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最后一个匈奴(33) 按照常规,老子打儿子,儿子抬腿一跑了事,可是杨作新是个犟板筋,任杨 干大的鞋底砰砰啪啪地打着屁股,他既不逃跑,也不告饶,并且嘴里还不停点儿 地念叨着" 我不要媳妇,我要上学" 之类的话。从山上挖小蒜回来的杨蛾子,看 到这阵势,吓哭了。她去拉父亲,于是父亲在打杨作新的同时,也给了她两鞋底。 她见父亲这回是动了真怒,赶紧跑进窑里喊妈妈去。杨干妈从窑里出来,数落了 儿子两句,要他给父亲回话。接着又说男人:今天是儿子高兴的日子,如今是民 国了,不兴科举,要么,儿子的这张文凭在手,该是个秀才,喜都喜不过来,还 打他。 杨作新见惊动了母亲,又见父亲像被人刨了祖坟一样气急败坏,一副可怜巴 巴的样子,实在于心不忍,于是低下头来,张口叫一声" 大" ,算是认错。杨干 大身上早没有劲儿了,有了这个台阶,也就就坡下驴,把鞋往地上一扔,趿在脚 上,然后蹲在畔上,抽他的闷烟去了。 婚事还得进行,而且事不宜迟;定了亲不结婚,逢年过节,便还要破费,带 着像样的礼品去看丈人。所以杨作新回家以后,不多日子,杨干大便给他把婚完 了。正如那陕北民歌唱的那样:正月里说媒二月里定,三月里送大钱四月里迎。 一顶花轿,伴着吹鼓手凄凉的唢呐声,灯草儿嫁到了吴儿堡。 如果杨作新坚决抗婚,这桩婚事说不定就此吹了。可是在挨打以后的这一段 时间,三件事使杨作新的口气有了松动,或者说勉强地承认了这桩婚事。一件事 是,杨作新去前庄小学杜先生那里,谈这件事情,讨主意,进了窑门,却见一个 小脚的老妈妈,在杜先生窑里待着。开始,杨作新以为这是杜先生的母亲,看看 不像,一问,才知道是杜师母,也就是杜先生的妻子。杜先生也是十三上结的婚, 家里为他找了个大姑娘,为的是" 女大三,抱金砖" 。" 糟糠之妻不下堂" ,杜 先生和他的妻子,相敬如宾,许多年了,这次,妻子惦念丈夫,专程骑毛驴从肤 施城赶来看他。这事让杨作新开了眼界,知道凡事不可强求,该凑合的时候就得 凑合,于是躬身给杜师母道了声" 安宁" ,打道回府了。这是第一件。第二件, 是杨作新和杨干大之间,在" 上学" 与" 结婚" 这两宗事上,彼此都做出了些妥 协。也就是说,只要杨作新结婚,父亲就同意他去县城上学,只是,家中已经空 空如也,这学费问题,无从解决。在学费问题上,是杜先生慷慨解囊的,他表示 一切学杂费用,由他担承,这样,杨干大也就无话可说了。第三件事情最令杨作 新动情。他这时候知道了父亲已经送出了四十块钱聘礼,而这四十块钱,是将杨 蛾子许配给人家,换回来的。听到这话,一时间他无地自容,不由得掉下几滴眼 泪来。看到天真烂漫的妹妹,还一点不知道这件事,正在窑外快乐地玩耍时,他 痛苦地感到自己对不起妹妹。按照乡下约定俗成的规程,如果男方拒婚,那么这 聘礼一个子儿也要不回来,全归了女方,而且乡下人还要指脊梁骨,说男方这家 仗着有钱,欺侮人家女孩儿,坏人家的名声。如果女方提出退婚,那么一个子儿 不少,得吐出来。这叫道理。知道了这一切,杨作新才明白,父亲那一天为什么 要动那么大的肝火。" 罢罢罢," 他说," 办事吧!" 于是,一顶花轿,灯草儿来到了杨家。这女子的命也真苦,有了前面那些疙 疙瘩瘩,她和杨作新,本来就已经结成了没见面的仇人,待到花轿进门,揭开盖 头,她一副粗手大脚的样子,更丝毫引不起杨作新的心疼和喜欢。洞房花烛夜, 金榜题名时,人生的两大得意事,现在都让这杨作新遇上了,可是他仍然闷闷不 乐。一面炕上睡了很久,夫妻之间,还没有在一起干过男女在一起应该干的那种 事情。灯草心里有苦,只是偷偷地抹眼泪,无法启齿给人说,于是回趟娘家,诉 说给妈妈。妈妈说,许是这孩子还小,不懂得这些,灯草得点拨点拨才对。灯草 讨了主意,回到吴儿堡,见了杨作新,脸先红了,笨嘴拙舌,不知如何点拨才对。 待到炕刚刚睡热,窗棂上的窗花还新着,一纸通知下来,杨作新考上高小了,他 得打点行装,去县城上学,于是灯草噙着眼泪,送男人上路。杨作新不要她去送, 要她回窑里呆着,于是可怜的新人儿,只得回到窑里,隔着门缝儿,眼巴巴地看 杨作新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