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最后一个匈奴(34) 杨作新在县城上了两年学,于我们说话的这个年头,又回到了吴儿堡。书念 得多了,比起原先的精灵剔透,又显得有了一丝呆气。这叫书呆子。杨干大见了, 暗暗叫苦,心想凡事得有个节制,做过头了就是不好。他对杨作新说,这下该收 心了吧! 回家过安生日子吧,你妈想孙子,都快要想疯了,看见人家的孩子,抱 在怀里舍不得给。杨作新点点头。最欢喜的当然是灯草儿,守着活寡的她,偷偷 地瞅着自家男人,抿着嘴笑。这时候杜先生要回肤施城,杨作新提出,要送杜先 生一程,杨干大说,受人之恩,理应找个机会报答,你就去吧! 其实杨干大的心 里,还有一层意思,众人都看见了,吴儿堡方圆一带,就杨作新的墨水儿喝得多, 杜先生一走,这前庄小学校长的职位该摊给他儿子了,因此去送杜先生,也有这 个意思在内。 于是就有了我们前边所说的杨作新南下肤施城,以及城中所见、路上所遇的 种种遭遇。话说这一天夜里,搓完玉米,拉完家常,杨作新本来还想提提去上省 立肤施中学的事,看到话题很难引到这上边来,且母亲又一再督促他回窑睡觉, 于是只好停下手中活计,回到自家窑里。 杨作新住在左首的那孔窑洞里,那里原来堆放的是杂物、粮囤之类,后来腾 出,做了新房。右首的那孔窑洞,前半边做的是驴圈,后半边靠窑掌的地方搭了 个鸡架,驴守着鸡,不怕黄鼠狼来拉。 灯草儿正在油灯下,剪窗花。别看她人生得粗糙,却长着一双巧手。年关到 了,村上不少人家,来央她剪窗花,剪门神,现在她已经把该支应的门户都支应 了,目下是在给自家剪。剪的是一对门神,右首秦叔宝,左首黑敬德,三张纸塌 在一起铰,铰完后再分开。过年期间,这三幅门神,就将贴在杨家的三孔窑洞的 门扇上。不过,灯草儿最擅长铰的,是一个叫" 抓髻娃娃" 的图案,这是一幅从 远古流传下来的著名陕北民间剪纸。一群抓髻娃娃,手拉着手,站成一排,对着 世界歌唱。这种图案,往往是给那些添了丁口的人家剪的。将这抓髻娃娃,贴在 坐月子的婆姨的窑里,据说可以辟邪。可怜灯草儿,不知为多少人家剪过这种图 案,却没有一幅是为自己剪的,想来真是一件伤感的事。 炕烧得很热,被子已经铺好,两个枕头,一床被子,看来,灯草真像她母亲 教诲的那样,想" 点拨点拨" 杨作新了。 炕上有一些剪好的剪纸,是几只大老虎,这些大老虎是镇符,将来要随便贴 到墙壁的什么地方去。杨作新拣起一幅剪纸看了看,见老虎的尾巴上,挑着一轮 太阳,他觉得好奇,又拿起另一只老虎来看,看见老虎的屁股上,却是个有孔的 麻麻钱。他不明白这太阳老虎和麻麻钱老虎,有什么不同,于是便问灯草。灯草 说,那尻子上有太阳的老虎,是公老虎,尻子上有麻麻钱的老虎,是母老虎。杨 作新听了,有了兴趣,问这老虎身上的记号,可是她想出来的。灯草说,老辈子 传下来的,都这么铰,她也解不下其间的道理。杨作新见说是老辈子传下来的, 益发觉得诧异,他捡起这些老虎,又仔细端详了一番:阳生火,火为阳,这太阳 老虎指的是雄性,细细想来,也不难理解,那麻麻钱老虎是怎么回事呢?他想起 刘禹锡的两句诗:石头城上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旧时的人们,将这种中间 有孔的照墙,叫女墙,大约是取它类似女性的生殖器吧,这样说来,这个有孔的 麻麻钱,在这里大约也是这个意思。 杨作新越想越深,想得都有些呆了,他想这些古老的东西里面,到处埋藏着 大神秘,如果有人细细研究,也许会是一门学问。 获得性有遗传的可能性,杨作新此时此境的思考,许多年后,在他的儿子杨 岸乡身上得到了实现,并且杨岸乡以自己的深入思考,穷追不舍,破译出一个又 一个属于民族的古老奥秘,给那时的艺术界和史学界,带来一场大惊异。而因剪 纸而起,引发出天才的毕加索式的剪纸女孩的早夭,光彩照人的丹华姑娘的出走, 以及头脑光光的老研究员的踏勘高原,特别是后来的巴黎相会等等故事。不过那 些都是后话,此处不提,以后再说;何况此时此境,也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此时的灯草儿,棉袄上罩了一件大红的衫子,映得脸上红堂堂的;冬天太阳 不毒,再加上不下地了,脸也捂得白了些。她比杨作新大几岁,身材已经丰满, 胸膛前鼓鼓的,隐隐约约现出两个奶头的形状。没有了公爹公婆在身边,这灯草 儿也就少了许多拘束,柔情蜜意,也敢往脸上带了。见男人呆呆地瞅着她看,灯 草儿嫣然一笑,她麻利地将这些凶神恶煞般的门神,剪好,扔到一边去,然后征 求男人的意见,看是不是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