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节 依旧不时拖欠工资。上面也叫苦,让大家继续克服困难。办法慢慢会有的,工 资迟早是要补发的,就当存银行。 郭玉兰的地少了文峰的料理,渐渐荒芜。“教工之家”轮到她与刘国璋值勤的 两天,菜一直就比较稀少,后来更一天少似一天,只有十二斤米勉强还能供足。邓 之勤明里暗里,很说了些难听的话。王超群、陈由和周世海三个虽然不说什么,毕 竟艰难时期,忍耐力也有限。 郭玉兰的意思是让双方的家庭接济一下,但刘国璋认为靠家庭接济太没面子 (他一直把自己的经济情况向家里瞒着),要自力更生。他想再做天麻生意,说上 次就做得很顺手,再做就是轻车熟路了,一定更加有利可图——只愁没有理由请假。 郭玉兰却觉得那太麻烦了些,跑来跑去又耽误时间,误了考研究生的复习更是 不划算。 于是刘国璋提议先将郭玉兰的地种上,自己也把鸡重新喂起。郭玉兰想想也只 好如此了,于是自充老手,没课时换了家常素衣,扛着锄头下地。 她在农村长大,农活也还会一些。刘国璋是男子汉,担粪之类的脏活力气活, 自然该他勉力而为。 只是他二十几年不曾担过抬过,现在一旦大粪上肩,弓弓背,近视眼,一步一 探的,倒着实让郭玉兰好笑了几回。 而且为大粪的事,他还与一个老师发生过争执。 那天他是头一次担粪。他挑着从卫麻子家里借来的粪桶,往厕所走。 一边走一边心里自惜自怜着,很带着一点儿悲凉的情绪。他想,我现在终于挑 起粪桶来了,这恐怕算得上是自己人生道路上的一件大事吧?要是我的同学我的家 人知道了,他们一定会惊倒在地的吧?他设想起他们的种种惊愕的、愤怒的、悲哀 的、怜悯的表情,想起母亲不断线的眼泪,情绪又由悲凉转为悲壮。他抬起头来, 以为一定有人会对他第一次挑起粪桶表示点什么,哪怕说上几句笑话,里面带上一 丝儿稀罕之意——如果有的话,他那天就会感到非常满足了。他就情愿忍臭受累, 担它个十挑八挑。但是——没有人说什么。所有看见他的人,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 都没有说什么。有的朝他点点头,有的对他笑一笑,有的瞟他一眼,有的招呼他一 声,但就是没有人对他挑起粪桶这一重大事件发表评论。他们的眼里,似乎根本就 没有看到刘国璋这个毕竟还有些白净的先生的肩上,横着一对儿沾满臭屎的大肚子 粪桶。 最有希望发表评论的是郭玉兰。但就在此前几分钟,她在地里对刘国璋平平淡 淡地说:“国璋,这菜得淋粪了。”刘国璋说:“那我去挑。”她也只是不关痛痒 地“嗯”了一声,就又弯腰锄草去了。难道她不知道他是从来没有挑过粪的?也许 是她自己也累坏了,脑子里想不起这种事儿来。 刘国璋真的是非常伤心,又真是觉得他妈的太没意思。 到了厕所后面的出粪口,操起粪勺舀粪。刚刚舀得半桶,突然听见有人急叫: “哪个在舀我的粪!快些搁倒,快些搁倒!”刘国璋连忙回过头来,看见是教政治 的蔡老师在喊。蔡老师见是刘国璋,也并没有松下脸来,他说:“刘老师,你怎么 舀我的粪?”刘国璋不解地问:“怎么是你的粪?”觉得好笑:“你屙得出这么多 粪来吗?”蔡老师更加生气,结巴起来:“你……你……你说话注意一点!”刘国 璋说:“我又不想和你说话,我要挑粪。是你找我说的。”蔡老师稳住情绪,口齿 清楚地说:“你乱舀粪,我自然要说你。”“我没有乱舀,我舀的是学校厕所的, 又不是舀的你家里的。”“学校厕所是分了人头的,一人舀一天,今天该我,我正 准备来舀。你舀了就没得我舀的了,我还要种那么多菜。”刘国璋表示惊讶:“我 怎么不晓得分了人头这事?”“卫麻子那里排了表的,不信你去看。你不晓得,我 不怪你就是了,你把粪倒回去就可以了。”刘国璋有些不服气,说:“我到学校这 么久了,一直没有用过学校的粪,今天我就担几挑,又有什么?”说毕又要伸勺去 舀,蔡老师一急,就抢过来,把勺把抓住了,刘国璋想扯过来,哪知对方抓得很死, 扯了几下,都没有扯过来,反倒把勺上的一些粪水,弄在两人身上。两人一时都十 分动怒,四脚叉开,四只眼睛圆圆地鼓着。 眼看已有几个学生围过来了,两人这才醒悟过来,同时放了手。蔡老师白着脸 说:“算他妈了,你舀!你舀!我今天不用就是了!”刘国璋气喘吁吁,说:“我 才不舀!妈个臭大粪,也是稀奇得的?”说完,就把粪桶里的粪往坑里一倒,挑着 空粪桶,摇摇摆摆走了。一边走,一边脑子乱哄哄地想:“今天这算个什么事呢? 今天这算个什么事呢?”又怪卫麻子未给他交待清楚,也未排他挑粪的轮子。 打定主意要卫麻子立即安排,不然,就收回自己的地。 刘国璋还卫麻子粪桶时,冲卫麻子发了一通脾气。卫麻子直说是他一时忘了, 该怪他。 说是有一张挑粪人头时间安排表,并表示立即把他和郭玉兰排上去。 作为道歉,他又捉了几只小鸡给刘国璋,刘国璋方才作罢。 这次刘国璋喂鸡喂得十分小心在意。有时半夜醒来,一时记不起是否关严鸡笼, 就要披衣起床,打着手电开门捡查一番。 有段时间,郭玉兰断断续续,有好几天晚上没来陪刘国璋看书。刘国璋问她到 哪里去了,她一脸倦色地说是打麻将去了。刘国璋就笑问她赢了多少鸡蛋,她带刘 国璋到寝室去看,满满两大筐,起码有三四百个。刘国璋知道学校里麻将打得不大, 她居然赢了这么多,一定是熬了不少通宵,心痛得什么似的,把她搂过来,轻轻地 亲她的眼,亲她的耳,亲她的后脖。一边说她绝对不能再去了。还说,赢鸡蛋的活 算是让郭玉兰做了,卖鸡蛋的活得由他刘国璋来做。郭玉兰挣出刘国璋的怀抱,认 真说这事不必要他,她到市场上,要不了多久就卖了。他还是老老实实复习他的功 课吧! 事实上,她是卖了好些天,才卖掉那些鸡蛋。小小的一个镇,这些土货,真是 不大好卖的。不过,卖得的钱,倒是供了两人一段时间的生活。 考试在即,郭玉兰加紧督促刘国璋攻读。只是刘国璋自己,不知为何倒有些懈 怠起来,常常于看书之间说些在郭玉兰看来纯粹是狗碎鸡零的空话。他神情懒懒地, 哈欠连天,眼睛东瞟西盯,这本书翻一下,那本书翻一下,仿佛不知该看什么的样 子。再不就是丢了书,搂郭玉兰寻欢——郭玉兰已正色说过他好几次了。 一次郭玉兰去县城为学校办事,三天后回来时,不见刘国璋。晚上了,才有人 告诉她刘国璋在李一中家打麻将。她赶到李一中家,刘国璋果然坐在里面。同桌的 是卫麻子、白调度和李一中。孙主任在白调度后面坐着看。见郭玉兰进来,刘国璋 有些尴尬,嘿嘿一笑,说声:“回来啦?”也不摸牌。 李一中老婆正好从里屋出来,赶忙和郭玉兰打招呼,请她坐,要李一中起来让 她打。李一中说:“人家小两口儿几天不见,正盼着回去亲热,你还要她打牌!” 一面催刘国璋起身,孙主任过来补了他的空。刘国璋空了手要走时,李一中又将他 喊住:“你的鸡蛋不要了?我说郭老师,今天刘国璋是大赢家,要不是你回来了, 我们不会让他就走的!”一边从地上提起大半篮鸡蛋,递给郭玉兰。郭玉兰不接, 刘国璋接了过去,又是嘿嘿一笑,说:“那我们走了?”“快走快走!明天两口儿 再一起过来,我们还要复仇哩。”白调度说:“你们现在珠联璧合,都是麻将高手 了!”卫麻子说:“怎么不是!郭老师那次一气赢了我一百多鸡蛋!”出了李一中 家,刘国璋问起郭玉兰去县城的事,郭玉兰不理,径直回自己寝室。 刘国璋提着鸡蛋跟在她后面,说:“我是无聊才去打的,我看不进书。”“你 走了我一个人不惯。”“我赢的鸡蛋可以卖二十多块钱了!”人都好奇地看他们。 郭玉兰开了寝室门,进去。刘国璋也进去。这时郭玉兰才说:“要赢鸡蛋自有我, 不想想你的时间多宝贵! 临走前我的话都白说了!”说完眼一红,眼泪在里面直打转儿。 刘国璋慌了,要过来搂郭玉兰,郭玉兰把他一推,推开。刘国璋就说: “好吧,我听你的,现在就回去看书。”站起身,做出要走的架势。郭玉兰兀 自低着头,动也不动。刘国璋说:“真生气啦?”过去强扳过她的脸来,吻她的泪 眼。 第二天,郭玉兰将刘国璋赢的鸡蛋拿到街上去卖。回来十分委屈地对刘国璋说 :“你以为你真赢了什么好东西啦?一半都是臭鸡蛋!”临研究生考试越来越近, 刘国璋情绪烦躁,动辄发怒。郭玉兰若说他两句,他就很不负责地回嘴道:他现在 根本就没有心思考什么研究生。要考研究生刚毕业时就考了,哪里还会拖到现在! 他在学校本就不出色,要是出色还会分到这种学校来? 在这种学校又尽干些莫名其妙、无聊透顶的蠢事(最正经的事就是发篮球给学 生打了!)种地,喂鸡,“值勤”,整天价为一餐一饮而奔忙,水平更是远不如毕 业时,考,凭什么去考?郭玉兰被气得脸色煞白,质问道:“你当初为什么说要考? 为什么要作这么久的准备?为什么要报名?”刘国璋说:“我说过的,是为了打发 时光! 或者说,为了自欺欺人!”甚至耍泼说:“主要是你希望我去考。”把郭玉兰 噎得说不出话来。他还把他那一堆所谓的资料拿给郭玉兰看:“你看吧,我就是看 的这些东西,这是几年前我心血来潮时弄来的复习资料,谁敢担保现在人家还依这 个?”又刨出一堆被耗子啃过的书:“这些书也只该拿去喂耗子了!要凭它们混成 研究生,也太天真了!”说着说着自己也真的伤心起来,弄得郭玉兰反倒要含着眼 泪好言安慰他,鼓励他,说一大串有志者事竟成,吉人天相之类的格言,好象他不 是一个和她一般大,学历还比她高的成人,而是她的一个混沌不通的学生。 好不容易撑到出发考试的前一天。大约郭玉兰又答应了什么条件,吴成很大方 地准了刘国璋十天假。晚上,郭玉兰来为刘国璋收拾行装,一边收拾,一边嘱他路 上当心,考试前一定要休息好,做题既要充满自信,又千万不要马虎等等。刘国璋 心不在焉地点头。收拾完毕,郭玉兰拿出六十块钱来,给刘国璋做路费。刘国璋执 意不收,说他的盘缠是准备充足了的。郭玉兰说: “你有多少钱我还不清楚?绝不会超过十五块,车票钱都不够。”刘国璋说反 正他有钱,不用郭玉兰为此操心,这些钱她应该留着自己用。郭玉兰也就不再勉强。 临到离去,郭玉兰盼他象往常离别时那样好好和她亲热亲热,岂料刘国璋只马马虎 虎抱了她一下,就放开了。还催她早些回寝室,最后提醒她不要忘了帮他喂鸡,晚 上鸡笼一定要关好——郭玉兰十分疑惑地走了。 郭玉兰一走,刘国璋立即赶到李一中家。白调度和孙主任早在屋里等着了,见 了刘国璋,两人说:“怎么才来!”刘国璋坐下,说:“都弄好了么?”“都好了。 这次是辆货车,明早六点钟走。天麻我们负责先装好,怕路上有人盗货,你得 辛苦一点,坐上面押车。”孙主任说。白调度说:“驾驶员我们先给了好处了,你 只负责他吃饭。”一面掏出一百块钱,交给刘国璋:“这些钱路上开销,不够你先 贴上。”刘国璋说:“我一分钱都没有。”白调度看了看孙主任,又摸出一百块, “这总够了吧?”刘国璋将钱收了。孙主任说:“记住,还是上次那个价。 这次货多,我和白调度都是下了大本钱的,你要谨慎一点。”“不放心你们最 好去一个人。”“多一个人多一份开销,我们对你还是放心的,你上次就做得很好 嘛。”白调度说。 “这次的货好不好?”刘国璋问。“当然好!是我亲自收购的。”孙主任肯定 地说。 李一中老婆自然仍要刘国璋带衣服。这次她胃口大,要带两千块钱的,并预先 给了钱。 刘国璋从李一中屋里出来,回自己寝室,路上碰见吴成。吴成说他正要找刘国 璋。拉他到一处僻静地方说话:原来他要刘国璋带一双皮鞋,大地方的皮鞋比道坎 的肯定要好。他拿钱给刘国璋时有点不好意思,一再解释说这钱不是他的,是他弟 弟的。弟弟听说他下个月要到县上开校长会,就拿钱让他买一双皮鞋,因为他现在 的皮鞋早该扔进垃圾堆了。他说他弟弟在煤矿工作。 将到寝室时,发现郭玉兰在门口站着。郭玉兰问:“你到哪里去了?”刘国璋 说:“吴校长找我说话,要我给他带皮鞋。你怎么还不休息?”郭玉兰说:“我给 你煮了十个鸡蛋路上吃。”将一小袋温热的鸡蛋递给刘国璋:“说几句话就花这么 长时间?我在门口等了好一阵了。”刘国璋不禁感动,牵了郭玉兰的手,要她进屋 坐一会。郭玉兰却说时间已经不早,他明天要走远路,该休息了。说完抽手走开。 刘国璋就站在门口,心事重重地看了一阵她的背影。 -------- 泉石书库