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最后一个匈奴(30) 小时候,杨作新就常常蹲在父亲身边,看他捉虱子。这时,又看到这一幕情 景,他在心里可怜父亲。他本来留下来,是想和老人商量去肤施上学的事,可是 看到父亲核桃一样布满皱纹的脸,和逐渐佝偻下来的身子,他不敢开口了。 杨蛾子又央哥哥讲城里的事情。于是,杨作新先丢开自己的心思,讲起了这 次进肤施城的所见所闻。讲到肤施城的雄伟繁华,讲到共产党、国民党这些新名 词,讲到杜先生站在肤施城头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情景,讲到他见到的那个短发 的女宣传员天女散花一样的神气。当然,还谈到那些头发光光的男人和穿着旗袍 的女人。末了,记起路上救黑大头的事情,便也细说了一遍。 杨蛾子一直是她的哥哥的崇拜者。哥哥讲那些事情,她一样也没听过,简直 像天书里写的一样。以女孩子的心理,她尤其注意到了杨作新谈到的女性。她真 羡慕那剪着短发的女孩子,可惜她没钱念书,要不,说不定也会像她们一样的。 她当然不是怨父亲偏心眼,只让杨作新没完没了地念书,而不让她跨进学校一步, 她是女孩子,从来就没有产生过和哥哥攀比的意思。琢磨完了女宣传员,她又琢 磨那些抹着红嘴唇、穿着旗袍的女人了,这时她在哥哥的话中发现了破绽。她说, 大冷天的,那些婆姨女子,真的敢精腿把子,在露天地走,她们不怕冷?杨作新 回答说,这是真的,他亲眼目睹的。杨蛾子还是不信,说哥哥喧谎。 杨干大这时打断了杨蛾子的话,他说杨作新说的是实情,他年轻的时候,年 年下南路,见的世面大着哩,肤施城里,大街小巷闭着眼睛都能摸到。他说城里 的女人,都是妖精托生的,穿旗袍算什么,有时候用一块一尺长的白洋布,束在 腰里,就在街上摇身子摆浪地走开了;往下一蹲,胯骨都露在了外面。杨蛾子听 了,惊得伸了一下舌头,她说,那她们是没钱扯布吧。杨干大说不是,她们有的 是钱,一坛子一坛子的,她们露出精腿把子,是给男人骚情呢! 说完" 骚情" 这 两个字,杨干大觉得,不应该把这样的话,当着小女儿的面说,她已经懂事了。 于是他不再言语,又低头逮虱子。场合不对,如果是和那一班子老弟兄们在一起, 谁激他一下,说不定他会讲出在肤施城里,自己圪蹴在街道旁边,侧着头,看那 些穿裙子飘飘忽忽过去的婆姨女子们的故事;他是看她们的裙子里边有些啥,有 没有穿半裤。讲到热闹处,他还会讲起自己那次逛妓院的经过。那是他一生中唯 一一件伟大的业绩,一次离经叛道的行动,一次拿钱去派不该去派的用场。他这 人也真是不经摔打,仅仅那么一次,他便染上了疾病,腰下那件东西,又红又肿, 硬邦邦的,怎么也下不去。后来回到家里,听了一个过路郎中的偏方,用一根大 萝卜将中间掏空,放在火里烤熟,趁热统在那东西上,才算软了下来,把那病治 了。杨干妈没有见过世面,不知道自家男人得了什么怪病,急得团团转,就是没 有想到这上头去。 杨干大想着自己年轻时的荒唐事儿,嘴角里泛着笑容,美滋滋地逮着虱子。 这时,他记起了刚才儿子谈的,老虎崾上救什么人的事,于是咳嗽了一声,拿出 比杨作新多吃几斤盐、多过几座桥、多晒几年太阳的派头,对儿子说,该管的事 情要管,不该管的事情不要管,为人莫要强出头,你小子还没有招上祸哩,不知 道世事的深浅;你这条小命丢了,不要紧,我们这两个棺材瓤子,将来谁抬埋上 山哩! 杨蛾子却不同意父亲的话,她说哥哥只身孤胆,敢去戳那个马蜂窝,是个 大英雄,大路不平众人铲,行侠好义的故事,父亲不是成天说起么。 老猫不欺鼠了。杨干大见女儿竟敢跟自己提出异议,本想反驳几句,但是没 了力气,便停止了声响。 关于共产党,关于国民党,关于杨作新以按捺不住的热情谈到的肤施城里的 那些游行和集会,大家都没有发表什么感想。那毕竟是太遥远的事情,起码一时 半刻,还不会影响到吴儿堡,进入他们单调、贫乏和自我感觉良好的生活。 但是雷声在远处轰隆轰隆地响着,历史在前进,时间的流程在继续。二十世 纪对于人类历史进程,尤其对于闭塞的陕北高原来说,是个可资纪念的伟大世纪, 时间进程中的经典时间。千里的雷声万里的闪,那雷声终将以持久的轰鸣,好像 " 崖娃娃" 掀起的回声,响彻陕北高原的每处山谷,而在这波澜壮阔的改天换地 中,每一个人的命运,都不可避免地要受到影响,都或多或少地将得到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