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报却一时仇 厅长快心 受尽千般苦 囚徒拼命 正在越想越高兴,忽听上面有人向看守说:“你快把地害子门打开伺候着,人 一会就到,那锁已老没使了,省到时一个迟误。这位大爷性急,惹翻了不是玩的。” 马二闻言心中大动,细砸滋味,极似外国人要来看人,否则过堂之时早过,如过夜 堂应当把人提去,如何自来,叫把牢门打开伺候?又说大爷性子急怕惹翻了,越想 越料前日看守之言应验,喜得心里乱跳,不住口暗中念佛,这就好了,到底还是外 国人办事认真,够交情,连大礼拜晚上都不论,楞跟老杨要人,还得亲自查验到底 优待没有,这样待人往后非跟他多卖力气不可。方自胡思乱想,皮靴声已自石梯走 下,随听开锁之声,门仍扣住未开。如在往时,马二早已涎脸探询,因见看守正是 昨晚打人的一个,又恨又怵,又以此事已然十拿九稳,反正少时便见分晓,何苦再 去求他?暗骂看守兔蛋可恶,前黑啦狐假虎威,差点左手指头全折,如今伤还未好, 少时外国人一来,我便当着面告上一状,弄巧就许叫我把这小子带回工部局去,由 我拾掇,报仇泄恨。想到这里,不特没有打听,反假装着捉虱子,脱去小衣褂披在 身上等着,想将身上伤痕现出与外国人观看。 刚打算少时见了来人如何表功告诉,猛听传呼“厅长到”,跟着一连串皮靴奔 走之声由远而近,暗忖半夜三更,厅长万无光降囚牢之理,非他妈陪了鬼子来不可, 我这还得装着一点,念头才转,刚哼了两三声,来人已自走下。门开处看守同了四 个持手枪的卫士首先抢入,进门看守先喝了声:“兔蛋快滚起来,厅长来了!”马 二暗骂:“兔蛋还要狐假虎威啦,待一会就要你好看,二太爷先装一回孙子再说。” 半惊半喜,以为这就快要好了,假装害怕,刚应了一声站起,杨以德已同了一人走 进、马二一看,随来的是个西装少年,却不认得,心还疑是工部局派来的高级职员, 便朝来人分别鞠了一躬。杨以德笑对那人道:“你看着点,药箱带来了没有?”少 年笑答道:“药箱现在上面,昨天不知道厅长是什么意思,以为给寻常犯人治病, 又赶出诊事忙不在家,现在说定,准按日期奉陪好了。” 马二才知少年是个西医,杨以德还是想将伤医好再行开放,不禁着起慌来,暗 忖:“你这好意思我不能领,早点放出去多好。”心里想着,脱口叫了声“厅长”。 杨以德笑问何事,马二道:“厅长待我天高地厚,不过小的那天虽然挨了几下,仗 着这副身子骨,没吗。有这两天全养好啦。你啦请大夫给我治,还得花钱吗的,我 看不用,倒是我家有八十多岁老娘,怪惦记的,再说我又是个孝子,不如你啦把我 小子早点放回去满好,你啦这份意思我也满明白,见了外国人我一定美言几句,决 不能提你啦打我的话,谁叫咱都是中国人啦。别说没吗,就把小子我打折胳膊掉腿 的,也得向着你啦这一头,决不能给中国地找麻烦。你啦真要体恤我,赏点医药费 吗的那倒领情。不赏也行,要叫我在这儿养伤,你啦花钱,我小子还难受。承你啦 美意,前天还下命令改为优待,叫实噗还不如不优待啦,就吃的还凑合好一点,也 不如在外头。瞧这地吝子里头有吗?连块板都没有,满地尽迸虱子,看守老爷们张 口就骂,举手就打,满没照你啦意思办事,这要待长了,非折腾死不可。你啦又跟 外国人签过字,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小子一条狗命死活没吗,可是话得说回来, 人总死在警察厅里头,外国人不知道怎么死的,必要办照会交涉,一赔款就多少万, 谁也了不了,别跟庚千年一样,岂不给你啦找啦麻烦。最好还是给两钱由我自己养 伤去,再不放心我能给你啦起誓,我到家一忍,是人不见,多会把身上伤养好再见 外国人,你瞧怎么样?”说时,旁立诸人两次想要呼斥,俱吃杨以德摆手止住。 马二见杨以德满脸笑容,以为说对了心思,自觉这样给他叫明倒好,便一个劲 往下说去。说完,先听西医对杨以德笑道:“这人简直神经错乱,无怪那日敢对厅 长无礼。”马二接口道:“大夫你啦不知道,没告诉你那天多喝啦几杯早酒让鬼催 的么。要不介厅长乃父母之官,比县长还大,宰啦我也不敢。咱是揭开这一磨再看 下次,小子我出去对于厅长这份意思必有一份人心。”还待往下说时,杨以德笑间: “你还有什话说没有”?马二道:“报告厅长,就请你啦放我出去,赏不赏的没吗, 好在我跟外国人也能要个三头五百的,你给他给一个样。”可笑马二死在临头,还 想乘机弄上一笔养伤费再走。杨以德笑道:“本厅长决不能失信于洋鬼子将你枪毙。 可是你要回老家还得些日。这位王大夫便是本厅长专为请来给你长期治伤的,你少 时有什伤痛可对他说。”马二也没听明语意,便忙争辩道:“我说不向外国人说, 实实不假,厅长别不放心。”话未说完,杨以德倏地面色一沉道:“你这混蛋倒想 得好,可知公事已完,我的私仇还未报呢,哪有如此容易!” 马二刚听出口风不妙,杨以德已将身上长衣脱去,喝声:“拿来,给我抓!” 门外应得一声早奔进一人,手里持着和前日过堂一样用水浸了的麻鞭恭身递上,同 时旁立卫士便如狼似虎赶将过来,抓住马二衣领恶狠狠往下一扯,随手扔向旁边。 马二因想向外国人诉苦看那身上伤痕,将衣服脱下披在身上,这一来倒是与人方便 自己方便,否则衣服既要被人扯碎,还得挨上几下。话虽如此,杨以德依然没有省 劲,该使多少力仍使多少力。马二因上来没有认清来意,话又不曾听出,见对方笑 嘻嘻突然翻脸,摸不清是何原故,只当把话说错,刺中了对头心病,当着好些人面 子挂不住惹下来的乱子,急喊:“厅长开恩,我说错啦,愿意伤养好了再走,你啦 千万别打我。”话才脱口,杨以德早奔过来,骂声“王八蛋”,扬鞭就打。马二身 上的伤还未愈,有那见血的也只刚结疤,如何禁得这一阵乱抽?一鞭挨上便痛彻心 肺。十来下去过疼得满地打滚,急喊:“爷爷,打死我噗!”先还夹着几声“嗳呀”, 到了后来,直似待杀的猪狗一般随着鞭声惨嗥不已,西医早已避出,室中只剩杨以 德和四卫士,一个持着麻鞭准备换用。马二为了护痛闪打,在地上往来乱滚,四卫 士一人把住一头,滚到跟前,便一脚踢一溜滚。杨以德双鞭交换了好几次,直打得 马二急痛攻心,声嘶力竭,快要断气。打人的也自累极,才行掷鞭住手。当有随从 由外走进,递上手中把,杨以德擦了,穿上长衣,将西医唤进房来令其验看,问要 几日方愈。西医皱了皱眉头答说:“虽是浮伤,但肉多糜烂,如要通体见好,少说 一星期。”杨以德随即含笑点头,率领卫士走出。西医忙命从人由上面取下药箱和 方桌椅子、清水,令看守和助手将马二扶坐椅上,先给他消了毒,然后上药。 马二体气坚实,尽管身遭毒打,一息奄奄,一会便将气缓过,心还在盼仇人不 会要命,日前受的是公法,如今私仇也被报过,想必伤好便可出去。见那西医与前 日人性不同,见自己打得这重,大有怜悯之意,治得也极尽心,用药甚多,毫不模 糊,不禁又生希冀,乘着看守外出,哀告道:“院长大夫,你啦积德治得大好了, 我小儿这辈子也忘不了你啦好处。我也是自己该死,那天喝醉了酒,惹这大乱子, 刚来就过了一个热堂,今儿又是这一顿苦打,运气赶的,有吗话说。我瞧你啦跟厅 长是好朋友,他打完啦人并请你啦给治,想必总有一个交派,你啦知道我几时可以 开放吗?·我家实有八十多岁老娘,孩子有好几个,娘们年纪轻,长得俊,我是真 放不下心去,打算请你啦跟厅长美言两句,他的讲话公事已完就剩私仇,今个私仇 他也报啦,外国人又签过字,不能要我的命,今儿这顿打你啦瞧见,就拿我那天对 他也就啐了一口唾沫,说啦几句闲盘,把他副官带到局子里去押了一会,也没人难 为他。报仇报到这份上也到头啦。要打算给我治死,外国人也不答应。我知道他怕 外国人知道,想请你啦治好伤再放出去,这个不必。我刚没说吗,都是中国人,咱 不能行那个事,眼时只放我走,万事皆休,挨打我认啦,伤没养好决不见人,彼此 都好。其实他想不开,见了外国人,不全在我这张嘴吗?伤好不好的有吗关系?你 啦要能劝他把我及早放回去,不但我对外国人没吗话说,日后你啦要到下边开个医 院吗的,我必有一份人心,非但保护没人敢跟你捣乱,我再向本岗住户一提,这院 长是我好朋友,谁家有病人要不上这医院瞧去就是麻烦,你想想这是多少人?不是 我吹,甭别的,就凭我一句话,你这医院准得会阔起来,那财就来得多啦。” 马二真个冥顽不灵,始终迷信着外人势力,自还以为势迫利诱两下兼施,说话 得体,哪知这西医虽是留学生,却最恨为虎作伥的洋奴,先听杨以德说马二倚仗租 界势力,侮辱中国官吏,如何可恶,必欲置之于死,又目睹那等毒打,心觉罪不至 此,还以为处置太过,颇动恻隐,及听他这等说法,平日鱼肉商民可想而知,心中 立生厌恶,冷笑道:“我虽自开医院,兼充本局官医,给你治伤乃是本分,公事向 不过问,不过照你为人说话均有取死之道,这打不止一次,以后小心本分,逆来顺 受,也许你的命大,对头日久气消,保得一命。我也不想仰外人鼻息,到祖界上去 开什医院,你自静养听命吧。”马二一听还要挨打,惊弓之鸟,心胆虽寒,仍不肯 信道:“院长,你别玩笑,再打一顿我就非死不可了。他跟外国人签过字,不能不 能。”西医笑了笑,也不答复,径率助手走出,看守便将桌椅取走。马二再四央告 求他留把椅子,白吃辱骂一顿,也未办到。周身是伤,坐卧两难,那罪孽就大啦, 站又站不住,没奈何只得咬着牙关将伤势较轻的半身朝下,倒卧地上,尽管自恃外 人护符,不致危及生命,不信西医所说,心中终是怙掇。 果然挨到第七天上,伤刚痊愈了大半,灾星又自临头,这次不是杨以德本人, 来的便是前被他打骂带走的随从副官,照样又挨一通重的,并有一同伙帮忙。马二 还不自悟死期将至,以为受自己凌辱的还有一个汽车夫的仇未报,至多咬咬牙再挨 上一顿总可了事。前半倒居然料中,第三次伤养好,拼着这一顿,恰巧那汽车夫为 人心软,打得并不甚重,方自心喜。汽车夫因他挨打时跪地哀求,动了恻隐,竟拿 真情说出,马二这才知道,杨以德不但安心要他的命,并还使他受尽毒打,活活打 死,对工部局签字乃是手段,早准备下应付之策,而外国人自从将他引渡以后,休 说人来交涉,连电话通没打过一个,分明当时袒护全为他租界上的威势,足见纸老 虎戳穿,唬不过去,人已交出,便死活任便。好在是中国人,死多少也与他无干, 优待的话乃看守开玩笑,并无其事。头次的医生和食物俱是对头意思,为的是他多 吃一些养好身子,多打些日子解恨,并无人来托情。等那日随行的小车头打过,便 由对头重新下手,每隔三日一次,直到打死为止。 马二一听,连急带怕,加上新旧创伤,当时吓晕过去,醒来便神智失了常态, 终日自言自语,哭笑非常,自认生平坑蒙拐骗、巧取豪夺以及种种淫恶穷凶的罪孽, 起初看守还打骂喝禁,发现人已半疯,也就不去理他。后又挨了几顿毒打,受尽楚 毒,无如命长、又没自杀的勇气,吃仍吃得多,只苦挨着。因是打怕,不等见人, 只听“厅长”两字便吓得浑身乱颤,跪在地下磕响头,直喊饶命。最后一次神智忽 清,算计明日便该受刑,抚摸身上鞭痕稠叠,己无完肤,悲凄之余,忽想起生平罪 恶大多,自作自受,遭此恶报,不由天良发动,悔恨万分,自用痛手打了一阵嘴巴, 跪在地上念佛,念了一夜,连饭也没吃。看守都当他是疯狂,也无人理会。等挨打 时,杨以德一进门,马二想是刺激太过,神经错乱,由半疯变成真疯,始而和老鼠 见猫一样惨嗥乞命,身子直往后退,等杨以德一鞭打下,忽然怪吼一声,一个饿虎 扑食,当见扑去。马二自来怕凶,每次受刑俱似待宰猪羊,只会哀号惨叫,战兢兢 任人踢打,满地乱滚,从没反抗过一次,从上到下都道他是孬种,松骨头,只管随 有四名持枪卫士,只是摆样,兼充扒马二衣服,把住四角示威,不令满屋乱滚,做 梦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反噬。 马二被押已有三月,虽然挨过二十多次毒打,体无完肤,臂腿等处已然糜烂见 骨,因十天过后烟瘾去掉,食量越来越大,体气本强,又是全无心肝,一味总盼难 满出去,既恐掉了膘,又想身子结实才能挺刑,所以气力仍在,这一声悸亡魂,情 急成疯,其力更大,杨以德当时吃他抱了个结实。其实马二并非是想和对头拼命, 只为神经错乱,挨打时心里害怕,一急一迷糊,眼前一花,误把对头看成朝夕悬盼 工部局派来救他的鬼子,一面猛扑上前将人抱紧,口方乱喊。“外国人快救我走, 他们打死我了!”旁立卫士一见厅长被犯人抱住,当着情急拼命,俱都慌了手脚, 一句也未听清,蜂拥上前,投鼠忌器,不敢开枪,一面撕掳,一面用手枪把乱打。 马二失心疯,见状越发情急,抱得更紧,嘶声急叫,口中臭唾沫喷成白沫,死也不 放,急得杨以德也顿足大骂混蛋,乱成一堆。最后还是一个卫士聪明,见马二力大 如虎,分解不开,倒举枪把照准脑门心猛力一下,这才打闷过去,不再动转。人仍 紧抱未放,又是四人合力才行扯开。总算马二没有伤人之心,又是拦腰一抱,只将 衣服撕破了些,受了一场虚惊。杨以德自是大怒,喝令:“与我救醒转来重打!” 卫士领命过去一看,业已脑浆流出,死于就地,只率罢了。 杨以德也真能干,当晚不令抬埋,先给工部局打一电话,令其转饬马二家属领 尸。工部局因以前签得有字,闻说人被打死,大是不快,立即命人来办交涉,质问 为何不守信约。杨以德闻说来了洋人,亲自出见,把脸一沉,令翻译回复道:“犯 人可恶,屡次不守规矩,日前并对长官行凶,已照中国法律处治。前订条约只是不 得枪毙,并无不得打死字样。如今尸首尚在,并未枪毙,不得谓之违约。贵工部局 选用中国匪人在租界鱼肉乡民,侮辱官长,死有余辜,如今依法处治,贵局不细查 前订条约,为一匪人冒昧出头交涉,实为遗憾。”外国人原想马二死得可怜,想给 他家索笔赔款,以示待人厚道,显他租界权力,不料反碰了一鼻子灰。明知上当, 无话可说,只得红了脖子回去拉倒。马二算是结果,黄七将来也自另有交代。 那周少章自被山西来人捉去归案以后,阿细因自己钱已用得差不多,年老色衰, 如若回转南方,嫁人是决无人肯要,再做土娼行业管保连鬼也不会上门,又有那大 烟瘾,不消半年便须流入乞讨之中,倒卧街头而死,想来想去无计可施,深悔由山 西初逃走时应该带着那几千元私房逃回杭州,至不济也可活上几年,何致闹到这等 进退皆难?连哭了十好几天,最后被她想好一条苦肉计,将余钱找裁缝做了一身粗 布衣服穿上,壮着胆子跑上楼去,跪在益甫门前痛哭不起。 益甫本极恨她,因少章留别的信写得异常沉痛委婉,再四苦求,说阿细平日如 何服侍周到,就有两口瘾也因前年侍疾所累,不能怪她,务求老父转饬孙男女家人 格外优容善待,不可令其失所。益甫晚年来只此独子,一想媳妇早死,儿子年已半 百,身边无人,只此妇是他心爱,现在难中,不知何年月日才可营救脱出,家中也 不多此一人,又长得活鬼一样,想必不致于闹什么笑话,莫如养在家里,免这不孝 子心中难受。一面给少章去信答应,一面令孙女儿转告阿细安分守己,不可出门乱 跑。抽烟一层只作不知,也未禁止。这时见她突然上楼长跪痛哭,当是不耐孤寂想 要求去,情出自己,当然乐得打发,便问她是何心意。 阿细痛哭流涕说:“少老爷待阿细情深义重,感如切骨,自闻被捕之信,心如 刀割,无如身是女子,替他不得。昨天听四孙小姐说,少老爷山西来信,因孙总理 托人发生效力,并未作寻常犯人看待,现已改交浮山县看管,单拨三间屋子,还准 用人服侍,只等公款交出便可放回。虽然不在牢里,但是少老爷从小到老一直享福, 近来年老,早晚均须人服侍,自己实在放心不下,一想起来便如刀割。好在老太爷 有孙少奶孙少爷小姐服侍,用阿细不着,少老爷身边没人,打算求老太爷开恩,叫 阿细到山西去侍候少老爷,一则报恩,二则老太爷在家也可稍微放心,不知老太爷 准不准。”益甫竟为所动,暗忖少章本说她服侍周到,如今身在难中,有他喜欢的 身边人随侍自然是好,难得这等人也会天良发现,少章来信虽说浮山县待遇极好, 除不能随意走出大门一切任便,但令一妾随身服侍不知能否办到,且先去信问明再 说,随对阿细允诺,等回信来了,看是如何再作计较。 阿细已接少章私下来函,说县里待遇甚好,只要有钱照样过瘾,此去无意扎好 永久根基,抽烟既不为难,钱又可由少章向家中索寄,岂不比在家看人脸嘴要强得 多?心中欢喜,表面仍装悲痛,说了许多好听的话,方向益甫叩了几个头走下楼去。 益甫去问的信才发,少章也和阿细同样心思,第二日便与益甫来信,除催父亲去求 孙伯岳设法营救使早出困外,并说困中岁月实是难耐,近又多病,无人服侍,日前 已和主管人商妥,准其将阿细接往县衙内作伴服侍,务请老父即日派一妥人将阿细 送往山西,惮不孝子身侧有人照料,免致终日优郁,疾病相煎,死于异乡,不能再 承色笑。未了又说,主管知事虽念同庚之谊诸多照应,不与为难,食用仍须自理, 尤其手底下的人不能不应酬赏赉,处处须钱。上次伯岳所寄的钱略微分散便自精光。 初上来不得不开发,以后虽只三节开销,现时分文俱无。阿细来时盘川固要充裕, 日后用度更为重要,务请转饬大孙儿雄飞设法筹款,或向孙伯岳借用,多多益善, 统交阿细带来等语。 益甫看完信直摇头叹气,知道伯岳始终怀疑阿细存有私房不肯取出,营救少章 已尽了不少心力,日前并已露出手边如若宽裕,便可代完公款将人营救回津的口风。 并且少章初出事的第三天伯岳便寄了一千元到山西,没多少天又去开口,朋友帮忙 应有限度,这样实在说不过去。他又认定阿细是祸水,少章官事全受她累,身在难 中还离不开,要将人接去,仿佛只有此一人在侧,便牢狱之中也可终老之势,伯岳 知道此事必不愿意,自己舐犊情深,凡百曲全,外人决不见谅。以伯岳性情,一提 此事必要拦阻,钱借不到手还生恶感,万提不得。自己手边又没有钱,雄飞外场虽 较活动,但他用度大大,一时也筹不出多的来,心生闷气。盘算了一夜,只得先去 孙家向账房支了三月束脩,一面唤来雄飞,将乃父的信与他看过,命其设法。雄飞 皱眉答道:“孙儿连日手边也紧。依孙儿想,细姨娘最好不去,去了不但招声气, 伯岳也不愿意。爹爹非此不可,又为爷爷省心起见,那有啥法?钱一时决筹不出, 爷爷只孙家几十块钱零花,如何可以拿出?爹爹知道心也不安。孙儿看细姨娘必还 剩有几个不多,她只真心跟爹一世,孙儿自会使她自己取出。爷爷不要拿钱,盘川 由孙儿想法子筹。爹在山西用度叫细姨娘先垫一步好了。” 雄飞随令人把阿细唤来,晓以利害,告知现时山西方面已然托好人,准其前往 随侍,不过借钱路子只有孙家,伯岳已允不久可以代还公款将人接回,再去开口恐 生反感有误大局。自己不久也有钱到手,无如远水不解近渴,你能先垫一步便去, 否则作罢。你在此全家都难处好。我给你四十元川资,明日可自回杭另觅生路。阿 细素怯雄飞,没奈何只得忍痛答道:“来时我虽有两三千块钱,自到北京便被老爷 说运动差使两次要去,连在这里花用剩下的共总还有三百三十块,只要将来待我好 些,我一定先垫出来好了。”雄飞道:“你既明白事体,将来爹爹好了决不亏你, 去拿来吧。”阿细知道不拿出来不行,只得忍着肉痛泪汪汪将钱取到。雄飞随给少 章写信,说:“一切照办,孙家现正托他官事,将来还要请他垫笔大款。尤其细姨 娘为人素不赞成,实不便为此开口。目前家用尚称困难,无处筹款,幸而细姨娘尚 识大体,自愿将私房钱取出三百多块,儿子又在别处设法筹到百元,除去两人路费, 必能度用些日。以后来源困难,好在官司已有眉目,请爹爹放心。”益甫也加上一 篇手偷,写了些诫勉的话,次日便命一老家人周祥护送阿细起身。到了山西浮山县, 见着少章,阿细自免不了悲泣诉苦一番。 益甫祖孙初意伯岳人情业已托到,不久人便可以放回。不料阎锡山虽敷衍京中 当局,不对少章严处,钱却不舍放手。只管下令优待,对于所亏公款仍非缴纳不肯 放人。伯岳虽有代还意思,偏那两年运气不佳,先在俱乐部内连输巨款,而雄飞代 他经营的盐号矿山本是发财的事,又以用人不当,互相舞弊,变为亏累,场面既大, 内里却周转不开。伯岳又极重面子信用,闹得日常为难,如何能有余力代朋友完那 过万公款,于是延搁下来。少章一直在山西羁押了三年,费了好些手脚人情,才把 人营救出来。回到天津无事可做,伯岳知他遭此官事,一时不易营谋,看在老亲老 友分上,聘他做了私人秘书,日常无事,便在家同阿细对灯抽烟,每日也去孙家走 走。 少章只管生做阔少,嫖赌挥霍,正经花钱却极吝啬,又以遭了三年官司吃了点 苦,烟瘾越大,嫖场已无意涉足,人越变得小气。他和周元苏之父怡甫虽是叔侄, 年岁相差无几,志趣却迥不相谋,只管少章穷时往寻乃叔有求必应,但是周氏礼教 之家,尊卑分严,怡甫一面全力救济,总免不了以胞叔的身分诫勉几句。少章每值 穷途,惯以忏悔自责为护身符,表面悔愧,极口认错,自称该死,心却怀恨,背了 人仍是故态依然,我行我素。怡甫病故,电信到津,少章知道怡甫近年境况日非, 挂牌未久,平素又以清操自励,身后一定萧条,两老弟兄偏是手足情厚,老父如知 此事,伤心尚在其次,必要为他遗族打算,至不济也就千方百计筹点钱寄去,弄巧 就许责成自己设法,明知早晚仍要知道,仍打瞒一天是一天的主意。头两次电信正 落少章手里,早就藏起,没给益甫看。后接元苏北来的信,一面隐匿,告诫子女不 令告知祖父,一面忙写炔信与周母力说北方粥少僧多,谋生不易,读书学费更贵得 出奇。现众亲友光景俱非昔比,元称千万不可令其冒失北上,免至数千里长途跋涉, 流落在外,进退两难。幺叔在南方服官多年,交游众多,无论读书谋事,幺叔新死, 尸骨未寒,趁前人交情尚在,余热头上总还可有法想。满拟婶母妇人之见,不舍爱 子幼年远离,必能挡住元荪,免得日后家中多一闲人,还须设法为他营谋。哪知元 荪母子早打定了主意,并且深知大房不情,伯父虽然骨肉情重,眷念孤儿,无如过 时的人心有余而力不足,少章为人素所深知,此次过津专为省候伯父,全没想要少 章父子帮助扶持心意。少章却以为怡甫京中虽有不少父亲门人,大都多年不见,音 问早疏,元荪姊夫只做法官,并不当道,乃姊又非同母,素来不和,断定元荪此来 是想倚赖自家,心中烦恶,于是引出许多事来。 元荪到津之时,少章出困才只半年。益甫因少章由小至长都无善状,一直荒唐 到老,一想起来便生气,尤其提到山西官事气得直抖,虽所说只本文十之一二,已 说了个把钟头。元荪见伯父说时老泪盈盈,也不禁凄然泪下,再三婉劝,才用话岔 开。益甫素爱元荪,认为吾家千里驹,数年不见便自长成,又是丰神俊朗,少年英 发,心甚喜慰,一面唤来长孙媳为元荪安排卧处,又谈了些京中亲友近况。元荪见 天已过十二点少章仍未回转,恐伯父年老劳神,连请安歇。益甫又命传话家人侄少 爷务要好好侍候,用什东西只管开账,由诸孙男女服侍睡下。元荪随得益甫安卧方 始请安退出。走到楼上卧室以内,因见伯父慈爱,期望真挚,想起亡父和远距数千 里的慈母兄弟,好不伤感。这一班侄男女辈年纪均比元荪稍长,又都一同生长江南, 几把江浙认作第二故乡,早想和元荪打听南中情况,一回房全拥了来。祖父已睡, 无什顾忌,少年叔侄似弟兄,称谓应对上虽仍恭敬,别的均极随便,互相问询,谈 笑风生。元荪心虽难过,见众人都在高兴头上,也不得不强为欢笑,陪同谈说。 谈了个把钟头,元荪沿途劳乏,又急于想写家信,想和众人说明早再谈,忽见 门外走进一个面色灰白、身材瘦长、年近四十的妇人,一进门便对元荪道:“阿叔 几时来的?这两年杭州、上海想必更热闹了吧。”元荪看那长相,知是少章爱宠阿 细,含糊答了句“还好”。阿细随即坐下,诉那山西经历苦楚,又说少章没良心, 全家相待刻薄,没拿她当人,只顾絮聒不休,一面又表示她名分上应是太太。众人 也不理她,仍各问各话,掺杂一起。元荪自觉头昏,也不便得罪,几次想叫众人去 睡,终不好意思出口。正在难受,忽听门外有一重浊口音说道:“年轻人真荒唐, 问三不问四,几千里路跑出来,交津一带多少有本事、有资格的人都找不到一碗饭 吃,一个二十不到的年轻娃娃就敢跑这远的路来撞木钟,简直笑话!我是没法给他 想的。太太在哪屋里?快去请来做东西,我消夜。”随说便听脚步声音走向对屋而 去。阿细撇嘴笑道:“你阿哥今天想必又输了,他简直一刻也离不开我,真个讨厌。” 说时作一媚笑走出。元荪见了直欲作呕。因听少章分明取瑟而歌,心中有气,但是 礼不可废,只得对雄图道:“我连日车上不曾睡好,你爹爹刚回来,还要抽烟消夜, 人想必也累了,今晚我不惊动,明早再请安吧。”雄图应诺,率众向元称道了安置 各自退出。元称忙取纸笔写好一封家信,上床安歇。 睡梦中,闻得车声辚辚,当天已不早,赶忙爬起,穿好衣服出到堂屋一看,壁 钟刚指六点,全家静悄悄的不听一点声息,街上却是电车往来,声甚聒耳,暗忖伯 父高年居此闹市,如何能颐养天和?几时能够小成事业,将伯父接去奉养些时呢? 此时出去发信,不知邮局开门也未?正寻思间,忽见老家人黄发在扫天井,见元荪 站在堂屋门前闲看,忙赶过来悄问:“二爷怎起来这早?我打洗漱水去。”元荪问 明邮局发快信要八点才开门,便自回房等候。一会黄发打来洗漱水,又问:“吃什 点心,请二爷交派。”元荪道:“此时还不想吃,等大老爷起来再说罢。”黄发道: “全家都睡得晚,起得晚,只老太爷一人早起,此时也许在楼上看书,点心由四小 姐做,想已吃过,到九点便去孙家。要等大老爷起床那就早了。”元荪听说益甫已 起,心想自从伯母死后,虽只半日夜的工夫已看出伯父年老,精神不能贯注,家规 已远不似前谨肃,自大兄以下全家习干逸情,又住在这等繁华的都市,长此下去家 运中兴只恐难望。想起自家盛时,感慨了一阵,独坐无聊,打算上楼陪伯父谈了二 阵,谈到九点伯父走后再亲出发信,就便看看租界景物,吃些点心,回来也到了开 饭时候。至多住上三五日,便起程往北京去,早见一点眉目早使老母放心,自己也 省去愁急。主意打定便走上楼去。 进门一看,益甫独坐窗前正在看书。四侄女蓉仙随侍在侧。见元荪上来,笑唤: “爷爷,二叔来了。”元荪上前请安,益甫命坐,笑道:“你火车上几夜没睡好, 昨夜睡得又晚,怎这早就起来?”元有答说:“起早已惯,连日跋涉并不觉累。” 益甫笑道:“我本不许他们晚起,只为住在天津,这等地方孙儿们在外做事应酬都 在晚半天,由不得就要晚回来,晚睡自然晚起,来此不到一年渐渐全家都成了习惯。 再说你大哥头一个不振作。我近来年老,精神照顾不到,只率睁只眼闭只眼由他们 胡闹去。看来家运是日趋衰败,难再望好。昨晚留神看你言谈举止大有英发之相, 天性更厚,如今只你一人可望成立,我能看得见看不见就难说了。”元荪闻言不敢 回答,益甫随要带元苏同往孙家去见伯岳,蓉仙在旁插口说:“爹爹昨晚说孙家今 天请客呢。”益甫道:“那就明天去吧。”叫伯侄二人又谈了一阵家常,益甫随令 下人雇车往孙家教书。 元苏也跟着走出,先由顺旭街往南,到法租界梨栈走了一遍。彼时梨栈一带没 有现在热闹,李直绳等公寓、合资建立的国民饭店不过正在垫土筑地基,附近全是 空地,无什可看,又折回来,随便走了几条马路。因见时钟才只十点,回家吃饭尚 早,起床未吃点心,觉着腹中饥饿,昨晚刚到,如在外间吃中饭恐少章说闲话,并 且伯父走时又命厨房添菜,更不应在外边吃,打算买点现成吃食。元荪平时虽极大 方,这次出门却因千里离家,前途茫茫,未谋到事以前钱用一个少一个,虽然京津 颇多亲友世交,听昨晚少章的活只管有为而发,但他本人便是一个先例,人心难测, 北方亲友全是上辈关系,除伯父、姊丈以外许多皆未见过,究竟能否相助尚不可知。 自己大学文凭没有得到,年纪又轻,怎能不加小心?对于自奉一层处处都打算盘, 走过两处饭馆俱没敢进去,一意想买点烧饼包子吃,偏生初到不识路径,走了一阵 反把路走迷,好容易找到日法交界大马路上,两旁尽是银楼洋货以及日用各物的大 店铺,有一两家饭馆气派更大,好在路已找到,车钱总算省下,一赌气想赶回家去, 看吃饭早晚,能挨索性再挨一会,真要腹饥,便令下人去买两个烧饼油条也好。 主意打定,正沿人行道往前紧走,侧转脸一看,所过之处是一家大饭店,门内 走出那人正是津浦车中同伴陈伯坚,这才想起伯坚曾说在日租界德义楼下榻,与伯 父家中邻近,出来只顾在路上想心事,竟会忘了寻他,客途知己,分外情亲,忙迎 上前去问道:“这就是老大哥所说的德义楼?”伯坚笑道:“你看铁栅门上招牌不 写着么?我也不知你会来,住的房恰巧临街,适才无意闲看,见你正由前面走来, 定已走过,回头知你初到恐找不着,下来接你进去。老弟来得正好,今晚津浦车便 往济南,我北京之行恐怕要等三五月后了。过午老弟不来还打算叫茶房去请呢。此 时已十一点多,我们并去隔壁大菜间稍坐,就在那里吃中饭吧。”说罢拉了就走。 元苏在路上已探出伯坚一半来历,知他京中权要颇多知好,虽是萍水相逢,将来到 京,如处久了也许可以得他一点帮助,心中不无期待,人又那么热肠投缘,一听当 晚便要分手,不禁黯然神怅。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