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狭路相逢 刘裕立在墙头,看着贼船不住接近,心中想的却是和任青媞分手时,她说过的 几句话。 任青媞特意地解释,她为何要在建康下手杀他。以他的精明,一时间亦没法分 辨她话中的真伪。 不知是否因方玲被押上城楼,从这女人身上看到任青媞的影子,致令他想起任 青媞. 两女同样美艳动人,又武功高强,可除此之外,比较沉着冷静的功夫,方玲 就比任青媞差上不止一筹。 像现在的方玲,双目射出深刻的怨毒和仇恨,换了是任青媞在她这种情况下, 肯定仍是从容不迫,摆出向你投降的楚楚动人模样,且媚态横生,教任何男人不忍 伤害她。 「到哩!」 刘裕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往说话的李兴国瞧去,后者两眼射出恐惧的神色,显 然是被贼势吓得魂不附体。 何锐比李兴国只好一点儿,倒抽一口凉气道:「焦烈武竟有这么多艘战船,人 数该不在三千之下。」 老手笑道:「来得越多越好,正可以一网打尽。刘爷算得最准,猜到焦贼是有 据地争雄的心,所以把真正的实力隐藏起来,却给刘爷一招引蛇出洞,令焦贼的底 子全曝光了。」 刘裕心中暗赞,老手不愧是北府兵操舟高手,见惯大风大浪的场面,经得起考 验。 王弘反冷静下来,沉声道:「共有三十二艘开浪海船,以每船百人计,敌人兵 力达三干之数。」 三十二艘没有点上风灯的开浪船,彷如黑夜出动的海怪,渡海而至,择人而噬。 而立在城楼上的二百多人,则清楚焦烈武和他的手下,事实上比任何猛兽更凶残可 怕。 最接近码头的一排贼船,离岸己不到三十丈。 泊在码头处的沙船,比对下更是孤苦零丁,如羊儿般等待群兽的扑噬。 这完全是触景生情的错觉,事实上,沙船是个可怕的死亡陷阱,偏又因沙船本 属大海盟,令对方生出安全的错觉,不起戒心。假如此船不是从方玲手上抢回来的, 而是故意摆在码头处,那敌人肯定会生出警觉,先以火箭毁掉她方会登岸攻城。 这是非常微妙的心理。 刘裕暗呼好险,如果自己没有想出此招,纵使能杀焦烈武,但要凭二百多人去 对付三干多个凶悍的海盗,最后必是落得城破人亡的结果?更何况,这二百多人里, 除老手和他的兄弟外,人人失去斗志,恐怕未待敌人攻城,早四散逃亡。 刘裕举起裂石弓,把右手拿着绑上火种的劲箭安放在弓弦处,微笑道:「点火!」 「蓬!」 老手燃着火把,等待他进一步的指示,拿火把的手没颤抖半下。 只有在这种面对生死的时刻,才能真正的认识一个人。 刘裕想想也觉好笑,这招「死亡陷阱」,是忽然冒出来的一个主意,他把沙船 留在码头处,原只是示威性质,好惹火焦烈武,令他更急于报复。 最接近码头的战船已不到五丈,最远的敌舰也只在三十丈许外,予他们的感觉 是敌人全无顾忌,正争先恐后的泊岸登陆。 离盐城东门只有八百多步的码头区,大小码头十多个,足可供过半数贼船同时 靠岸停泊。 沙船位于码头区正中的位置。 刘裕正回味着在太守府商量抗贼的会议,当时他想到,如有姬别在,仍难重演 「一箭沉隐龙」的威风,不但因地理形势截然不同,更因难从众贼船里分辨出焦烈 武的座驾舟。 就在那一刻,他想到以沙船破敌船的招数。 刘裕喝道:「点火!」 老手举起火把,燃着绑在箭头的火油布。 劲箭变成火箭。 七、八艘敌船在「隆隆」声中泊往沙船两旁的码头,后面的贼船蜂拥而至, 一时间码头和海面尽是黑压压的战船和帆影。 蓦地,贼船传来惊呼叱喝的混乱吵声,更有贼船敲响警报的钟声。 李兴国骇然道:「贼子发觉了!」 何锐也焦急的道:「他们嗅到沙船火油的气味。」 刘裕笑道:「迟哩!」 右手运劲,把「裂石弓」拉成满月,弓弦急响,火箭离弦而去,在空中画出美 丽的弧线,冲上高空,再向八百多步外的沙船投去。火箭带起的火芒,让城墙上的 守卫者,毫无困难的看到,这支关乎到他们生死存亡的一箭,完成任务的整个精采 过程。 「嗖」!火箭命中沙船船舱。 开始时仍只是舱顶的一小片燃着的火焰,接着火焰以惊人的高速扩展,蔓延往 全船,然后整艘船陷于烈焰里,照亮了整个码头区,把敌船全陷于熊熊火光里。 烈焰冲天而起,一发不可收拾,不过仍未波及附近的敌船。 在墙头上众人热切期待下,「轰」!整个船舱顶弹上半空,化成漫天木屑火星, 声势惊人至极点,像个火罩般往周围贼船洒下去,蔚为奇观。 接着是连串剧烈的爆炸,已变成一团烈焰的沙船,似在海面不停的弹跳震动, 每一声巨响,都送出大量火球火星,朝四面八方射去,三十多艘贼船无一幸免,或 多或少受到波及。 距离最近的三艘船首当其冲,分别被炸毁左、右舷和船头,且一发不可收拾的 着火焚烧。 更令人看得瞠目的事情发生了,数以百计的烟花火箭,从沙船的烈火核心处, 连珠喷发地射出,完全是乱窜乱撞的盲目四射。一时间敌船的上空和船与船的空间, 全填满一道道五光十色的烟花火焰,火芒处处,当这种「艳丽」和毁灭连结起来, 遂构成一副诡异又惊心动魄的画面。 船帆纷纷着火,由刘裕射出火箭,到此刻只是十多下呼吸的光景,码头区的海 面已变成一片火海。 只见惨叫惊呼声中,敌人纷纷弃船跳海逃生,原本来势汹汹的贼众,己溃不成 军。假如刘裕手上有足够军力,例如五百北府兵又或荒人的精锐,此时便可开城出 击,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只恨这二百多人,勉强守城还可以,要他们与敌人正面 交锋,等若着他们去送死。 城墙爆起震天呐喊喝采声,士气大振。 老手呵呵笑道:「老焦的攻城工具肯定完蛋了。」 何锐点头道:「敌人再无退路,唯一平反败局之法就是攻下盐城,否则,以后 再不用在江湖上混了。」 刘裕瞧着敌人弃船爬上码头,从容道:「敌人该有索钩等工具随身,仍可人多 欺人少,攀墙来攻。」 「哗啦」水响。 忽然数道人影冲水而出,跳到码头上去,熊熊的火光,照得他们变成七、八道 黑影,彷如从水底跳出来索命的水魔水怪。 带头一人手提长达丈半的重铁棍,身材魁梧建硕,长发披肩,虽然湿淋淋的有 点尴尬,却无损其霸道的慑人气势,令人一看便印像深刻,永难忘记。 刘裕暗吃一惊。他见惯场面,一看此人威势,便知是高手,近似屠奉三、幕容 战等的级数。自己能否胜他,仍是未知之数。 王弘剧震道:「焦烈武!」 刘裕喝道:「弓箭准备!」 站立在城墙的守兵同时祭出长弓劲箭,安在弦上,随时可拉弓射箭,亦生出逼 人气势,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贼众仍不停从火海里爬上码头,部分人丢失了兵器弓箭,只是空手登岸。 刘裕打个手势,手下听命把方玲推到他身旁来,让焦烈武可以看到她。 焦烈武在众海盗簇拥下,举步走过来,在墙头火光映照下,终展现其威猛无俦 的形相。 这位恶名远播的海盗头子,外号「恶龙王」的凶神,拥有浓密的黑发,虎背熊 腰,雄躯像他的霸王棍般笔直,一张长方形脸,浓眉下一双眼睛醚成两条缝,刀刃 般冷冰冰的,予人冷酷无情的感觉。 他的鹰勾鼻和下颔留着的短须,强化了他冷硬的轮廓线条,令他更是威武强悍。 年纪该不过三十,在遭逢如此剧变后,仍如此沉得住气,使人清楚他是经得起任何 挫折历练的。 刘裕大喝过去道:「本人北府兵刘裕,恭迎焦兄大驾。长话短说,焦兄敢否与 我刘裕单打独斗一场,以生死作胜负。假如焦兄能杀我刘裕,敝方不但把方玲丝毫 无损的释放,我方的人且立即撤出盐城。请焦兄赐示!」 焦烈武愕然止步,朝城头的刘裕望上来。 众贼随之停步。 此时众海盗已登岸者接近二干人之多,布满码头区,如果有足够的攻城工具, 其力仍足以把盐城夷为平地。 刘裕却是心中笃定,因为这对焦烈武来说,是难以拒绝的提议。 以焦烈武一向的骄横,受此重挫后,怎肯错过在手下面前挽回颜脸的唯一机会? 更何况焦烈武根本不把他刘裕放在眼内,战胜不但可得回美人儿,且加赠城池一座, 又可名扬天下,戮破刘裕「一箭沉隐龙」的神话,如此便宜的事,何乐而不为? 果然,焦烈武仰天大笑,然后双目神光电射,以不可一世的神态语调道:「你 刘裕既然要找死,焦某我当然会成全你。」 接着别头对手下道:「我和刘裕是公平决战,你们不得插手。给我退后!」 众贼忙潮水般往后移开,近二干人密密麻麻挤满码头边缘处。 刘裕则吩咐手下垂下索子,同时低声吩咐道:「如我不幸败亡,你们留下方玲, 立即从西门用预备好的绳索急速退走,千万勿作无谓反抗。」 众人都听得心头一阵感动,如此舍己为人的主帅,他们尚是首次遇上。 老手道:「刘爷定可割下焦烈武的首级。」 刘裕一声长笑,跃登墙垛,充满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情怀,沿索而下。 聂天还立在码头处,看着载来任青媞的风帆逐渐接近。 云龙舰和三艘两湖帮的赤龙战船,泊在就近的码头处,在星夜下旌旗飞扬,益 显两湖帮如日中天的威势。 谁能控制大江,谁便能称霸南方。 桓玄于淝水之战后最重要的一着,是占领巴蜀,等于控制了大江的源头,从此 再无后顾之忧。加上与他聂天还结成联盟,于大江中游更无敌手。 而两湖一带乃渔米之乡,聂天还对桓玄的支持,立即令桓玄的实力凌驾建康军 之上。 聂天还个人并不喜欢桓玄,在他眼中,桓玄只是披着漂亮人皮的豺狼,根本没 有人性。他们的合作,纯粹是基于利益,尔虞我诈,没有任何道义可言。 然而情势的发展,却大大出乎两方的意料之外。尤其是在荒人手下连番受挫, 至刘裕的突然崛起,逼得他们愈来愈倚赖对方。 可以这么说,一天边荒集仍在荒人手上,一天刘裕仍在兴妖作怪,他们都不得 不携手应付危机。 边荒集已与大江帮结合为一,对两湖帮形成直接的威胁。在这场斗争里,是半 步也不能让的。 现时他和桓玄的一方,与建康军成胶着的对峙之局,关键处在北府兵虎视在旁。 荆州亦有不明朗的因素,人为的障碍,就是殷仲堪和杨全期两个人。 不过此两人已时日无多,他和桓玄已拟定全盘对付他们的计划,只待时机的来 临。 任青媞会否带来他期待已久的消息呢?风帆缓缓靠岸。 把尹清雅带到这位于洞庭湖心,名为应天的孤岛后,他心中不时浮起任青媞的 倩影,这是极端危险的信号。 所以,与此女相对时必须如履薄冰,否则一不小心,会被她的媚术所乘,致万 劫不复。 不过,他自知已落在下风,因为,不论他如何心狠手辣,仍晓得没法下毒手杀 她,他且在不住找寻不杀她的借口,例如她尚有很大的利用价值。 娇笑声从船上传来。 聂天还回神迎了上去。 桓玄在马背上瞧着风帆驶离江陵的码头,沿大江顺流东下。 此船载着干归和五十名精选好手,负责进行刺杀刘裕的任务。这个堪称南方最 可怕的刺客团,拥有各方面的能手,包括用毒、易容、机关、水底功夫等等,可谓 集荆州奇人异士于一团,在干归的领导下,任刘裕三头六臂,也难逃死劫。 至于对付高彦,则只派一个人,此人由干归推荐,即使以他的挑剔,见过此人 后,亦深信高彦必死无疑。 一切全在他的掌握之中。 刚抵身旁的侯亮生道:「请南郡公恕亮生来迟一步之罪,亮生刚收到消息,谢 琰已赶回建康上禀朝廷,请司马德宗任他为帅,讨伐天师军。」 桓玄现出不屑的神色,淡淡道:「谢谈因何忽然变得如此悍勇?」 侯亮生恭敬答道:「据传,守会稽的王凝之和其子已惨死天师军乱刀之下,牺 牲的尚有其它谢家子弟,谢道韫则身负重伤被救返乌衣巷,听说仍在生死的边缘中 挣扎,情况不甚乐观。」 桓玄欣然笑道:「难怪谢琰忍不住这口气,赶着去送死。司马道子当然是立即 准奏,对吗?」 侯亮生道:「司马道子正在玩手段,诸多推延,目的不外是逼刘牢之表态,在 谢家的压力下参与讨伐天师军的行动。」 桓玄皱眉道:「刘牢之挺得住吗?」 侯亮生道:「刘牢之别无选择,如果他拒绝出兵,便成无情无义的人,何况, 北府兵大部分将领都主张出兵,刘牢之最终只有屈服。」 桓玄现出思索的神色,道:「现在刘牢之该清楚司马道子对他的心意。哼!我 肯定刘牢之现在是悔不当初,如果他没有背叛我,怎会落至这等进退两难的田地?」 侯亮生暗吃一惊,却不敢说话。 桓玄像忘记了他的存在,仰望夜空,好一会后才像醒过来般,道:「回去吧!」 侯亮生心中响起警号,晓得桓玄又有新的主意。而他的好主意,正是南方灾难 的起因。 -------- 黄金社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