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最后一个匈奴(45) 他不忍心离开这北城门口,不忍心离开他的导师。他甚至想舍身一搏,把他 从目前的状况中救出来。但是,那眼睛认出了他。那眼睛笑了,笑得那么热烈和 真诚。也许,他本来还想说什么,只是已经没有嘴唇了,于是他没有说话。好像 专为了等杨作新,那眼睛才没有闭合,现在,见了杨作新,那眼睛溘然闭合了。 随着眼睫毛的不再眨动,苍蝇嗡的一声围上去,蛆也开始爬在了上边。七天来, 想那眼睫毛,一定是一直不停地眨动着,眼睛才没有被侵害。而现在,杜先生咽 下了最后一口气。 杨作新默默地走了,已经有几个贼眉鼠眼的人注意到了他,他不得不走。他 缓步离开北门口,一会儿,人迹渐稀,他就迈开大步,直奔吴儿堡方向而去。 正值秋天,陕北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大自然在这个季节里,一改往日的吝啬, 将其惊世骇俗的美,展现给人看。几场秋霜以后,天底下所有的绿色,在同一刻 变成了红色,红得像血,像一面面耀眼的旗帜。山杨、背搭杨、白杨、红柳、白 柳、塞上柳,还有白桦树、枫树、杜梨树、洋槐树、槐树,还有种种灌木:狼牙 刺、酸枣刺、栒子木、减子木、马茹子、荆条、柠条,以及各样的谷物,各样的 杂草,好像谁用红颜色染过它们一样,原来翠绿的叶子,此刻都变红了。令人心 醉的红色,点缀着高原的山山岭岭,而高原那黄蜡蜡的底色,充填其间。在阳光 下,这高原秋日的景色,仿佛一幅图画。 庄稼已经一块接一块地成熟了。最早成熟的是" 黄落散" 糜子,它披散着头, 一株一株地栽在地上,在风中摇曳,不时有颗粒摇落下来。接着成熟的是玉米, 它多种在河堤地和川道里,农人们将它连根砍下来,栽成一个一个的垛子,准备 农闲时再剥它。糜子的姊妹,谷子也成熟了,狼尾巴谷子或者狗尾巴谷子,有的 扬着头,有的低着头,也在等待着收割,农人们将谷穗割下来,一背一背地从山 上往下背。最后成熟的大约是荞麦吧,它种在山的最高处,种在山顶的" 和尚" 头上。荞麦还没有收割,或者说农人们正准备收割。它们红红的秆子,像淤血, 红红的叶子,像枫叶一样鲜艳,至于,它的果实,那" 三十三颗荞麦九十九道棱 " ,至今还被那也变成红色的壳包着,它们在抓紧这最后的光阴,接收阳光和养 料,充实自己。 走在山路上,回到了不因时代沧桑、不因人事变更而永远处之泰然的大自然 的怀抱中,杨作新压抑的心境,稍稍感到轻松了一点。游荡不定的山间空气中, 有一种成熟了的庄稼的香味儿和牧放过羊群的山冈释放出的膻味儿,这味儿令杨 作新感到亲切,也唤起了他对吴儿堡的一种深沉的感情。 从那高高的山岭上,一声苍凉的信天游起了,随后,会有一个年轻的媳妇, 穿一件红得耀眼的大襟衫子,骑着一头毛驴,从山岭上走下来,或者说从云彩中 飘下来。杨作新脚下这条路,正是那陕北民歌中,反复提到的那走西口的道路, 那布满传说和歌谣的道路,那赶牲灵的脚夫和村口畔上守望着的女子唱出的道路。 走在这样的道路上,处在这如诗如画的意境中,杨作新对他的陕北,产生了 一种最奇异的感觉。但是,随着脚步渐渐走近吴儿堡。这罗曼蒂克的情绪消失了。 他想到灯草儿,他不知灯草儿还在不在吴儿堡,他不知道见了杨干大杨干妈,还 有杨蛾子,他该怎样说。 杨干大杨干妈,见到儿子回来,最先是一阵欣喜,肤施城内风声鹤唳,消息 竟也传到了乡间。原来,在大革命接近尾声时,连偏远的山乡吴儿堡,也成立了 农民协会,现在农民协会自然成了禁物,由农民协会的命运,继而想起心高气傲 的儿子,杨干大自然担心,后来又听说那肤施城里,杀人如麻,人头乱滚,而杨 作新也在被逮被杀之列,老两口的心中更是惦念。如今,见儿子回来了,虽然有 些灰塌塌,可是胳膊腿儿一件也不缺,老两口于是放下心来。放下心以后,想起 儿子休妻这件事,又恨起他来,于是把心疼和痛爱埋在心里,板起一副面孔。 杨作新不敢问灯草儿的情况,他问杨蛾子哪里去了。杨干大顿了顿,慢腾腾 地说,上山背庄稼去了。他要去接杨蛾子,杨干大说,省事些吧,回窑里躲着, 当心让人见了,告发你。 这样,杨作新回到自家窑里。窑门虚掩着,他轻轻把它推开。他想,灯草儿 也许还会在窑里,但是,当他抹了抹了眼睛,习惯了窑里的光线后,看见窑洞里 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只有他和灯草儿伙盖过的那床被子,还整整齐齐地叠成 一长溜,摞在炕圪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