬出响;他说这虱子是一味中 药,大补,本来就是自己身上的血水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