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也让丁玲亮个相 在这篇长文中,我一直没给丁玲一句申辩的机会,从开头到眼下,她一直是个 罪犯形象,这是有失偏颇的。现在借个机缘,请她自己来点“独白”,不只为公正, 也调剂一下氛围。 在我挨斗不久,支部又下过一道命令:凡与丁、陈及相关人员的通信,要尽数 上交, 不得隐匿或销毁。 这是把反胡风的经验移植过来了。胡风只“三批材料” (主要是通信),就打出一大群“反革命”来,效果非常显著,创作室跟我要信, 自是理由充足。于是我连忙检点丁、陈及联大同学们的来信,即行清理上交。 上交之前,禁不住要把它们看一看,也是加小心的意思。其中属于丁玲的有两 封,不看则已,一看,不觉悲从中来,翻来覆去硬是难以割舍。幸已夜深人静,大 家都休息了,便冒了加倍遭惩的危险,把稿纸铺于灯下,一字套一字地把它们偷抄 了下来。为了保真,我甚至仿临了丁玲的签名。所谓“叛逆精神”,我身上向来稀 有,这一回,要算是最大的例外了。 私人通信,不为宣传,最能见人肺肝,我们无妨用吹毛求疵的方法,潜心静意, 仔细看看这个“大右派”是怎么说话的。前一封,写于1952年8月4日,我正在朝鲜 战场上体验生活,因碰到一些困难,写信向她诉说。不久,就在火线的山洞子里, 收到了这封信(为保存原貌起见,行文有误之处,亦一仍其旧。下同): 光耀同志: 今天读了你的信,忍不住要同你谈谈。 你走后,我才读到你的文艺整风思想检查的发言。从那个发言中,我才知道在 你的思想中存在着颇大的问题,就是你关心你的写作问题比关心政治生活(即生活 的政治意义)多。因此你心中是空空洞洞的,并没有使你非写不可的东西,所以你 就怎么也写不出,写不好,而且觉得无什么可写。看到发言后觉得你去朝鲜是对的, 但觉得没有好好同你谈谈,很可惜。我就怕你去朝鲜也收获不了什么。许多人去了 也是这样的。不过现在同你谈也不迟,当然会因为是写信的关系就谈的简单些。 第一,我劝你忘记你是一个作家。你曾写过一本不坏的书,你是一个文艺工作 者,你忘记了,你就轻松得多。因为这就会使你觉得与人不同。这意思不是指骄傲, 而是指负担太重。因为你发表过一本书,你就有读者,你的读者和朋友就要求你跟 着写第二本更好的书。自然,他们的意思是不坏的,可是你却苦了,你怎么也写不 出来,你焦急也没有用。我可以告诉你,读者又在慢慢忘记你,朋友的心也在冷了, 这并不可怕,这就是说你可以不着急了,你可以慢慢来,你也可以把你的读者朋友 忘掉,把那些好心思忘记掉,你专心去生活吧。当你在冀中的时候,你一点也没有 想到要写小说,但当你写小说的时候,你的人物全出来了。那就是因为在那一段生 活中你对生活是老实的,你与生活是一致的,你是在生活里边,在斗争里边,你不 是观察生活,你不是旁观者,斗争的生活使你需要发表意见。所以你现在完全可以 忘记你去生活是为了写作的,是为了你的读者朋友等等的想法。 第二,你不要着急任务。我们并没有加给你什么任务,你的任务是去生活,去 好好改造自己,学习生活,学习做人,学习做一个好党员,一个有知识,有学问, 有见解的好党员,一个有修养的党的文艺工作者。你曾经写过一本很好的书,这是 非常可喜的事,但离一个作家,一个成熟作家还很差,现在还是首先从做人做党员 着手,写是第二。你不要忘记,暂时写不出不要紧,怕的是永远写不好。 第三,暂时可以不回。中国文学史这一季,你已经没有学了;没有学就留在以 后学。下一季是苏联文学,你如在朝鲜无法生活下去,就回来学,如有法生活下去, 就暂时不回来,苏联文学也留在以后学。不过,如果的确生活不能深入下去,我以 为就要回,免得在那里虚度光阴,以后再下去也是一样。生活中的方式、运动、变 化是很多的,但也不是非死捏着不放,死捏着也不一定就懂得了。你可以按情况机 动,也要有决断,不要从小处顾虑。 多理解人吧,不是为写作和人做朋友,是尊敬人、帮助人,是向党负责的去爱 人、帮助人。努力克服思想中的个人意识。应该有热情,有雄心(做一个最好党员 的雄心),能艰苦,能坚持。我对你的希望是很大的,愿你从细小的地方做起。你 可以和那边的部队的负责同志去商量,要设法取得他们对你有切实的帮助。 祝你坚强努力! 丁玲8月14日 第二封信写于1953年春。当时,中央文学研究所第一期学员正在结业,同学们 即将各奔东西。丁玲当时在大连休养,写信回来向大家征求意见,希望就怎样才能 把文研所办好,直言不讳地把意见提给她。我当时正面临工作去向的选择,对所里 也有一些意见,顺势趋风,她给写了一封信。于是,便获得了这封回复: 光耀同志: 先祝贺你的结婚之喜。 你提的几点关于“所”的意见很对。我始终觉得我们搞了两年多,还没有造成 一种蓬勃的、热情的、对生活、对艺术有无限倾心的气氛。因此也就是有斗争、有 批评、又能爱人、又有很大愉快的情绪。一个搞文学事业的人,首先应该要求这个 人是活的,而又是活得充实而又高尚的。苏联的作品很在这方面用功夫,马特洛索 夫就是写这个英雄是怎样成为英雄的:是因为苏联的社会主义制度,是因为有那样 多好人来养成了马特洛索夫有一颗高尚的心,他在哪里都是最好的,他在战场上去 牺牲个人就来得一点也不突然。我们文学研究所始终还不能成为一个熔炉,现在情 况是:大家都很好,相安无事最好,对个别调皮的人就束手无策了。为什么呢?我 们整个的社会,“所”的社会气氛不够,一两个人去谈话批评是不行的,这些人不 是怕谈话怕批评的人!只有把大部分人团结好了,大部分人都活得严肃、认真、有 意义,那么,少数人就同化了。为什么没有做到呢?因为有许多原因,我们缺乏完 全献身于“所”的创造的人太少了!我个人就受到很大的限制!这还不是指现在的 几个负责人而说,这是包括了全所的人,特别是学员而说的。但我是相信可以搞好 的,天下事都是这样,只要有人就行,有共产党员就行。你的意见是很好的,这些 经验我们要接受的。 其次是关于你的去留问题,我个人对你有这种看法:你有些好处,就是有些条 件,可是也有些缺点,缺点是经历太少,文学底子不够。按我的看法,你最好留在 “所”内,我已把这意见告诉田间、马烽他们。原因我觉得再打几年底子,生活底 子,知识底子,再回部队去。可是,可能他们要求你回去。我以为你是否可以提出 来,因为你去年没有学习,最好留下来补学(我也把这个意见说了的),田间他们 再把你的意见转到部队去,再学一期后回去。田间他们有你的意见也许好同部队商 量些。但如果不能的话,我建议你回冀中部队去工作。不做文艺工作,不属文化部。 你可以写两部作品,为这两部作品做准备,第一部,写冀中的抗日历史小说,收集 这方面的材料,像肖洛霍夫写《静静的顿河》一样。如果你有这个计划,将来文研 所还可以支持你、帮助你的。第二部,写回家的军人在地方工作上,在农村里,在 工业的开展上,如何起作用。战争不是永远的,建设才是我们的目的。像《幸福》 《金星英雄》《收获》《库页岛的早晨》,都是写退伍军人如何从事建设工作。你 回到冀中可以找到这种材料的。你看怎样?你到朝鲜只一年,看的方面少,给自己 一些印象,一些启发,准备在你将来的作品中用的,写点短的散文是可以的,想从 一些零碎的感受中写出著作来,有血有肉的人物来,那是不够的。你也不必为写不 出着急。 总之,要努力!要夜以继日,贪心的去爱生活,爱人,爱文学,从各方面加强 自己,提高自己的修养。做一个诚实的,像马特洛索夫式的青年!不管你在什么地 方,如有需要我的时候,我会乐意的帮助你! 4月初我不能回来了! 敬礼! 丁玲3.19. 这就是丁玲!这就是罪该万死的“反党右派”丁玲!据揭发,写这二信的时间, 正是丁玲闹“反党”最活跃、最疯狂之时。可我们许多自称响当当的铁杆“左派” 们,写得出这样对党有深情的信来吗?尤为费解的是,把信没收了去,为什么搁置 不用?为什么不汇报,不交流,不转达?当事人心中明白:方针已定,就是要把人 打倒。凡不能打倒,不利于打倒的.概予不闻不问,不查不证,不理不睬,为什么? 就为“按既定方针办”啊!“人民战争”就是这样的打法,欺谁乎?欺天乎? 最令人不解的是:在我“改正”之后,这两封信的原件仍不发还,我屡次申请、 讨要,就是不给。答复是:“已入文书档案,取出不便”云云。这使我愈发糊涂, “改正”时给我说过,有关定罪材料已经由组织上销毁了,怎么又出个“文书档案” 呢?它是干什么的?没有解释。既是档案,取出应该很便,怎么倒“不便”了呢? 还有,丁玲的信放在那里,究竟要它起何种作用?倘有人要查对或研究点什么—— 包括她或我的什么“不轨”之类,还许把它拿出来见见天日吗? ------------------ 中国读书网小草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