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当场还席 举座齐掩鼻 背地骂人 一客独惊心 阿细南方土娼,只管身上白绸小衣穿成了土色,和少章二人对脏,十天半月不 换一次,顺领口爬虱子,对于吃上却爱个假干净。又因和马二认识在先,谈最投机。 先听马二吩咐柜上代候烟账,无形中加了许多好感。吃饭回来满拟黄七请吃,马二 必要请抽,自己除往狠里足抽外,还另要了一两热膏,准备一客不烦二主,带回家 去享受。吃黄七过来一说,把马二支向旁边,还说出两便的话,心中老大失望。本 嫌黄七小气,马二这么一说正好对上,信以为真。由早起身连吃烟药带抽大烟,受 用大多,早就过量,心头作恶。及听说起吃的是别屋酒客的剩菜,越想越翻胃,想 用热茶压一压,刚喝了一口,胃里早忍不住,哇的一声全吐了出来,闹得满床边都 是,马二身上又溅了好些。 烟馆多是饱枪,阿细又是一口茶、一口烟的足灌,热气蒸发,吸了好些烟油子 下去,与适才吃的肥腻汤汁一会合起了化学作用,变成黑黄颜色汗汁,马二从头到 脚、里里外外就这么一套随身法宝,全仗它在人前晃耀,唬吃套架,平日看得极重, 每到烟馆先用布揩,上下里外一路足掸,明明铺上干净,也许用炕管帚扫过,看了 又看才肯躺下,惟恐沾上一点灰迹。人虽粗俗,对于这身穿着却是仔细已极,本来 整洁如新,一尘不染,不料说过了头,没防到阿细会吐,一看身上斑斑点点满是黑 黄色迹印,心疼已极,急得起身一路乱抖,由伙计手上抓过手中便擦,刚说了一句 “这是吗事”,忽想起这事还不能发作,只得忍住气忿,不再发话。 少章以为阿细劳累生病,早慌了手脚,忙要手中,要嗽口水,又令伙计去买仁 丹豆寇,乱作一堆。赵四打心里看不起阿细这种娘们,面上却不显色,笑嘻嘻递上 手中,拿了振布管帚过来且擦且扫道:“周太太吗不舒服,别是鸿宾楼做的菜不对 胃口吧?”一言未了,阿细被他提起鸿宾楼,二次一恶心,又哇的一声。这次来得 更凶,竟连隔夜食带胆水都呕了出来。赵四正隔得近,一见不好,仗着心灵手快, 手中管帚先做了挡箭牌,跟着身子往后一纵,退势大急,正面攻击虽然躲开,忘了 地方太狭,没有防到后面有一刚站起的烟座,两下一撞,一个跌向榻旁小方桌上, 连茶壶带茶碗全都震翻,一个更好,先碰倒了榻前方凳,将大腿搁了一下重的,一 负痛,嗳呀一声身子一歪正碰在别人烟铺上,烟灯连两半碗茶水全灭,整个击碎。 当时一片玱琅朴答之声,加上满地臭汁交流,那一股子又腥又馊的气味便久占官毛 厕的哥们也耐不住,俱都纷纷掩鼻而出,互相一争路,这热闹就大发啦。 此事如要换上海、汉口等地人早骂出声来了,毕竟天津人有绅士之风,虽然起 心里不愿意,因对方是个堂客,在屋不便深说,至多说了句“这是吗事”。赵四也 跟着起哄:“你䁖䁖我这一身!”可是一到屋外,便骂了起来。别屋闻声出视,纷 问吗事,有一刻薄朋友见金五恰不在屋,正好说句便宜的话,给他伤主顾,以报平 日索账之仇,便冷笑道:“吗事。”这是本屋掌柜的财星照命。上了一位女财神爷, 是县长太太,在任上跟着老爷受老百姓孝敬吃得太多,跑这儿还席来啦。你䁖䁖去, 满屋金子银子都是这位大大给下的。我们走道碍脚,金银气大重,没法子出来躲一 会。吃不了别吃,鸭子翅子死气白赖足啃,又没那大造化,哪儿不好吐,单上这儿 呕来,这是吗事?一个堂客教我们说吗?” 且不说众人嘲笑,最难受的是赵四等伙计,不但不能出外避熏,还得赶紧拾掇, 以防掌柜回来发作。少章明听众人在外笑骂,虽觉不是意思,但也无法,只得装未 听见。阿细本没什病,把满肚子烟油随着隔夜食呕出了些也就平复,重又倒在铺上 装腔,指着马二说道:“都是他说方才吃的是剩菜,害我恶心,下次再也不吃鸿宾 楼了。”少章知黄七是外场人,满屋都是耳目,恐他走来听见,把阿细一只与汉玉 同色的纤手捏了一下,又递了个眼色道:“你自己受凉,胃口不好,怎么说人?我 这顿饭就吃得很舒服,一点没有什么。如与那些人同桌,不是一样吃么?”阿细道: “你哪晓得,我曾见堂情撤菜时把人家咬剩的往盘里倒,还有满嘴黄沿牙齿用筷去 剔的,什么脏人都有。”说到末句,胃不由己,又往上翻心。总算这次还好,没有 吐出,只干呕了两口,把一张灰白花容掺上点猪肝颜色。 马二本忍着臭气,拿了毛巾水盆和一块打烟板,坐在门侧椅上加工细做,洗刮 衣上痕迹,本来一肚子的冤气,反听阿细这一说,才知是为了自己的一席话引起来 的呕吐,不由心中舒服,自觉黄七求荣反辱,把县长太太得罪,以后难再亲近,小 夹袄裤虽有了污迹,成绩却是极佳,竟欲就势再加上几句坏话,立即接口道:“县 长别那么说。咱们是男子,可以眼不见为净,好赖香臭都能凑合。大嫂那是一个温 柔女子,千金大大之体,别瞧她有千斤重的分两,那只是一句古语,真要过秤,连 五十斤也不准够。素日吃的都是好东西,哪受得了这个?满打我不说,回到公馆三 层楼上也是准得还席,也就便宜我小子,刚花三十多块做这一身新库缎的夹袄裤能 够保住。你别瞧黄七请人吃折罗,当时省钱,解馋穷摆谱,蒙事,跟着足啃,吃倒 是好吃,他那一根枯柴插四根洋火棍的身子骨吃完喽也顶不住,他八十三天不上一 回茅房,单今个急碴,管保也是打嘴里往外拉,冲金盆罩影子,朝他妈屎堆里吐去。 你啦跟我是胃口好,不信你问大嫂,她早翻心啦。” 马二只顾连说带比,唾沫横飞,不料高兴得过了火,没留神立处地势较低,阿 细吐的臭食虽经伙计扫起,那些臭汁连同打翻的痰桶茶水依然会合,顺流而上,别 的伙计听他一说,全都笑得肚疼,没有觉察,赵四明见不说,等快流到马二脚旁才 喊:“马二爷,少说闲话,留神底下!”马二正得意忘形,先听头一句,猛想起黄 七不是好惹,先前低声向阿细卸底还不妨事,不该这么大声高嚷,他把少章看作财 神,已然下本,如知道背后扒他,一翻脸立是一个苦子,何况伙计又和自己不对, 少时非把话传过去不可。念头动处猛一着急,心神便乱,等想起赵四叫他留神,也 没看清脚底,口应了一句“吗事”,随着脚底发阴,又一着急,本应左闪,反倒提 脚顺着臭水来路纵去,蒲的一声踹在臭水汤上,溅得两旁裤单和夹裤上都是斑点, 心里一慌往旁便闪,这次倒是将新黄河正道避开,可巧地下正放着洋铁簸箕,里面 满是新扫积的秽物,又闹了一脚好的。赵四还说:“马二爷那么干净人,我们连喊 留神脚底下,非往脏的地间踹,我们两张床单也给脏了。客人躲在外边还没进屋, 又得另拾掇,等一回擦不行,单这么心急,守在屋里头不出去,瞧这一脚,这是为 吗许的?”马二低头一看,鞋已全污,裤腿上;日迹未净,新迹又添上了许多,急 得恨不能要哭。赵四已打招呼,不能怪人,只得强忍心痛气忿,和赵四借了一双破 鞋拖上,重又取水洗刷。 门外烟座还直说闲话,不时有人探头问:“赵四打扫完没有?天不早啦,我明 儿还有事啦。要不截,劳驾把长衣服给摘下来,剩烟给我,先上别屋里抽去。”赵 四和柜上先生先还敷衍说:“众位听清,多包涵吧,刚拾掇好,马二爷又找补上一 幕,这就得。”后见众人说之不已,恰有一个烟腻也跟着起哄,赵四便发急道: “吗事,你也跟着里乱?素日一腻就多半宿,就扫个地的工夫也等不及啦?及早挪 窝,我还是不留,掌柜的怪我伤主道,我听着,不就五毛钱的事吗?我们还起急啦。 给面子不懂得,非急得哑叭说话不可,这是图吗?”众人也真贱骨头,听人发了话, 反倒鸦雀无声,有的还充好人,故意高声埋怨说:“人家忙不过来,这又不是伙计 的事,咱们都是长座,彼此应当有个关照,为吗赶罗人家?还一翻毗,带累大伙, 都不够交情赛的。”一会收拾干净,换了床单,众人也就各归烟铺。 少章是早已听不下去,无奈阿细刚刚吐完,非还要再抽两口不走,只得勉强忍 着,一面朝马二道歉,一面又悄唤赵四,说有什损毁之物全归己赔,并令买一元水 果,请同屋诸烟友代致歉意。赵四看出少章是好座,大方,见他外场,笑说:“这 没吗,你啦又不存心,不用请客,我言语一声要得。”少章钱已拿出,便道:“那 么这块钱给你吧。”马二在旁看着红眼,越信少章好吃,把怨气消了好一半,自觉 以后油水甚多,重又高兴起来。赵四还真有交代,举着一块钱,大声嚷说:“众位 听着,周县长觉乎怪对不过众位赛的,刚拿一块钱,让我买鲜货请众位啦,是我说 本屋都是一磨熟座,没什么说的,谁也赶不及有个头疼脑热吗的,要请客,把今儿 过去,等下一磨,这磨办倒显小气赛的。县长把钱赏我啦,众位话可得听明白,人 家钱可花啦,哪位打算吃鲜货,我可还使这钱买去。”引得众人都笑起来。 人情都慕荣利,喜虚面,先见少章大模大样,凡人不理神气,都是烟友,单和 马、黄二人亲近,自己没法巴结,都打心里生气。阿细这一呕吐狼藉,正称心意, 于是乘机笑骂,闲言四起,归座以后还在窃窃讥笑。及听赵四代少章一赔话,立觉 对方以县长的身份,居然肯其行尊降贵,道歉赔话,这是多体面的事,当时怒气全 消,转想借此拉拢,没等说完,便抢先答话,直说:“不值当的事,太客气啦,我 们还没请县长啦,倒让你啦花钱,这是吗事?”有一跑布合的中产商人杨三,更是 受宠若惊道:“周县长真是好朋友,做阔事的人,行出事来到底两样,咱们没什么 说的;明儿晚八时还是鸿宾楼,我的请,众位连先生跟赵四都一块。”旁边另一烟 座插话道:“今儿这一档子就是打吃鸿宾楼吃的,你怎么还鸿宾楼?”马二正刷鞋 子,惟恐吹台,忙走过来道:“其实鸿宾楼整桌的是真好。杨三爷打算请客,我给 言语一声,准保满好。你不信问县长,他就爱吃那个翅于跟时子,上两大盘满让我 跟县长包了圆,到现在还想它。” 合着少章一块钱,把众人支使了个胡说八道,马二把前言忘个干净。先生接口 道:“马二爷,不说那是折罗吗?”马二急辩道:“这两样我瞅着不是,要不,怎 么味道真好啦!咱们不许不吃折罗吗?”杨三因少章已起座躬手谦谢,越觉面有荣 光,也没理马二,径走过去对少章道:“大太是南方人,要不咱们上通商饭庄吃西 餐也好,随你二位的便,明个不去,归为看不起我。你要不言语,通商可我真定啦 座。”少章知道越谦谢越乱,对方越固执越没有完,烟馆终非佳地,爱宠又闹了笑 话,反正明天不来,便笑道:“我刚到家,明天还要往中国地崇望朋友,杨三爷请 不要定座。我明天来了,一定奉扰就是。”杨三又叮咛:“千万明儿准来,咱们一 块吃去罢。”余人党杨三有了面子,有的埋怨杨三枪先,后日无论如何得由他请的, 有商量插伙请的,还有笑骂赵四大鬼,真能穷嚼的,七张八口,你争我让,室中空 气立时融和,喜气洋洋。马二满心欢喜之下,又恐别人给黄七翻话,于是挨个叮嘱, 少不得又吃众人笑骂几句。 少章见众忿如此易平,反给自己排出数日宴请,暗中好笑,虽再不受闲活,天 已到了十一点,阿细仍舍不得走。正在低声婉言劝说,忽见门帘启处,跑进一个油 头粉面,穿着华丽的少年,一进门往两旁烟铺看了一眼,便朝少章榻前跑去,叫了 一声“爹爹”。少章见是三子雄图,便问何事。雄图道:“爷爷早回来了,孙家也 打发人来说,让爹爹今夜过去一趟,越等爹爹不回,爷爷直生气,四妹叫我偷偷来 找,我把楼上下都找遍没有找到,后来才想起适才走过这里,见外面站着许多人, 屋里有人打扫,又有臭气,以为不会在此,没有进来,心想再试一回,果然在这屋 里,请快回去吧。”少章一听老父生气也发了急,忙催伙计算账。阿细知难再赖, 只得抢着狂抽了两口,将余烟带上,才行立起。 赵四笑嘻嘻过来道:“县长,你啦一共抽了十一块,带走两盒四块五一两,马 二爷晚饭后抽的一块又给你啦写上,还有大太借钱,六毛零三十枚,共合二十块零 七毛多。”少章身边还有余钱,便取了三十元钞票叫找,赵四将钱接过,笑道: “给你啦写上吧,给钱干吗?”少章“不用”两字还没出口,赵四已举了钞票高喊: “先生找钱,瞧人家这两位抽主。”一会找了九块二毛零五大枚过来。少章素来穷 大方,又当头一次进烟馆,在众人捧架之下,阿细又吐了个乱七八糟,便取了两块 连零钱递给赵四道:“我们在此闹了一天,方才又费了好些事,这两块钱给你们做 酒钱吧。”赵四接过笑道:“你啦已然赏给我一块啦,为吗还赏钱?”少章笑道: “那是单给你的,拿去吧。”赵四朝两旁烟座看了一眼,高声道:“周县长外赏两 块多!”柜伙齐说“谢谢县长”,全屋三个伙计都抢着给打毛帆,纷说“天还早啦, 县长跟太大多歇一会”,“县长跟大大明天请早,我给你啦打烟泡等着”,杨三等 烟座见了越认少章是阔人,纷定明后日之约,务必赏脸。马二更表殷勤,拿起布掸 朝少章身上便掸,合着他是没忘了他掸穷衣服的习气。少章心乱,懒得答理,只是 没口答应“好好,谢谢”,率了雄图、阿细一同起身。 众人好些都送到楼梯口才回去。刚一转身,便纷纷赞羡起来,都说:“瞧人家 这抽主,赏钱零花都够小烟馆一天卖的,这一个月得多少钱?烟馆有这么一位就够 啦开销。”金五道:“他公母俩跟我还真不含糊,说吗应吗,一点架子没有,足面。” 也是彼时物价便宜,各烟馆中极少体面绅宦足迹,连个中等商人多以下烟馆为耻, 除却下等社会,便是败家破落户口中子弟,不似今日什么样人都有。偶然来了一个 像样的便诧为仅有,众口宣腾,惊奇不置。后来民智进化,惟以物质是尚,人乏羞 恶之心,政商各界来者渐多,于是此中人便以烟馆藏龙卧虎自豪,实则人有一分精 神,始有一分事业,一旦染上嗜好,至少体力先费了一半,真龙真虎决不会跟烟馆 打连连。就算是个龙虎,也是个无云失水、缺爪没毛的僵龙病虎,早已失去兴云致 雨、生风拔尘之力,有何用处,何况还不是呢。即以作者而论,如果长着半片龙鳞, 一根虎毛,也不会知道得这么详细,来耍这枝穷笔杆骗饭吃了。 且不提众人议论纷纷各有打算,少章父子同了阿细刚走到楼梯,便见黄七同了 一人在楼侧甬道旁,口里用极下等鄙恶声音骂着:“马二王八蛋造的,楞敢背后扒 我,这一磨我要让他吃上,我他妈天津卫不混了。我倒瞧他好赖算沾上点线头,赏 他吃一顿便宜饭,敢楞大岁头上动土,完事,我要不砸折他大腿才怪,你瞧好的吧。 老家伙看去还开窍,那破娘们瞧着就不得人心,属他妈电线杆赛的,又瘦又干,脏 的顺袖口往下掉斗泥,白绸小褂穿的跟地皮一个色,还混充他妈干净,真会听马二 的穷嚼,把顶好的鸭翅子当折罗,足他妈的穷呕,你说说,下馆吃飞菜,没有十足 面子行吗?” 那人是同屋一个穷烟座,想是阿细吐后,假说回家,赶往茅房和黄七报信献殷 勤的,自然随口足一恭维,黄七越发有劲道:“兄弟,你瞧好的吧,不出三天,马 二这小子就得现世。我这时候要回屋,那属吊死鬼的臭娘们吗事不懂,当不住许来 两句不是人话。她也不想想,萍水相逢,又长他妈那个德行,我认识你是老几,凭 吗请你下馆,鸭子鱼翅足招呼?别管是折罗,是柑水,你花钱啦吗?七爷向例不受 闲话,当时不便跟娘们计较,就许马二这小子招呼上这块肉,还怎么吃?明儿我一 早先上老小子公馆里去,我先䁖䁖是吗排场,再往前进步。对于今儿这一档子装不 知道,我先给他破开,给调到别处里去,咱们是慢工出细活,不跟马二邪不要脸, 仗着他身大力不亏,有个臭人形架子,能耍两枪净走脏的,不论娘们长相,是人是 鬼,总往屎盆子上招呼,满打吃上,也不地道。你不是金五不肯再赊没过足瘾吗? 七爷我素来厚道,跟我上别屋里去,先来五毛,马前点抽完,到那屋探个头,看那 公母俩走啦没有,我回屋去穿衣服,回头咱们是三泉涌,一人二十,各馅饺子夜宵。 往后你瞧好的,七爷厚道人,决不能巧使唤你。咱们顺那边上楼,你䁖着点,今儿 别让那公母俩碰上。” 少章一则回家心急,不愿和黄七再多周旋,又恐阿细不知轻重,为了适才一吐 当人发话,彼此难堪。一见黄七似往楼右走的神气,便把脚步止住,想等人过后再 下去。及听语气有异,侧耳留神一听,分明是想扒自己当胖肉吃,痛恨黄七扒他坏 事,不禁大惊,恐下去遇上,只得往侧一闪,退上了两步。阿细偏不知趣,还说: “那不是请我们吃剩菜害人的黄七爷?”少章忙拉了她一下,摇手不令再说,总算 上下人多,黄七又说在起劲头上,没有听去,只是说个不住。少章越听越惊心,又 惦记回去,出路不熟,上下两难,正想询问雄图还有别的出路没有,麻杆打狼,两 头害怕,黄七也是怕与少章相遇,改向别路走开。 少章匆匆下楼,到了街上,想起今晚事由阿细进烟馆而起,自身官事未了,又 沾上两个混混,最糟是阿细什话都说,住处已被人知道,便自己明日不去烟馆,人 家也会寻上门来纠缠,伤财事小,万一机密泄露如何是好?越想越烦,忍不住对阿 细道:“下回这烟馆不要再去了吧。”阿细正为回家不快,一听便有了气,把脸一 板,怒答道:“怎么去不得,这里烟馆多讲究,又不比南边的燕子窝都是流氓下作。 你没听他们说,掌柜有面子,烟座都是上等人,不三不四的进不去么?我这回怕搜, 那根象牙枪没有带来,只他们的枪过瘾。又听大少奶说,阿爹每日要到孙家教书, 有这好一个抽烟的地方你又不叫去了,我还没有问你,你把我钱拿去运动差使成功 没有?怎么到天津这久家都没有回,莫又拿我钱住堂子吧?” 少章早打点好话头,暗把雄图扯了一下道:“我运动差使,原为同你在外边住, 怎么能回家让爹爹知道啦?我见孙伯岳都在晚上爹爹回家以后,他要不知我在天津, 怎会打发人等我?”雄图知乃父闹鬼,在旁帮腔道:“刚才孙家来人还说,前天和 爹说我的事有成的望,爹爹今晚如去不成,明天务必过去吃中饭,还请得有爷爷。” 少章更得意道:“你听是早来了不是?也许就要成功。该死的阎老西偏在这时和我 作对。今天甄慕甫由北京来给我送信,说起山西侦探到长发栈捉人,我担心极了, 知你必来,才回家打听,说你在新旅社,等寻到你,又遇上两个混混,挨到如今, 多少话都没和你说。这些人都惹不得的,你刚才没听黄七在楼下说那些话,就不全 懂,也该听出他是什么居心,如何还去招惹?”阿细道:“那黄七长得鬼头鬼脑, 我一看就知不是好人,害我这时想起还是恶心,明天再去,我们不理他,有什注意, 又不是我们叫他请的?像马二爷、杨三爷人倒不错,我把人家衣裳吐脏,连句抱怨 都没有,你又答应人家请我们,不去好意思么?”少章见说不明白,知她疼钱,便 道:“莫说他们都是下等社会,不配和我们交往,现在好事还没到手,又吃官司, 你有限几个钱哪经得起这花法?在家里抽不但省,还没有是非。我们总往外跑,万 一遇见山西来人捉了去才糟呢。我想法子把那象牙枪给你取来好了。”阿细胆小, 再一想,今天用了二十多块,虽然少章出手,都是自己的钱,如在家里抽,至少烟 灰总可落下,并且熬烟有灰掺上怎么也便宜一半,方不再争持,心中尤自恋恋不提。 相隔路近,三人连车也未坐,一会便自到家。少章进门,便听老父在二楼发怒, 忙令阿细暂往媳妇房中听信,正要上楼,雄图回顾阿细不在,便笑嘻嘻低语道: “爹爹身上有钱,给儿子十块钱买衣服穿吧。”少章心乱如麻,知他意在要挟,说 了句“没出息的东西又拿了嫖去,爷爷知道打断你狗腿”,随说急匆匆摸了一张钞 票递与雄图便往上跑,还未把楼梯走完,益甫自己听出,怒喝:“少章!”少章忙 喊:“爹爹!”随即拿出平日的作派,两眼含泪,赶进房去,朝益甫面前扑地跪倒, 口说:“儿子不孝该死,累爹爹担心!”随即涕泗交流,抱膝放声大哭起来。益甫 家规素严,在孙伯岳家闻说儿子因为亏空公款由山西逃回,钱却从未向家中寄回一 个,当时急怒交加,一面托伯岳设法挽救,忙即赶回,到家一看,儿子不在,众孙 男女辈还不敢照少章行时所说“有同来友人,请少章和所纳土娼阿细吃饭未回”的 活,只说爹爹说有要紧应酬必须前往,饭后即回,也许为了山西之事。益甫本来文 章治吏俱是好手,前在江南有循吏而兼能吏之称,尽管儿子不肖,心中痛恨,七旬 老人膝下只此一个垂老儿子,父子情深,终是顾借,又不知乱子多大,亟盼相见, 好为商量画策,设法挽救。一听到家才落脚便走,也没赶往伯岳家中相见,仍是当 年钻头不顾尾荒唐情景,本就加气,先还以为少时即回,竟是越等越没影子,心疑 少章同了友人又去嫖赌,正在发怒,着人去找,还没想到阿细身上。 少章五女淑薇年小聪明,素来心直计快,因恨阿细昔日初进家门,便端晚娘架 子,仗有祖父在堂,虽没有被她压下去,受虐待,可是有时向老父要点衣履花粉零 用,无一次不被破坏,知是未来家庭祸水,早想告她一状,一恐祖父生气,二恐累 着父亲受责,思量了一会没有出口,乃见祖父连三追问,兄姊嫂于已穷于词,无法 支吾,又听黄氏说起阿细死守烟馆不走,料知乃父定又吃她伴住,不肯回家,害爷 爷生气,越想越恨,一面急催三兄雄图快去寻回,一面跑上楼去向益甫告发,说那 请客的是爹爹同来朋友,爹爹托他有事,还请得有阿细,不会到堂子里去的,孙女 已告诉三哥找去了。益甫为人方正,本就痛恶阿细,闻言猛想起人说少章历署好缺, 家未寄钱,怎会亏空?土娼有什好人,分明阿细随在任上胡花乱用,累得少章如此, 益发怒上加怒。一见少章推门跪倒,气得乱抖,随手拿起身侧手杖,大喝“不孝东 西”,刚打下去,瞥见少章痛哭流涕愧悔之状,不由心肠一软,手一松,手杖便掉 在地上,也忍不住老泪纵横哭将起来。少章更会做作,号哭起来:“儿子罪该万死, 悔已无及,便爹不打儿子,儿子也要自请重责的。”随着随拾起地下手杖向臂上乱 打,又爬起身要往墙上撞去,吃众儿女拦住。益甫喝道:“不孝东西,做出这样丢 人的事!回家不说商量,如何了局?乱哭乱闹就有用么?还不滚过来听我说话。” 少章知道老父意已少解,又见那老泪纵横、双手抖颤之状,想起自己十数岁起 便做阔少,以家世和老辈亲戚故旧的援引关照,哪一样也该早发,只为嫖赌荒唐, 无人信任,全凭一点老亲老友的交情,行年五十,仅仅做了两任县知事,平日狂嫖 滥赌,钱未往家拿过一个,反累得七旬老亲跟着受累受急,不禁天良发动,竟由做 作变成真个伤心,由号啕大哭变为呜咽、悲泣,一边揩泪收风,走到益甫身侧侍立, 兀自饮泣不止。益甫道:“你事情已是做了,单是悔恨痛哭有什么用?事情我还不 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亏空?实在多少?还不快说。”当有众子女接过下人打来 的手中把递与两老祖父擦了。 少章哪敢明言实情,只得把烟馆里想好的一套话呜咽着说了出来。大意是说: 阎老西在山西厉行新政,民怨沸腾,自己不合为民请命,屡与当道争执,致触怒权 要。自知不安于位,又以缺况清苦,每月极力撙节,只能敷衍,不比金道坚在任, 将来还有调剂。本想挂冠引退,回家侍父,只为上半年县境蝗灾,继以大旱,为本 爹爹爱民之训,惟恐报灾公文往返须时,灾民难以全活,不合一面报灾,一面从权, 私挪了两万元公款充赈,欲等赈款领到再行弥补,这事办得极严密,手法也极巧, 老西要买民心,已然电令,准在地方税款项下先行动用,本无问题,不料被仇人赵 子龙知道,设计中伤。始而示意财厅百计挑剔,后竟借词推翻原案,勒令赔偿。日 前闻有撤任押缴之信,才逃出来,打算到京找伯岳设法,没有遇上,次早山西侦探 便往长发栈捉人,总算祖宗保佑,没被捉去等语。 益甫闻言,只是留神静听,听完想了想,冷笑道:“阎百川大行新政,原也有 些切中时弊,只不过不应操切罢了。你随我在任上多年,便听也该听会。以我热肠 尚且不行,我去以后,换来一个专为奉行公令,升官发财,视民无关痛痒的人岂不 更糟?既已知道,无论如何委屈为难,除非病死或是遭了大的公过,当时去任,俱 应把它做完,才对得起以前所享的民脂民膏。如只一听于民有害,办他不动,便以 求去鸣高,只顾一时好名,却不想你已洞见症结,多留一天还可为老百姓多尽一点 力,少减一点冤孽,否则后任见你已为此去职,事情更在必办,甚或讨好上峰,变 本加厉,老百姓除却疾痛呼天,终敌不过官家势力狡猾诱迫,只要当官会使权诈, 循序而进,不操之大急,多大苦痛也不致于激变。 “令发自上,当然主持,无从起诉,我之不办,只为良心上问不过去,并非一 定是办不到他能办到,便显我是庸懦,结局只为一念天人之分,他因承颜希旨,残 民奉上,副了干员能吏之名,我则成了不谙政体的废物,两两相形,不特民救不成, 反阻自己升迁之路,遗害而去,正是造孽无穷。后来的人如再以残民得邀宠眷,自 必引为得计,他官运越亨通,人民越受害,又给国家人民多造出一个贪官污吏,这 间接之孽岂不又是我造的,以孔于之大圣,于上大夫下大夫一级之差,尚有循循侃 侃之不同,没听说遇事便去硬顶的。老老实实做官先是为了自己禄养生活,其次才 说为民。因为我的禄养生活是由人民身上血汗来的,所以必须为他效忠竭力,一遇 上事,不给他出头作主,丢下就走,既失职亏心,还坏了自家的事,岂非蠢极! “我前在天台任上,业已调回乌程旧任,新任已到,眼看漕粮斯上,早接任一 天便可得好些利益,只为蔡阿四一案我已布置就绪,本是极难办的事,我还须亲身 上阵冒险。盗犯凶横,人民畏如豺虎,本县无人告发,上司也无行文,原可不问, 至多暗嘱后任小心了事。我因他是冒充富户的积年大猾,徒党众多,后任文人庸懦, 我如下去,迟早养成大患,为此强迫后任甘以上月官俸陋规让他,使其暂缓十日接 印,一面照原定计策行事。后任疑我闹鬼,有什亏空须要弥补,几乎和我反脸,终 于我把天台二三十年大害除去才行交卸。我因新任十日前受了不小的气,把功让他, 他还不敢承受,经我力说,才作为我助他成的功。届时倾城人民香花礼送,热闹情 景你是亲见的。彼时如稍畏难,据盗犯口供,他已将勾通海寇意图大举了,日后闹 出大乱子来,百姓遭殃,后任不了,我这前任失果之罪一样也是难免。身是亲民之 官,真不知道,或是俗习相沿,积重难返,一时难于更张,那还可恕,如遇上新生 出来的民生疾苦,不为办理完善,那便该死。 “我并非好发议论,只为初听你亏款潜逃,不知乱子多大,本想问明,和你商 量,谁知你说那些话都叫人难以置信,多么胡来的上司,公事只管挑剔,断无出尔 反尔之理,挪用公款办理急赈一层更是荒唐。我自你到任以后,屡次叫你把辕门抄 和居官日记寄来,回信总是支吾。去年我托人在山西订了一份官报,日常留心你那 一县就没有报灾一案,我知你做错了事不敢和我明言,再多追问徒自生气,好在事 情我已料出多半,你年已半百,儿孙绕膝的人了,我也不愿使你难堪,你只清夜们 心多想一想,明早一个人去见伯岳商量去吧。他为人义气,适才听我一说,极愿帮 忙,你不管多难的事,趁这热火头上务要尽情吐露,不可隐饰一句,人家才好想法。 此时怕丑遮掩,日后生出枝节,再求人时就厌烦了。这是人情,要人帮忙只是一次 痛快,明是八分难,你说成十分,他以九分之力办完,心都舒服。明只五分,藏起 半分不说,他以五分之力办成,就显吃力耗费。再过一点,便生厌恶。这先之见最 关重要,你们交厚,什话都可以说,老朋友埋怨几句也无妨,务要通盘托出,使他 明了。含糊繁琐最为误事。” 少章见老父说时频频叹息,知道假话明被识破,只为老年,父子情深,不肯逼 问,故意扯些闲话,又令明早先和怕岳商量,以免同去当着老父不便吐那难言之隐, 委曲矜全,用心良苦,益发愧悔交深,诺诺连声,不敢回答。益甫更不再想前事, 只说些京津戚友的动静,并诫少章不可在外乱跑,虽是租界,也应留神。少章一一 应了。少章始终没敢提起阿细同来之事,益甫故作不知,也没有问,一会夜深,少 章请父安歇,服侍睡下,同到楼下一看,卧室已然腾出,阿细躺在床上,独对着一 盏半明不灭的烟灯,满脸泪痕,.正在发愁,少章看了,又是一分怜惜。回顾众子 女道:“我近来年老多病,烟是不能不抽,细姨娘每月服侍我熬夜,也抽几口。你 们年纪都不小了,应该知道轻重,不要告诉爷爷去。我明早还有事,叫雄儿一人先 等一会,都睡去吧。”众子女向少章道安走出。 少章把烟馆所遇告知雄图,令嘱下人无论何人来找,俱说没有这人,雄图领命 辞出。少章又去安慰阿细,阿细道:“你看你家这些少爷小姐多厉害,走时向你请 安,对我连句话都没有,暗底下便唠唠叨叨数说起来。”少章累了一天,人已困极, 刚敷衍完了老亲,又要敷衍爱宠,更恐说之不已被子女们听去惹出事来,只得再四 婉劝,分述利害,好容易将阿细鼻涕眼泪劝好,横在铺上。睡不多时,忽听雄图在 门外低唤:“爹爹请起,爷爷问了好几次了。”少章惊醒一看,天已十点,大惊爬 起,赶忙开门,一边忙着洗嗽,一边抽烟,偏是阿细昨日劳乏,抽烟太多,夜来虚 火上升,只顾说小话,天亮八点才合眼,一睡便和死人一样,再起不来。少章连唤 不醒,只得自抽,枪又干空,子女都是外行,胡乱抽了七八回,潦草过瘾;益甫知 他已醒,着人唤了两次,不敢再延,上楼问罢早安,便催起身。少章推说解手即去, 重回房内抽了两大口,再三叮嘱众子女,务要看自己面子善视阿细,才行上车往孙 伯岳家赶去。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